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遠處, 上一秒還在到處騷擾人的醉漢突然發出一聲慘叫。
馮問藍沒有聽見。
眼前的黑暗就像是為她戴上了一副耳機。
剛才那些令她心慌不安的吵鬧聲如同退潮的潮水,正在一浪一浪逐漸遠去。
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孟斯禮也是可以讓她心安的存在。
馮問藍手腳還是有些發軟, 但比剛才好多了。
她忍住快要溢出眼眶的淚水,等到情緒穩定下來,才扯下蓋在她頭上的衣服, 回頭望着身後的男人, 板着臉佯裝生氣,教訓道:“你怎麽才來啊。”
小姑娘仰着頭,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更顯清澈純淨, 眼眶微紅。
明明是委屈的語氣, 卻被她硬裝成埋怨, 大概是真的被吓得不輕。
孟斯禮沒有說話,只低頭看她。
極具混淆效果的燈光落在他的臉上,模糊了神情,可漆黑的眸子裏不複往日的平靜, 鮮少波動的眼底交織着無數情緒,仿佛正在醞釀一場春雪。
馮問藍沒等到他的回答,只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可是,她還沒有讀懂這個眼神的意思,視線就又被擋住了。
孟斯禮拎起衣服, 重新遮住她的臉,将她打橫抱起。
馮問藍毫無防備。
突如其來的失重感吓得她下意識伸手摟住他的脖子。
反應過來後, 她趕緊松開手, 躲在衣服下面, 推了推他的肩膀, 小聲道:“幹什麽呀, 你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走的。”
孟斯禮不但沒放開,反而收緊了幾分手臂。
他毫不修飾自己的不要臉,從容回道:“我自己走不了。”
“……”
非得抱着她才走得了路啊?
這又是什麽強盜邏輯!
馮問藍知道他在耍無賴。
也知道他這是擔心她被吓得腿軟,沒力氣走路。
可是,她不想在孟斯禮面前表現得太脆弱。
這種被人保護的感覺就像是沼澤,陷得越深,越難脫身。
在滿是專屬于孟斯禮的清冽氣息裏,馮問藍光是保持理智就已經很難了。
她強迫自己不準淪陷,湊到潔癖鬼的耳邊,故意吓唬他:“我剛才可是在一輛混合了各種氣味的面包車上颠簸了一路,現在身上的味道很難聞的。你要是不放我下來,小心到時候搞得你也一身臭烘烘的哦。”
孟斯禮不為所動地“嗯”了一聲,腳步未停,朝出口走去。
“……”
嗯。
看樣子她今天是下不去了。
現在馮問藍反倒慶幸至少還有衣服遮住她的臉,否則指不定待會兒會做出什麽丢臉的事。
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沒有再執着下來走路的事,轉而和孟斯禮吐槽起今晚的種種。
“我和你說啊,經過今晚這事兒,我算是發現了,現在的綁架犯真是太不思進取了。人騙子好歹還知道精心設計騙局引人上鈎,綁我的這倆人倒樂得輕松,一來就使用暴力,直接把我劈暈,怎麽就沒想過把我騙上車呢。而且帶我來的是個什麽破地方,還不如直接把我丢進鬼屋。你別以為我膽子小,在鬼屋裏我可是可以一挑十的,我只是沒來過這種地方……”
小姑娘的話匣子又打開了。
她似乎要把這一晚的心路歷程全都傾倒出來,一個勁兒地講個不停,好像一旦停下,就會有什麽東西噴薄而出。
在她一句接一句的絮叨聲裏,孟斯禮眸色深斂。
他沒有打斷,只在她歇息的空檔裏,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嗓音輕柔,說了一句和她的長篇大論無關的:“沒事了。”
