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林醫生的初戀
陸安迪睡着了。
因為酒精的作用, 她睡得很沉。
沉睡中,她又做了那個夢。
她走在白沙河邊,身邊不停掠過岸邊茂盛的蘆葦與蒿草, 深碧的河水宛如絲帶,浮着顏色鮮豔的紫紅菖蒲。
她要走向那一片草木深深的野地。
那裏隐藏着夢幻般的秘密花園, 荊棘如刺, 歐石楠像寶石一樣盛開,美麗的公主沉睡其中。
她心中充滿了向往, 也充滿了恐懼。
她記得穿着黑色盔甲的俊美騎士,目光陰郁冰冷,既熟悉又陌生,碧綠的荒草中隐藏着鋒利的冷光。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來這裏, 在夢中, 一次又一次穿過命運的河流,來到這個充滿誘惑和危險的秘密之地。
越來越近了。
她放輕腳步, 不由自主地屏息凝氣。
沒有風, 碧枝濃葉如同凝止。
沒有劍光,她的腳下卻突然一滞。
低下頭,只見水邊菖蒲鮮豔如血, 墨綠水草在碧色的河水中搖曳, 開着白花的菟絲子蛇一樣攀附過來,纏繞上她的足踝。
她落水了!
“不要去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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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去河邊。”
“不準去河邊!”
那些咒語般的警告在她頭腦中炸開,“救我……”她張開嘴,冰冷的河水卻瞬間将她淹沒,暗流挾裹着她下沉, 沉向一個冰冷的世界。
在那樣令人窒息的絕望中,她努力擡頭望向黑暗的虛空, 心中竟然希冀能看到那雙如雪中曜石般的眼睛。
最後幾點星光消失在夜幕中。
不,他不會來,他不可能來。
她閉上眼睛,那些不可知的宿命,那些夢幻熱切的渴望,那些痛苦與辛酸,快樂與努力,都離開她不斷下墜,墜向更深的深淵。
她以為一切即将寂滅,黑暗中卻有一種溫暖突然包裹着她,那是一個有力的懷抱,她睜開眼睛,就看到了那雙像夜幕中的星辰一樣溫柔的眼眸。
那是夢,那是夢……
她在夢中喃喃說。
可是那個懷抱的安全、溫暖、溫柔,那種讓人依戀沉溺的感覺,為什麽直到醒來,依然停留在她的心尖?
讓她眼中的朦胧,臉上的紅潮,在到達那所種着鮮花的白房子時仍未褪去。
“安迪,你在談戀愛。”
卓霖鈴見到她,第一句話就充滿了爆炸性。
陸安迪吓了一跳:“你是女巫還是巫女,會算卦還是會占蔔,一見面就知道我在談戀愛?”
卓霖鈴的笑聲像銀鈴般悅耳:“你不用急着否認,你的臉比進門時更紅了呢。”
她偏了偏頭,“是穆棱?”
陸安迪這次是真的受到驚吓:“別亂說!……不是穆先生。”
卓霖鈴咯咯笑,陸安迪才反應過來中計。
幸好卓霖鈴沒有跟着難為她,因為她已經早早做好了晚飯,一直等到她來,再等的話又要放回微波爐裏多熱一次了。
這次沒有銀鳕魚,但卻有一種十分特別的蔬菜,嫩綠飽滿,全身布滿一種晶瑩像露珠的東西,咬下去,就像吃到一口跳跳糖,口腔裏蹦蹦跳開,讓陸安迪感覺十分神奇。
卓霖鈴對這效果十分滿意,咯咯笑着說,“這叫冰草菜,我就知道你會喜歡!”
雖然她平時也笑,但陸安迪感覺她今天笑得有點多。
卓霖鈴雙手撐着臉頰,繼續剛才話題:“你沒有喜歡上穆棱,只可能因為一個原因,你喜歡着吸引力與他不相上下的另一個人!”
陸安迪想了想,竟無言以駁。
卓霖鈴問:“他喜歡你嗎?”
