第50章 閱讀障礙測試
陸安迪下午做完閱讀障礙測試, 跟着被帶到一幢有着圓頂的三層白房子。
上到三樓,一打開門,真白。
牆壁、天花、家具, 都是纖塵不染的白,走入一片仿佛沒有邊界的白色, 就像忽然踩在一片玄妙的虛空。
“你的精神看起來不錯。”在這虛空般的純白中, 林家棟醫生的微笑卻溫暖而真實,柔和的聲音驅散了虛無, 留下一片純淨。
陸安迪的心情也随着他的笑容放松下來,“是的,昨晚一覺睡到中午才醒來,起床後又吃了一頓非常棒的午飯, 現在确實很精神!”
林醫生眼中蕩起一絲微妙的漣漪。
但他輕輕帶過。
“如果這樣能讓你休息得更好一些, 下次你可以提前過來住一晚,醫院免費提供食宿, 只要提前預約就可以。”他微笑着說, “你不用客氣,這是協議所提供的福利。”
陸安迪沒記起協議有這樣寫,第一反應是婉言謝絕, 因為不習慣不勞而獲, 無緣無故地,總覺得自己享受的各種福利未免太好了些。
但轉念到剛剛做完電擊治療的卓霖玲,她又改變了主意,“好的,如果需要, 我會提前預約。”
林家棟對她的反應很滿意。
“你比以前放松了,當你走進這個房間, 你有什麽感覺嗎?”
“感覺”是一個很好的問題,因為任何一種回答,都是很好的切入。
坐在白色的沙發上,看着白色茶幾上插着白色鮮花的白色瓷瓶,陸安迪想起那個白色戴爾筆記本的廣告:少年與老者下棋,觀棋的孩子說,“只有白子,你們怎麽能分得清呢?”
少年說,“這是無相之白,眼睛是看不見的,只有心裏看得見。”
這裏叫“鏡室”,也許就是用“白”來影照內心之相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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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她說出了一個讓林家棟意外的回答:
“九百六十乘一千六百乘三百二十。”
“這是什麽?”
“這個房間的尺寸,單位是厘米。”
“果然是适合學建築的人啊!”林家棟第一次啞然失笑,“我查過這個房間的尺寸,九百五十乘一千七百,淨高三米二,跟你說的只相差一點點,厲害!”
适合學建築的人?
其實她能估算這樣的尺寸,也就最近的事情。
林家棟說:“兩年前,你就做過簡單的閱讀障礙測試,所以你知道自己有失讀症,尤其是數字和字母閱讀能力較差,具體表現是閱讀速度比普通人慢,出錯率高,有時無法正确理解數字和單詞的含義,而在情緒緊張、精神壓力較大的時候,這種情況尤其突出。”
“上一次複診時,你提到失讀症對你的工作影響很大,所以這一次測試,是希望更深入了解你的情況,同時,也希望能夠幫助你更好地了解你自己。”
他将她的測試報告放在桌上,聲音輕柔,“你只需真實而直接地回答我的問題,可以嗎?”
陸安迪點了點頭。
“當你閱讀數字和英文時,最難受的感覺是什麽?可以舉一個具體例子嗎?那個最難受的例子。”
“最難受的一次,是三年前,我考注冊會計師的時候,有一門很難的財務成本管理,計算題量非常大,需要不斷刷題才能保持熟練度。那種題目,一般我看五分鐘就會走神,看十五分鐘以上就會感到頭暈惡心,開始看不清楚,如果強迫自己做題三十分鐘以上,就會流淚,甚至嘔吐……”
是真的嘔吐,幾乎每一天都吐。
“當你出現這樣的不适症狀,你還會繼續強迫你自己嗎?”
陸安迪點了點頭:“會,我必須強迫我自己,那個考試對我非常重要!”
“結果呢?”
“我考過了。”
“如果現在再給你一次選擇,或者當你再次面臨同樣的情況,你還會那樣強迫自己嗎?”
“會,如果我沒有別的選擇。”
“你覺得感覺會怎麽樣?”
“會很難受。”
非常難受,她本來就不胖,那兩個月後又瘦了七八斤,睿姿心疼地說她臉如白紙,像風吹一下就會倒。
“你是一個內心強大的女孩子。”林家棟溫和地注視這外表柔弱的女孩,“那麽最近一次因為閱讀障礙而特別難受,是在什麽時候?”
“三個星期前,我剛剛入職,标錯了一張圖紙上的數據,穆先生很生氣,我……很難受。”
“結果呢?”
“我的另一個上司拯救了我……他幫我指出錯誤,鼓勵我再做一次。”盡管要表揚洛伊熱心助人很難,但洛伊的确幫了她。
“穆先生呢?”
“穆先生……是個很好很寬容的人,他後來還向我道了歉。”
“那時他們知道你有閱讀障礙嗎?”