馮問藍一聽,只覺得有什麽哽在了喉嚨,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簡簡單單的一句“沒事了”,勝過千言萬語,像是一根針,一針見血地刺開她從剛才就開始極力掩飾的情緒。
她的所有僞裝仿佛形同虛設。
就好像,在他面前,她卸下那些故作堅強的防備也是可以的。
怔愣間,耳邊忽然有了風聲。
靜止的時間開始流動。
馮問藍聽見了車來車往,聊天談笑,就連滿是車尾氣的空氣她都覺得新鮮。
她知道,她終于離開剛才那個活似人間煉獄的鬼地方了。
這個認知連同剛才孟斯禮的那句話一起,沖垮了馮問藍的最後一道防線。
她再也顧不上丢不丢臉,情緒大爆發,趴在孟斯禮的肩膀上,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邊哭還不忘邊用手捂住孟斯禮的耳朵,免得哭得太大聲吵到他,停工沒多久的嘴巴也重新營業。
就算吐字不清,也不妨礙她放聲道:“我就是心裏難受,你不用管我,等我哭一會兒就好了。你要是嫌我丢人可以把我放下來,走遠一點嗚嗚嗚媽媽啊!我到底做錯了什麽要這樣懲罰我!你為什麽要約在這種地方談生意。這種俱樂部是非法的吧,能報警嗎?剛才臺上那亞洲人明顯就不是職業選手,被這樣打不就是存心要他的命嗎?我幫不了他,我就是個膽小鬼嗚嗚嗚……”
膽小鬼哭得倒是投入,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豪邁行為吸引來了多少目光。
大概是這哭聲太過撕心裂肺,路過的行人沒有一個不朝他們瞧上兩眼,第一反應全都以為撞見了渣男欺負小姑娘。
可是,等他們看清“渣男”的臉後,又紛紛打消了這個猜測。
路邊,一身挺括西裝的男人面容俊朗,氣質矜貴,渾身散發的氣場絕對算不上和善,但低頭看懷裏姑娘的眼神比這三月的晚風還要溫柔。
即使被她的哭聲三百六十度3D立體環繞,他的眉眼間也不見丁點不耐煩,慣着她的小脾氣。
司機已經在俱樂部外候着了。
莊楚上前為他們打開車門,聽見這還帶自我解說的哭聲後,忍不住笑了,心想真不愧是他藍總,還有力氣哭就說明沒事了。
孟斯禮抱着懷裏的小姑娘上了車。
于是整個車廂裏又回蕩着她激烈的哭聲。
哭了不知道有多久,馮問藍終于止住了眼淚,發洩完畢。
她松開捂住孟斯禮耳朵的手,從他的肩頭擡起頭,拉下衣服,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視線卻恰好落在孟斯禮的肩膀上。
被她這麽一哭,他的襯衣已經濕得皺得不能看了,甚至還有疑似鼻涕的痕跡。
馮問藍心虛地吸了吸鼻子:“……”
看着自己的罪行,她陷入沉思,還沒想好要怎麽認錯,濕漉漉的臉頰忽然被捏了捏。
她回過神,呆愣地眨了眨眼,下一瞬便聽見孟斯禮低聲問道:“舒服了?”
馮問藍仔細辨認了一下,确定這話裏沒有興師問罪的意味,這才放心地點了點頭,滿足道:“舒服了舒服了。”
雖然還在抽抽搭搭,不過她的心情平複了不少。
說完,她又想起什麽,從孟斯禮的身上爬下來,腦袋湊到前排,鄭重其事地向沒有受到聽力保護的倆人道謝:“辛苦你們的耳朵了。”
司機大哥禮貌一笑。
莊楚一如既往地嘴貧:“不辛苦,為藍總服務。”
馮問藍拍了拍莊楚的肩膀,以示感謝,而後退回到後排。
誰知後背剛挨着座椅,她的下巴又被一只微涼的手輕輕扣住。
孟斯禮轉過她的臉,凝着她。
除了滿臉的眼淚,她的臉上再也找不到一點兒難受的痕跡,仿佛剛才不是在哭,而是進行了一場情緒按摩。
孟斯禮眉眼也舒展開,輕輕替她擦去眼角殘留的淚水。
馮問藍一愣。
不是因為他的動作,而是她直到現在才發現,他的左臉上居然好像有一滴血漬。
為了确認清楚,她趕緊按亮頭頂的閱讀燈,捧着他的臉,上下左右看了個遍,緊張道:“你臉上怎麽有血?是不是哪裏受傷了?”
孟斯禮任由她對他的臉胡作非為,沒有避開她的手,回道:“別人的。”
別人的?
