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沈璧珺之殇

傅蘊成本來不想赴沈璧珺的約, 就像他不想赴洛伊的約一樣,現在的他,就像一只懸空的船, 感情與理智左右互搏,無法決定将他們的關系駛向何方。

或者他應該先冷靜地等一下, 緩沖一段時間, 等情緒再平複一些,等內心浮出一個清晰的答案。

他一貫如此, 無法決斷,那就等待,時間自然會作出恰當的選擇。

但沈璧珺每隔十五分鐘發來一次信息,那一次比一次親昵, 又一次比一次煽情的語言, 讓他心頭有種針尖般的煩躁。

他的心既浮不起來,也沉不下去。

既然如此, 那就見吧。

付出了真情, 本就如此,要麽意味着責任,要麽意味着傷痛。

一無所知的沈璧珺從他手中接過那個文件袋的時候, 還帶着歡欣甜美的笑容與雀躍:

“讓我猜猜……這特別的禮物是什麽?”她有些誇張地揚了揚, “嗯……如果是求婚的戒指,你不會随随便便裝在文件袋裏……呃,難道是你名下幾個房子的房産證?”

傅蘊成眼神一暗,說不出話來。

沈璧珺抽出那疊資料,笑容在第一眼凝結。

最上面是一份美國加州洛杉矶法院的離婚判決書影印件, 向後翻過去,是兩個人的離婚聲明與財産處置。

她瞪大眼睛, 不可置信。

下面兩頁附有照片,是她和那個“前夫”的履歷,列出的內容簡單但精要,讓她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跟着是一張出生證明複印件,上面有廣西自治區某個鄉鎮衛生站的蓋章,出生證上登記的生父生母的名字都跟她沒有關系。

但跟着,又是另一個年輕男人的簡介,國內某知名集團總裁的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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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都是她的人生履歷。

沈璧珺的臉越來越白,直到看到最後的三張照片,終于忍不住指尖發抖:一張是她和那個年輕男人的合照;一張是聖心孤兒院的正門;最後一張,是她去看望孤兒時,抱着一個兩歲的孩子的照片。

她死死捏着這張照片,擡起頭,顫聲說:“你……去調查我?”

果然都是真的。

傅蘊成嘆了一口氣,“我怎麽會去調查你?我本來……”

他本來已經打算和早已移民去國外的妻子離婚,甚至連始終放不下的女兒都已經放下,為了好好考慮沈璧珺的位置……但現在說這些,對沈璧珺來說只會更殘忍。

但有些事,還是要說清楚。

“你到美國讀書,為了綠卡跟一個移民富二代假結婚,誰知道他只是利用你的銀行賬戶幫他在國內的父親洗錢,後來他東窗事發,你花完父母所有積蓄還借了一筆錢,不惜代價請到一個好律師,才成功打贏了離婚官司,脫身事外。”

傅蘊成看着這個他曾經愛過也仍然愛着的女人,“其實這些事,你就算告訴我,我也不介意,畢竟我也結過婚。”

“你愛上那個滿身貴族氣的建築師,以身體為代價求我濫用私權打擊他,又棄我而去,我也不介意,像你這般年輕的年紀,誰沒為愛癡狂過一次半次?”

“你因為感情失落,又或者為了你想要過上的生活,攀上一個花花公子,甚至生下一個私生子,我也可以不介意,畢竟你還年輕,而年輕時誰不會犯錯?而且孩子也沒有錯。”

“但我想不到,你竟然狠得下心,一生下就将他丢在孤兒院。”傅蘊成眼眶微紅,艱難地說,“這一點,我沒有辦法接受,因為我也是個父親。”

沈璧珺對他說過她平庸但為她付出了一切的父母,說過她從小外表驕傲內心自卑,說過她少年的夢幻,對那種虛幻如空中樓閣的愛情的向往,雖然不乏虛榮,但也有着情真意切的執着與天真。

