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馮問藍沒有後悔今天答應和馮宏強回家吃飯。
因為如果不嘗試, 她永遠都不會知道,有些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樣簡單,有些人也不是她想不在意就可以不在意的。
可是, 當被孟斯禮溫柔而有力抱住,當他身上熟悉的清冽氣息和風一起将她撲了個滿懷時,她還是忍不住一陣鼻酸。
就像一只孤零零地飛了很久的小鳥, 終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大樹。
眼淚決堤, 沖垮了嘴角的笑。
馮問藍放下了兩只手,緊緊地抓住孟斯禮身側的衣服,把臉埋進了他的懷裏。
她想, 如果現在來找她的是馮亦程, 她不但會忍住眼淚, 而且還可以像個沒事人似的自嘲一句:“別人家的飯果然不是那麽容易吃的。”
然而這種粉飾太平的能力在孟斯禮的面前似乎連百分之一都發揮不出來。
因為他和馮亦程不一樣。
如果可以的話,馮亦程恨不得把她人生路上的所有阻礙都提前清理幹淨,只為了不讓她摔跟頭。
可孟斯禮不是。
他不替她做選擇,但會陪着她一起去嘗試她想嘗試的所有事, 再在她摔得眼淚鼻涕齊飛的時候,和她一起坐在地上,什麽也不問,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陪着她,直到她哭夠。
她不用再去糾結要怎麽解釋, 只管痛痛快快地哭出來就行。
但和上次在大街上的嚎啕大哭不一樣的是,今天的她哭得很安靜。
孟斯禮看不見懷裏小姑娘的臉。
如果不是他的掌心下, 她那纖薄肩膀正在微微顫抖, 她看上去真的就像只是靠着他休息一下而已。
胸口處也傳來陣陣溫熱的濕意。
鹹鹹的眼淚在這一刻仿佛變成了檸檬汁, 一顆心髒被浸得蜷縮了起來, 又酸又澀。
這是孟斯禮第二次體驗這種滋味。
距離上次已經過去了五年, 可他依然沒有找到對應的緩解方法,唯有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心思,下颌抵着馮問藍的頭頂,一下又一下地輕輕拍着她的頭。
像是在安撫她,也像是在安撫自己。
也許是這富有節奏的輕拍奏效了。
哭了一會兒,馮問藍稍微緩過來了一些,甕聲甕氣地說了一句:“你別擔心啊,我沒有被誰欺負,我只是,只是有點想我媽了。”
聞言,孟斯禮沒有多問,低低地“嗯”了一聲。
馮問藍的确不是因為剛才的事感到委屈才哭的。
這種感覺更像是小時候被逼着去上幼兒園,她現在也在被逼着長大,被逼着接受一些不願意面對的事情。
她一直以為,她已經很好地适應了沒有程藍的生活,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
也一直以為,“沒了媽媽以後,去哪兒都會被欺負”這種事也只會發生在不懂事的小時候。
可是,就在剛才,這些“她以為”全都被現實打假了。
她沒有辦法再在自己精心編織的假象裏自欺欺人下去了。
好在她自我調節情緒的能力還不錯。
大多時候,只要哭一哭,把壞情緒随着眼淚從身體裏排出去,心情就能差不多恢複。
又排走一些壞情緒後,馮問藍終于有多餘的精力關注其他事了。
她在孟斯禮的身上蹭了蹭眼淚,而後從他的懷裏擡起頭,望着他,抽抽噎噎地問:“對了,我、我不是還沒有給你打電話嗎,你怎麽自己就來了?”
用“來”字似乎不太準确。
因為從他這一身還沒有來得及換下的西服來看,更像是從墓園離開以後,直接趕到了這裏。
聽見她的聲音,孟斯禮低頭看她。
和想的一樣,哭得睫毛濕透,眼睛鼻子紅彤彤。唯一的好處是,眼睛裏的不開心被沖走了。
孟斯禮替她拭去眼角沒蹭幹淨的淚水,回道:“因為猜到了你會提前結束。”
這句話不知怎麽戳中了馮問藍的笑點。
她破涕為笑,驚嘆道:“哇,這都能猜到?以前怎麽沒看出來你還是個神算子呢,要不要考慮一下轉行啊?”
“不考慮。”孟斯禮拒絕得很幹脆。
“?”