馮問藍想,應該是剛才在那個俱樂部發生的事。
見他沒有細說的意思,她也沒有多問,只是伸手用衣袖仔細替他把血漬擦幹淨,一邊皺着臉嫌他怎麽那麽不小心,一邊警告道:“不許嫌我髒啊。”
孟斯禮眸底劃過一絲笑意。
他倒是沒有嫌她髒,只微蹙着眉,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看着她,認真道:“原來你身上真的有味道。”
“……”
“……”
“……”
馮問藍可以自嘲,但不允許他嘲。
一聽這話,她炸毛了,替他擦臉的衣袖馬上故意往他鼻底湊,冷哼道:“你還好意思說!也不想想我現在這個樣子都是拜誰所賜!”
孟斯禮沒有躲,可眼底的笑色頃刻間斂得一幹二淨。
他微垂下眼睫,一掃,目光擡落間,握住了她的手腕。
燈下,小姑娘瑩白的皮膚泛紅,控訴着她剛才來時的經歷,以及遭受到的暴力行為。
馮問藍察覺他的異樣,順着他的視線往下看清後,心想應該是剛才在車上被繩子勒出來的。
她沒當回事兒,也不希望孟斯禮當回事兒,于是試圖拉下衣袖蓋住。
可是孟斯禮不松手,她沒辦法,只能動嘴皮子,說道:“沒事的,這就是看着吓人,其實不疼的啦,比之前被你的領帶綁好多了……”
話沒說完,她的褲腿也被撩了起來。
腳腕和手腕的痕跡一樣,嚴重的地方甚至破了皮,應該是她掙紮的時候不小心被繩子磨到了。
馮問藍又跟着低頭看了看。
發現腳腕上的傷痕後,她依然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對傷口不感興趣,反倒發現了其他的新大陸,語氣新奇道:“咦,怎麽腳腕上也有,我完全沒感覺诶。這到底應該算我皮嫩還是皮厚?”
她一邊說着,一邊笑着望向身邊的男人,好像很想和他探讨一下這道哲學題。
然而孟斯禮的目光依然落在她的手腕上。
他垂着眼,神情疏冷,薄唇抿成一條線,沒有說話。
原本輕松融洽的氛圍一下子又被冷空氣取代。
見狀,馮問藍本想找他算賬的沖動頓時減退了不少。
要知道,這可是她難得占有絕對優勢的時刻,只要孟斯禮尚存一絲良心,肯定會答應她提出的一切要求。
可是現在,看見孟斯禮比平時更沉默的樣子,馮問藍忽然動搖了。
他……該不會是在自責吧?
雖然她并不覺得這種充滿人性光輝的情感會出現在孟斯禮的身上,但,萬一呢。
萬一他真的覺得今天的事錯全在他,她要怎麽開導他?
馮問藍犯難了,認真想了想這個問題,最後發現好像沒辦法開導。
因為這件事本來就因他而起,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也不可能改變得了這個事實。
就算她說再多句“這不怪你”“我真的沒事”之類的安慰也無濟于事。
既然沒有辦法開導,那就轉移轉移他的注意力吧。
于是馮問藍将魔爪伸向了他的耳朵。
她想,造物主對于好看的人似乎總是格外偏心,就像是生怕破壞了整體的美感,于是創造他的時候,傾盡一切美好。
他的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好看。
就連耳廓都精致得仿佛是美玉雕刻,被頭頂的暖光燈一照,如同陳列在博物館的珍貴藏品。
馮問藍一邊欣賞,一邊不帶任何挑.逗情.欲的性質,輕輕揉了揉。
嘴裏還在振振有詞道:“我在網上看見說啊,狗狗的耳朵上有一個神經分支網絡,會釋放一種叫內啡肽的快樂荷爾蒙,只要輕輕揉一揉捏一捏它的耳朵,狗狗就會感到開心放松。你現在有什麽感覺嗎?”
馮問藍說得一本正經,好像真的把他當成了一只狗。
一只正在悶悶不樂的大狗狗。
聞言,孟斯禮睫毛輕動。
雖然他還是沒有擡頭看她,但終于不再像一座雕塑。
他的指腹在她的手腕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着,好像在思考着什麽。
好一會兒,孟斯禮才重新開口說話,嗓音低沉,道:“不會再有下次了。”
一聽這話,馮問藍放下手。
她沒有急着回答,歪着頭,探去看他的臉。
孟斯禮避無可避地對上了她的眼睛。
亮晶晶的,如同初春的海洋般,無限包容,充滿生生不息的力量,以及對他滿滿的信任。
在和他視線交彙後,她彎了彎雙眼,朝氣明朗的聲音沒有被折損分毫:“就算有下次,你也會及時趕來救我的,對吧?”