這個問題一深想,連呼吸都會痛。
看到她低頭沒說話,卓霖鈴嘆息:“可惜那位先生從不來這裏,否則我只要看一眼,就可以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歡你,你就不用那麽辛苦了。”
一個可以對為自己自殺的女孩無動于衷的男人,可能很絕情,但也可能很專情,因為這種人,從不浪費一絲多餘的感情在不愛的人身上。
陸安迪想了想:“其實也沒有那麽辛苦,因為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可你睡着的時候會叫他的名字。”
卓霖鈴眨了眨眼睛,“我還以為你會否認呢。”
陸安迪心中一緊,沉默了半晌:“不要告訴穆先生。”
“哪怕他早已知道?”
陸安迪點了點頭:“是的。”跟着補充,“他們都是我的老板,衣食父母,不适合談情說愛。”
念着無欲則剛過了這麽久,喝了點酒就差點破功,真是……
可那又怎麽樣,她相信穆棱和卓霖鈴。
陸安迪不想讨論這個問題,她更擔心卓霖鈴:“你叫我今晚過來陪你,是因為穆先生不在嗎?”
說起來,穆棱已經一個多星期沒回來了。
“不是。”
卓霖鈴果然褪去笑容,那種霧霭一樣的憂郁又回到她的眼眸中:“但穆棱不在的時候,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想起了……我為什麽會自殺。”
陸安迪的心重重一跳,洛伊的影子與殘夢滌蕩一空。
“你想起了什麽?”
“你記得那本書上,伯恩瓊斯畫中的那個雕像嗎?”
陸安迪當然記得,卓霖鈴自殺前一直在看那本書,而其中被翻閱得最多的一頁,就是伯恩瓊斯皮格馬利翁系列中的一幅——《心靈的欲求》。
畫中的雕塑家癡癡凝望着自己的作品,一個美麗動人的少女,栩栩如生。
卓霖鈴眼中的陰影美麗而濃重:“我認識過一個雕塑家,而我,就是那個被雕刻出來的少女……”
翌日早上,七點半。
林家棟沒有像往常一樣早早到咨詢室去靜坐,準備,而是與陸安迪一起,緩步走在去醫院西北角的路上。
深秋的霧氣彌漫在清晨的林道,他們靜靜走着,就像微風不斷掃過水面的漣漪,平靜中帶着湧動。
從昨晚陸安迪來電取消了預約咨詢,說想跟他溝通一些有關卓霖玲的事情開始,他就一直等待着。
等待着他無法打開的那個缺口。
“林醫生,你為什麽會選擇成為一名心理醫生?”
陸安迪看着一片飄落的樹葉,突然開口。
這個問題,就寂靜中擲出一顆石子,恰好落在波紋的最深深處。
正好路過那幢外形奇特的白房子,林家棟下意識地擡頭,在“鏡室”中第一次與史密德見面的情景,驀然回放眼前。
……
“鏡室”裏沒有鏡子,而是一種雪地般空曠遼遠的白。
封閉,卻沒有邊界,如同人類的心靈。
史密德有一雙深邃蔚藍的眼睛,目光平和睿智,卻又仿佛可以穿透人心。
但當他從純白的沙發中起身時,他的微笑,卻遠比視頻中更真實,更親切,更富有質感。
“在病人面前,醫生不是透明的,而應該像一面鏡子,除了顯示病人自己,不顯示任何別的東西——我想這個房間的設計師大概是弗洛伊德醫生的粉絲,你覺得呢?”史密德不失幽默。
“幹淨、純粹、讓人心無雜念,如心湖之鏡,将真實倒映其中。”
在這樣的環境中,确實容易平息情緒,使心境變得放松,但林家棟并沒有忘記自己的疑慮,
“但我依然很驚訝,博士,你是為了我專門來到這裏嗎?”
“不完全是為了你,但與你見面,确是非常重要的內容之一。林,我接受院方的委托,來了解與評估你的工作,并提供必要的支持——如果需要。”
史密德溫和地注視他,越是優秀、敏感、擁有天賦與直覺的醫生,越是需要高超的技巧替他卸下自我保護的面具,才能觸摸到心靈中最真實柔軟之處。
林家棟感受到了這種溫柔與堅定的力量:“因為我目前的病人?”
他說的是卓鈴霖。
“是,但不僅是。”史密德頓了頓,“林,三個月前,院方做過一次以醫生為考察對象的患者跟蹤調查,當然,其中也包括你。雖然每個醫生的風格與能力千差萬別,但從調查報告來看,你顯然更與衆不同。”
“林,你知道自己有什麽不同嗎?”