“不知道。”
林家棟笑了笑:“你看,其實也并沒有造成什麽嚴重的後果,起碼那一次,不論因為什麽原因,你的兩個上司都包容了你。”
陸安迪不得不說:“是的。”
林家棟說:“既然讓你這麽難受,那讓我們來了解一下,閱讀障礙到底是什麽吧。”
他摁了一個遙控,牆面上出現一個巨大的腦部結構圖。
“首先你需要大致了解一下,人類是如何聽懂語言的。”他用鐳射筆指向幻燈片,開始向她解說,“從耳朵進來的聲音,首先到達聽覺皮層,此後經過韋尼克區,送往布洛卡區,這兩個區域被稱為語言中樞,是理解語言意義的專門區域,經過這個途徑,我們才能聽到,并且明白別人在說什麽。”
“而在閱讀文字的時侯,比如像‘apple’這個單詞,它的映像首先會到達視覺皮層,然後發送到前腦識別文字的形狀,此後,在被稱為39區和40區的腦區部位,它将被轉換為‘apple’或者‘a-p-p-l-e’這樣的聲音信息,當這個聲音信息再被傳送到布洛卡區,我們才能理解它的含義——就是‘蘋果’。”
“也就是說,即使是用眼睛‘閱讀’文字,人類其實也是通過聲音來理解文字的含義,因為語言的出現遠早于文字,這是人類千萬年進化形成的神經通路,如果這個通路受阻,比如39區40區受損或活躍程度太低,就無法完成理解的過程。”
“換句話說,如果大腦無法進行‘默讀’來理解語意,那麽有着相似形狀的字母和數字,或者它們之間不同的排列組合,對你來說可能就沒有什麽特殊的分別。”
“你的意思是說,我只能把它們看作形狀和圖畫,而不是有着特定意義的符號?”
“沒錯,3919和9193對你來說可能只是樣子不同,b和d不過是兩個方向相反的對稱圖案。”
陸安迪皺起眉頭,回憶着這種痛苦:“好像确實是這樣的,我看得見,卻無法讀出那個字,也不知道它們代表什麽……如果是那樣,還有什麽方法可以改善嗎?”
“在一些醫療發達的國家,有專門針對閱讀障礙兒童的學校,他們會使用一些特殊的訓練方式,比如,在黑板上給出大大的‘apple’的筆畫形狀,讓學生用大跨度動作進行描摹,同時大聲讀出每一個正在寫的字母,用運動、體感、形狀、聲音來共同記憶,通過提高統感來激活39區與40區的功能。通過這種特殊訓練,有些兒童可以重新獲得正常的閱讀能力,不過對成年人來說,卻相當困難。”
因為他們的大腦已經成長結實,思維模式已經定型?
陸安迪再次蹙眉:“林醫生,你是想告訴我這很難,但是可以做到,還是想勸我坦然接受這個結果?”
“你很聰明,有一句話雖然是老生常談,但我很喜歡:上帝對你關上一扇門,就會替你打開另一扇窗。閱讀障礙者因為左腦39區和40區活動嚴重不足,反而右腦卻比普通人活躍許多,而右腦掌管視覺與空間,所以他們往往擁有某種更好的圖形與空間感受能力,從醫學的角度來說,這是一種補償作用。”
所以說她适合學建築?
林家棟繼續說:“記得你剛做的‘不可能圖形’測試嗎?也就是辨別二維圖形是否能在三維世界成立,你判斷一張圖的時間是0.1秒,非閱讀障礙者的時間大約是1秒,而我……”林家棟指着一張圖片,“說說,這張圖形是可能還是不可能?”
陸安迪應聲而出:“不可能!”
“你怎麽看出來?”
“中間那裏明顯不可能啊,就像……就像白色中有一塊不該存在的紅色……反正很別扭,很不協調,一眼就能看到。”
“你能指給我看嗎?”
陸安迪用鐳射筆指向不可能部分。
“即使你告訴了我,我也完全看不出來。”林醫生說,“你看,這就是分別,就像你是正常人,我是色弱,我就是看不見你說的那塊紅色。”
“但是我的上司說,我的空間感并不好。”
換而言之,在某一方面上,洛伊很好,她就像是色盲。
“他說的也許有道理,視覺空間能力有許多種,所以我們再來看看另一些測試的結果。”
“這個是圖形匹配測試,也就是給定一個鋸齒圖形,選擇與它吻合的另一個鋸齒圖形。你在做這些題的時候,有什麽感覺?”