年輕美麗的女人,有資格擁有那種天真。

所以在某一方面上,他憐惜她,甚至可以将她當女兒一樣來寬容疼愛。

但如果是一個徹底抛棄自己親生兒子的母親,無論因為什麽原因,他都不能接受。

他和妻子早已沒有了感情,但因為女兒卻一直沒有離婚,他重視親情,也絕對容忍不了親近之人在人倫上的缺陷與瑕疵。

他相信沈璧珺也了解。

沈璧珺撲上來抱住他,淚如雨下,泣不成聲:“我不想的!我不想的,我負不起這個責任,我……”

傅蘊成閉着眼睛抱緊她,又放開。

“即使你不再是我的女人,但如果有過不去的困難,你仍然可以來找我。”

他給了她一個承諾。

其實他抽走了那張最關鍵的親子鑒定,但沈璧珺完全沒有試圖否認,她不是那種真正良心泯滅的人,想到往日種種親密美好,也讓他感到黯然與哀傷。

但那個孩子橫亘在他心中,他們的關系,已經沒有回頭路。

諸多糾結,終化為一聲唏噓。

最後他說:“切記,不要再對那個建築師做任何事情了,這是為你好。”

那個人太不簡單,像沈璧珺這種段位,注定觸之灰飛煙滅。

從那天之後,陸安迪再沒有見過沈璧珺。

世嘉集團換了一個直屬傅蘊成的高級經理接待他們,态度殷勤客氣了許多,但洛伊只去了一次,就不肯再将時間花在那裏。

接下來的一些天,別說一起外出,就算在公司也神龍不見首尾。

陸安迪考慮再三,還是打電話給Raymond,問有沒有什麽東西需要繼續跟進。

Raymond說,擁有世嘉廣場毗鄰地塊的那家地産公司資金鏈斷裂突然宣告破産,世嘉正在極力運作,準備拍下那塊空出來的地皮,如果成功,則世嘉廣場的占地面積可能會增加一倍,因此,洛總監需要做另外一些準備。

原來是這樣。

“不過,你也有另外一項任務。”Raymond的語氣變得輕快,“洛總監讓你周末去學跳舞哦。”

陸安迪愕了一下:“為什麽!”

“你不是已經訂了裙子嗎?有晚宴就可能有舞會啊。”

“我可以拒絕嗎?”

她是個建築生啊!

Raymond笑眯眯:“可以啊,你自己去跟他說!”陸安迪不吭聲,他又加了一句,“你知道的,我只是個給你排時間的。”

陸安迪默默收線,算了。

她不會傻到去找洛伊理論。

去的還是那家形象機構,其實陸安迪在學校裏有學過社交舞,雖然跳得不怎樣,但簡單的慢三慢四應該沒有問題。

但她的形象師要求得很仔細,除了跳舞,還有基本禮儀、儀态和其他注意事項,比如像她這種不會喝酒的人,就要知道如何根據顏色判斷一杯雞尾酒的度數,怎樣拿杯,如何倒酒,萬一喝多了點,還要清楚自己用什麽可以醒酒,并且當場實驗,用花茶、果汁、蜂蜜水,一樣一樣地去試。

為了杜絕給某人丢臉的機會,預防措施可真是做到百分百!

而當陸安迪在狐步舞、雞尾酒和各種飲品之間來回折騰的時候,洛伊正在喝茶。

靜安寺的地皮,是真正的寸土萬金,但一片高樓大廈當中,居然建了個帶獨立院子的玻璃茶室,主人手筆真是非比尋常。

他和玲珑商會的史威廉,就約在這裏見面。

第一次往來,清酒間茶,虛實相交,直到快要告辭分手,史威廉才看一眼門外那株兩百年的菩提樹,笑着說:“這個院子雖好,但畢竟太小了些,我去過蘇州的獅子林,那裏真正是個好地方。”

洛伊擡了擡眉。

史威廉跟着話鋒一轉,“我聽說洛氏也曾在蘇州擁有一座獨一無二的園林,這麽看來,洛先生和那位貝先生還真有頗為相似的地方,你覺得呢?”