馮問藍還以為他會看在她現在這麽可憐的份上,稍微配合配合。
被這麽一拒絕,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免得說話結結巴巴沒了氣勢,語氣略帶挑釁道:“怎麽,對自己沒信心啊?”
這一招激将法太過明顯,孟斯禮沒有上她的當。
不過見她逐漸恢複了以往的活力,他眼底的烏雲也慢慢消散,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表情倒卻有些遺憾,嘆道:“只算得準你的心思,不配叫神算子。”
馮問藍:“……”
這話還真是既謙虛又不謙虛。
雖然馮問藍自認為算不上女人心海底針,但也不至于這麽好猜吧。
挑釁不成,她反倒被激起了勝負欲,于是放開了還緊緊揪着孟斯禮衣服的手,後退了小半步,雙手叉腰,一副不介意讓他好好看看的樣子,重新下戰書:“那你算算,我現在最想幹什麽。”
這一回,孟斯禮倒是很配合,視線在她身上流轉了一圈。
最後定格在她那濕了一大片的裙子上。
最終,馮問藍沒有得到孟斯禮的回複,只被他牽着上了車。
她心想他應該是想先賣個關子,便也沒有追問。
今天莊楚不在,車裏只有司機大哥一個人。
一上車,馮問藍首先注意到的是後座放着一個藥房專用的塑料袋,裏面裝着幾支藥。
隐約可以看見藥盒上印着“燒”“燙”幾個字。
見狀,馮問藍微微一愣,反應過來後,翻出裏面的藥盒看了看,發現還真是燙傷藥。
她一臉驚訝,擡頭看孟斯禮,現在真的有點相信他是神算子了,怎麽居然連她被燙到了這種事都可以提前猜到啊!
小姑娘從來學不會掩飾情緒,所有的想法全都寫在臉上,不用問也知道她此刻在驚嘆些什麽。
孟斯禮清晰感受到了她眼神裏熾熱的崇拜,眼底劃過一絲淺淺的興味。
她總有很多嚴肅的天真想法,比如明明可以用科學解釋的事,偏偏要往非科學的方向聯想,看樣子還深深陷在自己剛才的腦洞裏無法自拔。
而對于她的盲目崇拜,孟斯禮沒有放任太久。
他輕輕一笑,從她的手裏接過藥盒,為她揭秘“神算子”背後的真相,毫不在意人設的崩塌:“剛才聽見了他們的對話。”
“?”
就這?
神算子主動走下神壇,馮問藍臉上的興奮頓時沒了。
她“哦”了一聲:“原來如此……”
“他們”當然指的是馮宏強和方霜。
大概是剛才下樓的時候,兩個人的說話聲太大,他聽見後,估計也多多少少猜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下馮問藍也用不着再和孟斯禮解釋剛才發生了什麽。
她樂得輕松,正想像上次那樣提醒他別把今天的事告訴馮亦程時,大腿卻忽得一涼。
今天天氣好,大太陽,又有風,其實濕透的裙擺已經幹得差不多了。
這會兒被孟斯禮撩了起來。
陽光下,小姑娘皮膚雪白,烙在上面的那一片紅便被襯得更為醒目。
如同一巴掌,狠狠扇在了心上。
孟斯禮唇畔淺淡的笑意漸漸斂起。
他微垂着頭,心緒被長睫悉數掩蓋在黑瞳下,讓人無從得知他的真實情緒。
車裏原本還算活躍的氣氛慢慢冷卻了下來。
本來這種時候,馮問藍應該說些什麽來打消他的擔心。
可是,她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個想法竟然——好耶,好欺負的孟斯禮又回來了。
馮問藍:“……”
都怪他,激活了她的逗狗基因!
馮問藍強行按住忍不住想去摸孟斯禮腦袋、撓他下巴的手,用一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又在裝”的語氣,哼了哼:“今天這事兒和你又沒關系,你別故意裝出自責的樣子害我同情你哦。”
孟斯禮知道她這是在安慰他。
靜默了片刻後,他松開了輕蹙的眉頭,神情恢複了以往的平靜,掀睫看了她一眼,薄唇半挑:“這神算子不如換你當?”
馮問藍:“。”
就不該把好欺負的孟斯禮送走。
馮問藍皺了皺鼻子,又說:“我媽以前總說我死豬不怕開水燙,今天事實證明,她說得非常對。我真的不怕開水燙,剛才被不小心潑一身的時候,我一聲兒都沒叫。”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語氣莫名有種“我厲害吧”的驕傲。
孟斯禮習慣了她總為一些奇怪的事感到自豪。
他擰開藥膏,用棉簽蘸了一點,一邊為她處理燙傷,一邊漫不經心地揭穿了她的謊話:“不是因為來不及叫麽。”
“……”
這也能猜到?