“很難,我需要從鋸齒邊緣的一點出發,一小一小段地對着看……常常看一小段就會覺得非常混亂,看的時間越長,越是一團亂麻……”
“嗯,這卻是我最拿手的,看,你糾結于一題的時間,我可以做對五題!……所以就這兩項測試結果來看,你對三維和平面有較好的整體感覺,而我更擅長線性地看待圖形。”
陸安迪好像有些明白了。
林家棟繼續。
“記得那個最刺激的‘跨越障礙物’VR測試嗎?VR裏建築物和家具是按真實尺寸模拟的,你的得分很高,尺度感和方位感都很好,比大多數非閱讀障礙者好得多。”
陸安迪心裏說,那是因為我被某人用走向懸崖那種刺激的方法訓練過啊。
“再來看這個心理旋轉題目,需要在腦海中旋轉沒有具體尺寸的積木,也就是說,将尺寸抽象化,從你的得分來看,遠不如你對真實空間的東西有把握。”
陸安迪想起洛伊那幅倒着畫的樓梯剖面圖:“是的,抽象旋轉對我來說确實很難。”
而對有些人來說,卻像全方位攝像機一樣容易。
“但我留意到一點,你唯一答對的這一題,是在紙上正确地畫出六個空間角度後再判斷出來,你專門訓練過?”
陸安迪點了點頭,那些捏出來的小幾何體可不是白畫的:“有人教過我。”
“教你的人很厲害!通過訓練,你甚至可以勝過常人許多,因為普通人就算看出來,也絕對畫不出來。”
确實如此,陸安迪竟不能不同意。
洛伊确實是那個十分了解她的人。
“你對形狀的相似性十分敏感,對形狀的記憶力也相當不錯,另一些測試,則說明你對色彩的敏感度也很高……我想,這些大概可以解釋你在繪畫方面的天賦——你對二維平面上的線條、形狀、色彩、結構,都相當敏感。”
“至于三維空間的感知能力,幾個方面各有長短,在需要整體感和面對真實尺寸時很敏感,在需要細節對比和心理運算時較弱,但這些都可以通過學習改善——這就是所謂閱讀障礙的一體兩面。”
“但就像ADHD一樣,我并不喜歡‘障礙’這個字眼。所謂的‘障礙’并非來自生理能力的缺損,而是産生于溝通的需要,人類在還沒有文字出現的時代,并不存在‘閱讀障礙’這種東西,當掌握了文字的人要求其他人也必須用文字進行溝通的時候,才産生了閱讀障礙。”
“所以你要明白,将各方面的能力的差異名為‘障礙’,其實只是一種讓少數人遷就多數人的定義。”
就像一個擁有優秀空間想象力的建築師,在向其他人解釋他的所見所想的,必須通過圖畫或模型,因為其他人無法通過文字或語言見他所見,想他所想。
陸安迪花了一些時間理解他的意思,
“林醫生,你這麽一解釋,讓我作為少數人感到了深深的無奈與不公平,不過又讓我心裏感覺舒服了很多,畢竟,我知道自己還是有某些天賦是優于所謂‘多數人’的。”
“有一本書,叫《像藝術家一樣思考》,我推薦你有空看一看,或者你會從中找到共鳴。”
陸安迪看了一眼桌上的白色時鐘,時間差不多了。
“好的,有空我一定會看,林醫生,這一次,也非常感謝你。”
“你因為什麽感謝我?”
“因為你又讓我多了解了一些我自己。”陸安迪認真地說,“上次你說,我自我認同感低,我想是的,知道自己為什麽是這樣,可以讓我更容易接納自己。”
“我很高興你有這個結論,這正是我們溝通的目的,焦慮往往産生于無法自我接納,失讀症和ADHD有一定關聯,因為它們都是由于某些神經的興奮度過低引起,而對你來說,在疲勞、緊張、或精神壓力大時症狀尤甚,有條件的話,盡量避免或消解這些誘因,或者好過你不得已用藥。”
那種藥對陸安迪很有效,但副作用也不小,昨晚林家棟親眼看到了她的不良反應,體會到了她在藥物興奮期過後所忍受的辛苦與折磨。
但真正不得已的時候,她也沒有別的選擇。
陸安迪微微低頭:“我會盡量注意。”
林家棟注意到了她的動作。
“我還有一個問題,你說從小學開始發覺自己的閱讀能力和注意力會在某些時候出現問題,那麽你有告訴過別人,或者告訴過與自己親近的人嗎?”
陸安迪瑤了搖頭:“沒有,我想別人很難體會這些感覺。而我最親近的人……我媽媽,我不想讓她為我太擔心。”
沉默了片刻,在醫生那溫和鼓勵的目光下,她輕聲補充,“我從小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我媽媽獨自一人撫養我長大,她很辛苦,我不想讓她為我操更多心。"
她很少提到與她關系特別親密的人,比如,家人。
那種聲音,輕薄如蟬翼,小心翼翼,卻又帶着某種隐忍的張力。
林家棟的目光比之前更柔和:“那麽下一次,你願意跟我說說你的母親嗎?”
“我的母親,她很愛我。”
陸安迪的心中,忽然浮起卓霖鈴的影子。
也許每一個孩子長成今天的樣子,都與她的童年深刻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