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黑暗雕塑家

陸安迪說的, 是卓霖鈴的故事。

那時卓霖鈴雙眸如霧霭,陷入回憶。

MECT和大腦保護機制讓她失去了一些記憶,但有時, 它們又會像幽靈一樣飄回來。

“和穆棱分手後,我從香港回到上海。因為工作和交際, 我認識了不少藝術圈裏的人, 有畫畫的,做音樂的, 搞藝術裝置的——當然多數是男人。因為你所知道的原因,他們當中一部分很快就會喜歡上我,而我很快就會感到厭倦,一旦這種感覺生起, 我就會立刻遠離, 一次又一次……但除了其中一個,因為在我所見過的人當中, 他實在太特別。”

“我第一次看到他, 是在靜安寺旁的一個人行天橋,那時他衣衫褴褛,形象落魄, 正拿着一個石碗向行人乞讨。他的碗很特別, 一眼看去,就知道是用質地上好的大理岩雕刻出來,花紋和圖案令人印象深刻,我的眼光告訴我,那是一件很見功力的藝術作品……但我也只是看了一眼, 人潮匆匆,我放下幾張零鈔, 沒有停留。”

“第二次見到他,是在一個酒吧,行為藝術表演,他當場砍下自己半截小指,将鮮血蘸着泥巴接到他的另一件作品上,我才知道,這是一個狂熱的藝術家!那時的我,雖然面帶微笑,其實情緒低落、心如死灰,這種狂熱也刺激了我……”

“認識之後,才大概了解他是個怎麽樣的人。他從小喜歡捏東西,是撒泡尿到泥巴上就可以快快樂樂地捏出十個小人的那種,長大後他成為了一個雕塑家,雖然很有才華,但始終沒有辦法一鳴驚人,他結過婚,也離了婚,因為十年以來,他都在一門心思研究如何創作出一件驚世駭俗的成名作,他不賺錢,也不關心他的老婆。”

“他開始熱烈地追求我,為我雕過幾個美麗的塑像,但他又親手把它們打碎了,他掩着面說他很痛苦,因為我的美,他的藝術無法展現萬一!他說,我給不了這些作品靈魂,因為你本身已太完美,但我可以把我的靈魂、我的□□都奉獻給你!”

卓霖玲複述這句魔咒般的話。

“他像畫中的皮格馬利翁一樣跪在我面前,眼中的狂熱比拿刀砍斷手指時更甚。”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但這種狂熱太熾熱、太危險,我選擇了迅速遠離。他沒有像以往那樣用各種方式追着我,而是閉門謝客,斷絕一切聯絡,甚至關掉了叫外賣的手機,開始與世隔絕的創作。”她的眼神幽暗而閃爍,”我一度以為,他會像其他人一樣,成為我生命中無數之一的過客……”

“直到幾個月後,我從別人口中聽到他的消息。據說作品完成的那天,他鄭重地發了請帖,邀請他所有認識的朋友、記者、評論家、藝術經紀人到他的工作室參觀這件剛剛完成的偉大作品……因為他當衆砍指頭的那一次表演,小火了一把,很多人都懷着好奇去了。”

“但這件閉門創造的作品,其實并沒有引起多大的反響,評論家承認這件作品富有寫實意味,生動形象且蘊含某種巨大情緒,但恐怕離驚世駭俗、前所未有這些詞彙卻還很遠,因為自從羅丹之後,現實主義雕塑就逐漸遠離了曾經的榮光,失去了大衆潮流的追捧與贊美——這也是他一直懷才而不遇的原因。”

說完這些後,卓霖鈴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陸安迪也等了許久,才問:

“他沒有邀請你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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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但我沒有去。”卓霖鈴的長睫織出美麗而不安的迷惘,“我覺得太危險,我看不清這個人。我說過,我能第一眼就本能地知道一個人會不會喜歡我,但這個人,我不能,他似乎很愛我,但又好像愛的不是我……他的愛是一種執着燃燒的狂熱,不知會點在哪裏,也不知會燒向何方。”

這是她第二次說到“危險”這個詞。

“那……後來發生了什麽?”

“什麽也沒有發生。因為在發出請帖的那天後,他就徹底失蹤了,沒有任何人能聯絡到他,也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直至上個月……”卓霖鈴取出一張圖片,聲音微微發抖,“他用定期發信功能給他的朋友發了一封郵件,請他在這個時候把這張相片快遞給我。”

不僅這封電子郵件,他所有的邀請函,也是提前在EMS預約時間送出。

陸安迪從她的指尖接過來,照片中是一個雕塑,男性,跪姿,雖然看不清臉孔,但姿勢卻很寫實、很生動、很形象——使人一眼就想起畫中跪在地上向少女表達渴慕的皮格馬利翁。

不,這雕塑遠比畫中的感覺更震撼,也更壓抑。

她再認真仔細地看,就發現了這種震撼與壓抑的來自何處:

雕塑的質材似乎十分特別,像是由某種流質一層層滴灌而成,頭部的面目顯出一種絕望模糊的扭曲,身上包裹着的滴岩既像衣服又像裸體,使整個誇張激烈的姿勢籠罩在一種仿佛正在流淌的神秘中。

這個雕塑介于現實與抽象之間,即使在照片中看來,也沖擊巨大。

陸安迪皺起眉頭,她對藝術風向與大衆評論不在行,但她感受到了那種危險與不安。

“看到這張照片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一直的猜想是真的……”

卓霖玲雙手掩面,肩頭顫抖。

“他死了,用他自己的肉身塑成塑像!”