聰明人真沒意思。
馮問藍輕哼着閉上嘴巴,不自讨沒趣了。
可是,看着眼前的畫面,她又不禁想起,加上夢裏那次,這已經是孟斯禮第三次給她擦藥了吧。
馮問藍的驕傲又找到了落腳點。
她忍不住感嘆道:“都說久病成醫,感覺我都快把你鍛煉成專業……”
這回話沒說完,馮問藍自動收了聲兒。
因為當藥膏一接觸皮膚,她的雞皮疙瘩起來了。
又或者說是,因為孟斯禮猝不及防的觸碰。
為了可以更好地融化藥膏,他舍棄了棉簽,擦拭幹淨手指後,用指腹代替棉簽。
明明帶來的應該是舒适的清涼感,但馮問藍身體裏更多升起的卻是燥熱。
她不太适應,整個人下意識往後縮了縮。
孟斯禮沒擡頭,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腳踝,把她拉了回來,以為她不舒服,嗓音輕緩地安撫道:“很快就好了。”
“哦……”
沒辦法,馮問藍只能乖乖坐着。
大腦卻沒安靜下來。
她嚴重懷疑孟斯禮現在是故意趁着給她擦藥想挑起她的那什麽最後再那什麽她。
然而男人神情認真,眼角眉梢不涉半分暧昧情.欲,看上去真的只是單純給她上藥而已。
沒開窗的車廂裏無端起了一陣風,吹得馮問藍心癢癢。
她知道,這一次是她思想龌龊了。
再這樣下去,她怕是要獸性大發了。
為了不被發現什麽異樣,馮問藍覺得還是自己動手比較好。
于是她伸出手,想要接過孟斯禮手裏的藥膏,義正辭嚴道:“不如我自己來吧。”
說完,她又湊到孟斯禮的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小聲地補充了一句:“我怕你摸着摸着把持不住。”
小姑娘溫熱的呼吸像一根根羽毛,輕柔地拂在耳廓。
那天晚上她也是這樣,趴在他的肩上,說一些平時不可能說的話。
不同的是,今天她沒有喝酒。
孟斯禮動作未停,注意力仍專注在傷口上,低聲喚她:“藍藍。”
馮問藍:“嗯?”
“別勾引我。”
“……”
在對人性的考驗中,馮問藍成功地熬過了這艱難而又漫長的五分鐘。
上藥結束,她也松了口氣,這才注意到車子已經不知不覺開出去很遠,好奇道:“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孟斯禮擦幹淨手,幫她放下裙子,回道:“你想去的地方。”
馮問藍挑了挑眉:“?”
神算子又要開始工作了?
聽他這樣說,馮問藍也沒有再追問,就當是給自己留一個驚喜。
可是,開着開着,她忽然發現車窗外的街景越來越眼熟。
今天早上她剛和馮亦程來過這兒附近。
驀地,一個可能性從馮問藍的腦海中閃過。
她的的呼吸莫名緊張起來,對于他們要去的目的地,心裏隐隐約約有了答案的輪廓,卻又不敢确認。
直到車子真的停在了一棟紅牆別墅外。
她心裏的答案也成了形。
從剛才開始,馮問藍的視線就一直落在車外。
這會兒透過車窗,她看見,院子裏的海棠花開得正熱鬧。
旁邊的櫻桃樹也開始冒出花骨朵,茂盛的葉子間還挂着一塊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寫着:藍藍專屬,不準偷吃。(特指馮亦程。)
那是她五歲的時候,一筆一劃親手寫下來,最後被馮宏強抱着親自挂上去的。
這裏是她曾經的家。
馮宏強的公司破産以後,這套別墅也被法院查封了。
頭兩年,每年的這一天,馮問藍都會背着馮亦程,偷偷跑回來看看。
第三年的時候,她卻發現貼在門口的封條已經沒了,心想房子應該已經拍賣出去了,于是再也沒有來過。
馮問藍沒有想過孟斯禮會帶她來這裏。
而這房子被誰重新買下,現在答案再明顯不過了。
扒在車窗上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馮問藍回頭看身後的男人,眼裏又泛起了盈盈淚光。
不是難過,是意外,是感動。
孟斯禮沒有說話,只朝她伸出右手。
攤開的掌心裏躺着枚鑰匙。
馮問藍垂下眼。