林家棟苦笑:“教授,我願意聽你告訴我,因為人很難對自己客觀。”
史密德也笑了,這是個很聰明的年輕人,他的意思,是不想費心猜測自己的意圖。
“首先,你确實醫術超群,診治準确率與效果指标都很高,報告認為這得益于你嚴謹的醫學背景與心理學相結合的優勢。而我認為,你在前者很努力,在後者很有天賦。”
他用了一個不太嚴謹的字眼,天賦。
林家棟笑道:“教授,我就當是你對我的誇獎了。”
“林,你是個很特別的醫生。你的患者當中,年輕女性的比例很高,她們對你的評價與一般醫生不同,那些願意接受深度調查的患者,大多對你的私人生活表示出超過一般程度的關心,比如,詢問你是否已婚,索要你的私人電話號碼,向調查人員求證心理醫生與咨詢者戀愛是否符合倫理。”
林家棟再次苦笑,他從不知道醫院有這樣的調查。
“但是她們又一再肯定,你從來沒有主動暗示或引誘過她們。這是一個奇怪的悖論,她們把你視為曾經的戀人,陪伴她們走過人生中一段非常重要的旅程,留下正面美好的影響與回憶,卻又能夠明白并且坦然接受,你其實從來沒有把她們當作戀人。”
“林,你一直很自信,也平衡得很好。如果不是因為這一次,你可以一直那樣。”
史密德的藍眸凝視着對方,他有很深的洞察力,能看到不止報告上的東西,“但是這一次,卻讓你突破醫生的操守,你把它看作一個意外,還是一個例外?”
這是一個很嚴厲的指控,但絲毫不過分,林家棟嘆了一口氣:“對她來說,我不是一個意外,但對我來說,她是獨一無二的例外。”
“林,你記得自己為什麽會成為一名心理咨詢師嗎?”
“記得,不過,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沒關系,回憶一下,你可以盡量放松,今天我們不趕時間。”
史密徳的藍眸變得更加柔和,就像夜幕如絲絨的蔚藍星空,房間裏出現如水波般蕩漾的藍色光線,這是一種提示,林家棟放松身心,記憶如潮水般緩緩湧起。
二十年來,他從未有過一刻忘記。
……
“十二歲那年,我生了一場古怪的大病,無論怎麽看都看不好,父母帶着我四處求醫,但都沒有什麽用。”
“後來,我媽媽好不容易托人預約到一個大醫院的權威專家,我們一家非常緊張,一早就趕了過去,但那位專家只冷冷看了我一眼,就說不用治了,沒希望,做好熬不過成年的準備吧。”
“我一瞬間被判了死刑,只覺天崩地裂,萬念俱灰,媽媽抱着我失聲痛哭,父親在一旁手抖得拿不住煙頭。我的心裏充滿了灰暗與絕望,我怕死,但更怕父母從此抛棄我,回到家裏,我茶飯不思,胡思亂想,徹夜失眠,想過跳樓,拿起過刀想自殺,但我怕痛,也受不了血,最終沒有勇氣在自己的手腕上活生生割開一刀。”
“但幸運的是,媽媽并沒有放棄我,又帶我去了另外一間大醫院,這次是一位很溫柔的女醫生,我永遠記得那個清晨,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她的眼睛都發着柔光,她很美麗,有點像媽媽,又像一個漂亮的姐姐。她撫了一下我的頭發,溫柔地說,不用怕的,不過如果你真的覺得害怕,哭一下再去做檢查也沒關系。她那麽溫柔,竟然使我一時忘記了恐懼。”
“跟着每個星期的複診,都成了一個等待與開心的時刻,一個月後的診斷結果,我患的并不是那種可怕的自身免疫系統疾病,她開心的祝福并擁抱了一下我,我幸福得流下眼淚。”
“後來,因為父親的工作調動,我們一家要離開那個城市,臨走之前,我和媽媽去跟醫生告別,她還是那麽溫柔,微笑着鼓勵我,讓我好好學習,還問我将來想做什麽,我看着她的笑容和從未變過的白色醫生褂,覺得有些傷感,就說,我将來要做個像你這麽好的醫生。”
“後來……博士,如你所知,我成為了一名精神科醫生和心理咨詢師,我把曾經得到的溫暖與善意返還給這個世界,将她的形象投射到每一個患者身上,尤其是那些年輕的女性,我希望我能幫助她們走出恐懼與陰影,就像當年她曾經幫助我一樣。”
“林,你的意思是說,因為你少年時的經歷,所以在治療過程中,你不但使患者對你産生移情,還使你自己對她們産生移情?”