……

風飒飒吹過墓碑一樣的石碑與雪白的雛菊,那是死亡與祭奠的意象。

“林醫生,這就是昨晚我聽到的故事。”

林家棟拿着照片,眼前又再浮起那緊閉的眼眸,海藻般散開的頭發,還有地板上鮮豔的血!

這張照片讓卓霖鈴受到刺激。

這就是她突然自殺的原因?

林家棟用心理醫生的強大素質遏制着情緒,翻過照片背面,還有兩行打印出來的小字:

My body and my soul,

for my love.

他用力地捏住這兩行字,這是一個殘忍的提示,告訴着「我為你犧牲」,那張乖張淋漓又模糊扭曲的臉,同時充滿着卑微的渴望與殘酷的快意,看起來就像一張魔鬼的臉。

“你覺得那是真的嗎?”

“我覺得是的。”陸安迪沒有誤會他的意思,“她托我去紅坊留意有沒有那尊雕塑的消息,如果可以,她請我幫她親眼看一次。”

那尊雕塑,據說開始歸雕塑家還欠着房租的房東所有,後來曾出現在一些小型拍賣會上,輾轉幾次後,就不知去向了。

陸安迪說:“我想她一定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做出這樣的決定。”

當時卓霖鈴的表情很痛苦,她一定為這件事受過許多煎熬,而當她決定去面對的時候,她卻沒有選擇穆棱,而是托付給了自己。

卓霖鈴對她有特殊的信任。

因為她很像那個曾經為她挺身而出的女孩?還是因為天生沒有來由的直覺?

陸安迪不知道,但卻都可以理解。

林家棟忽然問:“上個星期,有另一個人來探望過卓小姐,他從香港來,名字叫穆正青,你知道他是誰嗎?

“我有沒聽過這個名字,穆先生也從來沒有對我提過他的家人。”都是姓穆,陸安迪很容易想到其中的關聯,“但如果我知道了,我一定會告訴你。”

“謝謝你。”

林家棟由衷地感謝。

在聽到“穆正青”這個名字的瞬間,他觀察到卓霖鈴的情緒有劇烈的波動,但見了一面後,她卻顯得異常平靜,就像一口無聲的深潭。

只有極偶爾的時候,他能窺見她眼中的幽暗與火花。

職業素養和直覺告訴他,這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他相信雕塑家的故事是真的,因為陸安迪相信它是真的,但對心理醫生來說,病人不能說出來的,往往比能說出來的更重要。

陸安迪收起照片。

林家棟還注意到一個細節,陸安迪在說話的時候,會用右手覆着自己的左腕。

事實上,這樣的細節他已注意到很多次。

——陸安迪的左腕像卓霖鈴一樣,也有一道疤痕,只是她一直戴着一串木珠,所以沒有那麽顯眼,但作為有經驗的醫生,卻不難一眼看出來是什麽:那是利器橫過動脈割出來的傷痕。

他從來沒有問,因為有些事情,不到時候,問了未必比不問更好。

林家棟對卓霖鈴增添了一分把握,對陸安迪卻生出一更多遺憾:“你知道,我們有了私人接觸後,按照職業準則,我就不能再給你做咨詢了,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給你推薦另一位更資深的咨詢師……”

因為他們之間的溝通,會使他失去價值中立。

“我知道。”陸安迪卻搖了搖頭,“林醫生,謝謝你的幫助,我應該暫時不需要咨詢了,因為你已經讓我明白,ADHD不過是一個名稱,一個多數人對少數人的命名,我不會讓它成為自我否定的标簽。事實上,屈服于它,或者克服它,只視乎我們每個人對它的态度,我想……我會慢慢找到與它相處的方法。”

學會與疾病相處,就是最好的治療。

林家棟笑了笑:“如果覺得需要幫助,你會再找我嗎?”

他有着與穆棱相似的氣質,微笑的時候,容易讓人感到溫柔與力量,陸安迪呆了呆,但她很快回答:“如果是關于ADHD方面,我會。”

林家棟心裏微微嘆了一口氣,如果再給他多一點時間,他或許可以讓她告訴他更多:她的童年,她的家人,她左腕動脈上割出來的傷痕!

這個女孩外表柔弱,內心堅韌,不會輕易将自己的秘密托付他人,也不想讓別人來解決自己的問題。

他擡頭看向“鏡室”的方向,感覺又一次辜負了院方對自己的信任。

陸安迪的電話響了,她說了聲“對不起”就去接。

“安迪,星期一晚上,你要去參加鳳凰谷一號的晚宴。”

“啊?”

Raymond說:“你要做些準備工作,我已經叫人去小商山接你了。”

任務來得真急!

陸安迪在石碑與雛菊前坐了一陣,林家棟靜靜地陪着她,半晌之後,陸安迪擡起頭,

“林醫生,其實,我還想告訴你一些事情……我另一位朋友小時候的事情。”

之所以說“另一位”,是因為那個時候,她還是一個叫“卓玲玲”的小女孩。

她相信林家棟能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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