她盯着那枚鑰匙看了半晌,而後像是終于下定了某種決心似的,從孟斯禮的手裏拿起那枚鑰匙,獨自下了車。
孟斯禮坐在車裏,看着她一步一步走進院子。
站在了那扇暌違三年之久的大門前。
推開門的那一剎那,馮問藍只覺得自己仿佛打開了一臺時光機。
過去的種種畫面紛紛撲到她的眼前。
馮問藍站在玄關處,朝裏看。
屋子裏的擺設還和當年一模一樣。
好像她大喊一聲“媽我回來了”,程藍就會從廚房裏探個頭出來,讓她先去洗手馬上就可以吃飯了。
比她晚一步的馮亦程這時會從後面推她一把,說一句“好狗不擋道”,把書包挂在她的身上。
這個時間點馮宏強也正好從公司下班回來,一邊接過她的書包,一邊沖屋裏問“老婆今天吃什麽好吃的”。
可是,一模一樣的也只有這些擺設而已。
馮問藍知道,回憶裏的畫面和她眼前的景象唯一重合的,只有一個她。
然而她的心裏并沒有物是人非的傷感,反倒很開心找回了這些被她以為已經遺忘的瞬間。
這是她今天收獲的一份意外之喜。
馮問藍想要和孟斯禮分享,于是轉過身子,笑着沖停在院外的車子揮了揮手,邀請道:“你要進來看看嗎?”
馮問藍走到院子裏接孟斯禮。
期間,她打算錄個小視頻發給馮亦程,讓他好好看看孟斯禮到底有多好,看他以後還有沒有臉再針對他。
誰知她伸手從包裏拿手機的時候,不小心把馮亦程今天給她的那張名片從包裏帶了出來。
正準備伸手去撿,已經有一只手先她一步,把它撿了起來。
馮問藍擡頭一看。
見孟斯禮正在看名片,她解釋了一下:“前段時間我睡眠不好,我哥同事給他介紹了這個醫生,讓我有空去看看。”
孟斯禮沒說什麽,把名片還給了她:“要我陪你去麽?”
“不用不用,就是去看個小病,又不是去做手術,我自己能行。”
馮問藍把名片重新放回包裏,小視頻也不急着錄了。
她一個蹦跳,繞到孟斯禮的前面,背着雙手,倒退着領着他往裏走,看着他,欲言又止道:“不過,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孟斯禮沒說話,眉峰輕動,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就是啊……”馮問藍拖長尾音,像是給自己拖延足夠的時間組織語言,又像是不知道該怎樣問才好。
糾結了一會兒,她懶得繞彎子了,直接問道:“你最近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孟斯禮并不意外她會問這個問題。
只不過聽完後,他眉眼低斂,好像又被戳中了什麽傷心事似的,輕嘆道:“因為不想你和我離婚。”
馮問藍:“……”
說得跟真的似的。
其實是想趁機敲打她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吧!
盡管如此,馮問藍還是心甘情願上了孟斯禮的當。
明明知道他現在是在演戲,可看着他這副生怕被她抛棄的模樣,她的心就軟得像一顆一剝開皮就能立馬成為果醬的水蜜桃。
剛才在車上好不容易壓下去的那股沖動又氣勢洶洶地卷土重來了。
馮問藍第一次在清醒的狀态下,有了想親孟斯禮的念頭。
她停下腳步,緊緊地握住他的雙手,低頭啾啾啾地在自己的手背上親了好幾下,而後擡頭看着他,鄭重其事道:“你放心!今天我就把話撂這兒了!這輩子除非你厭煩我了,否則我是絕對不會主動提離婚的!”
馮問藍必須得承認,在這之前,“要是以後遇見了喜歡的人,大不了和孟斯禮離婚”确實是她的真實想法。
但是現在,她改變了這個想法。
她想,她也要對孟斯禮很好很好,哪怕他對她好只不過是因為對白月光的愛屋及烏。
按理說,這個回答應該是孟斯禮想要的答案才對。
可是在馮問藍說完以後,他的表情并沒有什麽變化,視線落在被她握住的手上,看了一會兒,忽然道:“假親的人說的話可信麽。”
“……”
“???”
這是重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