他說完這一句,就含笑看着對方,似乎在等他的答案。

洛伊喝了最後一杯茶,茶葉來自杭州虎跑寺,據說是弘一法師當年親手種下的茶樹,果然清香隽永,他淡淡說:“貝氏名門大族,我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建築師,資歷尚淺,不敢與大師相提并論。”

史威廉哈哈一笑,目光意味深長,卻沒有再挽留他。

洛伊走出這間茶室,看到院中菩提如蓋,院內外的世界分別如芥子須彌,那杯茶與那句話的後勁一起湧上心頭,讓他的心緒無法平靜。

走出巷外,上了車,拿起電話想打給Raymond,卻又突然改變主意,撥了那個形象師的號碼。

“洛先生?是的,陸小姐今天的進度還不錯……哦,她剛喝了些酒,正在休息。”

“您要過來看看?好的,我讓她在這裏等您。”

洛伊上去的時候,陸安迪正坐在窗邊。

她挽了一個發髻,不能說盛裝打扮,但确實增色不少,當她扭着頭去看窗外的風景時,曲折的角度讓頸脖顯得更加柔曼修長,再次裁剪過的湖綠色長裙裸露了一部分少有示人的肩背,漾漾綠水映着細白如瓷的肌膚,讓他有一霎驚豔。

但這種美玉天成偶然一露的美麗,并不是真正讓他心動的地方。

是那種淡淡的孤寂。

如山野林泉的水仙,仿佛她一穿上這條裙子,那種氣質就萦繞于身。

窗外的摩天風景讓她看得如此專注,竟沒有察覺到他的到來。

跳舞的音樂仍在播放,《Take Me to Shanghai》,夢幻般的女聲,呢喃細語,如珠似玉:

……

Liberty swathes this city of shades

Like gloves on the wings of a bird

The silken □□oke of the words you spoke

Still rises where you lay

Take me to Shanghai

To the town where I belong

The pathways were red the lanterns alive

Diamonds adrift in the sky

You're standing here when I close my eyes

This slumber leaves me blind

Take me to Shanghai

Take me to Shanghai,

Take me to Shanghai

To the town where I belong

……

陸安迪聽過這首歌,在無數個夜深人靜的夜晚,她閉上雙眼,看到心底那個朦胧的身影,她想要靠近那片迷霧,尋找那張面孔,尋找某種像寶石的輝光一樣的指引。

但那不過是一場夢中發燒般的羅曼蒂克,像華麗的泡沫,随黑夜蒸騰在這個城市的上空,終歸消亡破碎。

這一刻直擊心房的歌聲,如羽翼般徐徐降臨的夜幕,都讓她感到淡淡的憂傷。

她看向繁華中的虛無之處,惘然而專注。

當她轉過頭來,就看到了那雙眼睛。

在夜幕中驀然出現,像夢中一樣溫柔潤澤,又帶着她曾見過的那種既陌生又熟悉的帶着朦胧醉意的雙眼。

陸安迪覺得酒意再次湧上來。

洛伊看着她許久,終于開口,卻問了一個很意外的問題:“那晚在聖心孤兒院外面的小巷,你為什麽那麽害怕?”

陸安迪也停頓了一霎,才微微低頭,說:“因為不安全。”

這個回答,不算回答,至少不是洛伊此刻想得到的回答。

沉默了一瞬,他又擡了擡眸:“今天晚上,你有空嗎?”

當他凝視着她的時候,眼眸仿佛帶有一種奇異的魔力,讓她的視線無法逃脫。

他的詢問,像一種邀請,帶着某種隐晦卻又危險的誘惑,讓她敏感的理智立刻警醒。

她搖了搖頭:“我晚上約了朋友,要去醫院。”

事實上,她應該馬上就走,否則趕不上去小商山的最後一班車。

她答應過卓霖鈴。

洛伊皺了皺眉,那種隐隐的不悅像黑暗中的一星火光閃過,陸安迪以為他會說出一個強硬的理由,但他卻已收回目光,站起身來:“我讓人送你過去。”

她拒絕了他兩次,卻沒法讓他生氣。

原來她的孤獨、憂傷、恐懼,甚至柔弱的抗拒,都會有一種讓他冷意中和的吸引力。

陸安迪也跟着起身,夜風一冷,稍微清醒了些,卻突然想起他那種溫柔的眼神可能從何而來:“你又喝茶了?”

洛伊“嗯”了一聲。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這裏。

也許,他是真的喝醉了。

有那麽一刻,他想與她一起去看窗外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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