“醫生是一面鏡子,從中看到并反映患者的真實;患者也是一面鏡子,它反射醫生的寄托與願望。治療也是一種共同的成長,不是嗎?當我在幫助她們的時候,我也在成全我自己,我對她們的在意發自內心。”
所以她們信任他,愛慕他,願意敞開心扉接受他的幫助,将他的影響像烙印一樣留在自己的人生中。
“可是,你如何使她們明白這只是一個過程?”
“我告訴她們,人性的深處,是一種最真切的孤獨,只有接受并擁抱那種與生俱來的孤獨,才能走出深陷的沼澤,複活自我。”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每個人都孤獨地活着,無論你對他人或者他人對你有什麽樣的感情,都不能代替你決定自己如何活着。”
他說完這句話,就沉默了許久。
光線潋滟,如湖面蕩漾的波紋。
史密德沒有說話。
“我在加拿大讀完高中,在美國讀完本科,在英國讀完研究生,在法國中西部盧瓦爾河畔的一家醫院實習三年,拿到醫生執照後,第一時間飛回國內,到那個城市去找她。”
但那個醫院已經沒有她。
這個世界也不再有她。
“她發生了什麽事情?”
“車禍,就在我跟她告別的那一天!我甚至會責怪我自己,是不是因為我在診室逗留了太久,耽誤了她下班的時間,才造成了那樣的結果……當然,我的理智告訴我,那并不是我的錯。”
他閉上眼睛,淚水已經不能抑止。
“你愛她?”
“她是我的初戀。”
……
林家棟停頓了一下。
清晨第一線陽光透過枝葉落下,陸安迪看到了醫生眼中液體的輝光。
“還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史密德。”林家棟目視前方,繼續說,“我經歷的第一次抑郁症患者自殺,其實是在法國盧瓦爾河畔那間精神病院實習的時候,那是一位年輕的學者,外表溫文雅爾,極有吸引力,那晚是聖誕前的平安夜,他帶着微笑對我說,他覺得已經好很多了,想回去看看他的家人,我被他的笑容打動,同意了……第二天,我就看到了他的屍體!”
陸安迪張大嘴巴。
“那天之後,我發誓從此對那些微笑的抑郁症患者不離不棄,盡我所能!我确實也成功挽救過一些人,直到上個月……卓霖鈴割脈自殺。”
林家棟閉上眼睛,感受了晨風的凜冽,才又緩緩睜開,“那一刻……我過去的初戀,我現在的所愛,我的第一次工作失誤與第一次直面死亡,仿佛都在那一剎交疊起來,那真是十分艱難的時刻,我甚至想過放棄我自己,因為無法承受那種深深的痛,還有比任何痛楚更深的無能為力……”
“但我最終堅持了過來,并且再次堅定了心中的信念,盡我所能,絕不放棄,只要我仍能對她有所幫助。”
不離不棄,竭盡所能!
幸運的是,史密德選擇了支持他。
而現在,他更需要陸安迪的支持。
已經行至西北角,荊棘漸現,林木無聲,四野唯有昆蟲的鳴叫。
陸安迪問了第二個問題:“林醫生,你說人生來孤獨,而我們終将要接受這與生俱來的孤獨,那為什麽還要愛?”
“因為愛使人愉悅,也使人痛苦,但坦認愛,卻使人自由。”
陸安迪轉頭望向這位醫生的眼睛,醫生并沒有回避,脫去微笑、技巧、甚至溫文雅爾的外衣,他的眼中只有平靜的接受與等待。
她點了點頭:“我懂了。”
愛使人愉悅,愛使人痛苦,但也使放得開愛得起的人無怨無悔。
他們緩步走入立着石碑的荊棘叢,潔白的雛菊在風中楚楚綻放。
陸安迪坐在她和卓霖鈴曾經坐過地方,看着眼前那塊斑駁的石碑,說:“接下來我要說的,是一個雕塑家與他的作品不離不棄的故事……林醫生,你就當一個故事來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