孟斯禮眼神微斂,不言不語地就這樣看着她。
雖然沒有得到明确的回答,可馮問藍知道他這是同意的意思。沒有理由。
于是她勾起他的小手指,走流程似的念完“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後,快速終結了這個話題:“好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你不準再想着了啊,要不然會害得我也一直想。這種不好的記憶我們應該盡快删除才對,幹嘛一直留着占大腦內存啊。”
空氣沉默。
馮問藍“……”
怎麽還不說話。
她變臉了,兩根食指支起孟斯禮不開心的嘴角,擰着眉,惡狠狠地威脅道:“快點說‘好’!”
大概是她兇起來的樣子很有威懾力。
這回孟斯禮很聽話,乖乖應道:“好。”
馮問藍滿意放手。
她想了想,又道:“不過,我覺得真正杜絕這種事再次發生的關鍵在于,糾正一些人錯誤的認知。”
“嗯?”孟斯禮眼神微擡,露出願聞其詳的神情。
馮問藍分享自己的思路:“剛才我在面包車上聽見那些人說,綁架我的人好像是叫什麽文總。他和你談生意就談生意,沒理由把我牽扯進來啊,除非想用我當籌碼,威脅你簽合同。而之所以出現這種誤會應該是以為我對你很重要,所以你要做的……”
小姑娘頭頭是道的分析,沒有一條分析到了點子上。
孟斯禮沒有糾正她的錯誤思路,卻打斷了她的話,說:“不是誤會。”
“啊?”馮問藍正沉浸在自己天衣無縫的推測裏,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什麽?”
孟斯禮看着她,無波無緒的眼瞳仿佛受了春夜的啓發,生出一絲柔色。
他重複了一遍:“你對我很重要,不是誤會。”
明亮燈光下,所有的情緒都無所遁形。
馮問藍清楚看見他烏黑眸底的認真,呼吸忽得一滞。
只和他對視了一秒,她便慌亂地移開了眼,無處安放的視線在車廂裏東逃西竄。
嗯。
她不可以妄自菲薄。
在沒追到白月光,沒找到下一個合适的替身之前,她對孟斯禮當然很重要。
很重要。
重要。
要……
要死了!
就那麽一句“你對我很重要”,居然一直在她的腦子裏循環播放。
這有什麽好循環播放的啊!又不是彩票中獎號碼!
馮問藍恨自己不争氣。
她想快點說點什麽沖淡這奇奇怪怪的氣氛,誰知大腦系統出現混亂,伶牙俐齒的屬性暫時下線。
于是她開始胡言亂語,沒話找話:“哦……那,我們一定要當個遵紀守法的好市民。像綁架人這種違法的事,絕對不可以做。再說了,你看哪個正經人會來這種地方談生意啊,下次你再遇見類似的情況,想也別想,直接拒絕了。知道嗎?嗯,好,不說話就是知道了。那就先這樣吧。”
一骨碌說完這番自問自答的話後,馮問藍馬上背過身子,爬到車廂另一邊待着。
纖瘦的背影在夜色有種欲蓋彌彰的味道。
對于她的異常行為,孟斯禮沒有細究原因,只側頭看她。看她發間露出的耳朵,白皙中透出淡淡的粉色,像傍晚的雲霞。
馮問藍似是有所察覺。
她生怕暴露一丁點關于她不對勁的蛛絲馬跡,又趕緊擡手,“啪”的一下,按滅了頭頂的燈。
而後,她降下窗戶,趴在車門上,希望借着晚風冷靜冷靜。
可是,吹着吹着,馮問藍忽然發現這路既不是回她家,也不是回他家。
她一愣,稍微打起了一點精神,轉過身子,奇怪道:“我們現在是要去哪兒啊?”
聞言,孟斯禮眼瞳一斂,視線調轉到她的臉上,回道:“警察局。”
馮問藍:“……???”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