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上元
碧瑤坐起身,張嘴喝下勺子裏的藥。
“瑤瑤,上次我在馬車裏說的事…”
阮原把勺子放回碗裏,正想再舀一勺,衣袖卻被小姑娘輕輕扯住了。
再擡頭的時候,小姑娘蒼白的臉上多出兩行眼淚。
“進王府之前,不是王妃自己說..會害怕,會孤單的嗎…”
她死死抓着阮原的袖管,聲音有些顫抖,
“王府這麽可怕,這麽多人要殺你,這麽多人要害你,我怎麽能自己走掉,放着你不管呢。”
“這麽多年,我們都在一起啊。”
阮原瞳孔劇烈震顫一下,把藥碗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展開胳膊輕輕環住小姑娘的身體,
“就是因為這麽多年我們都在一起,我才不能繼續看着你為我犧牲。”
“瑤瑤,你是我最在乎的親人。”
“你活得幸福快樂,無憂無慮,我才最開心。”
碧瑤的下巴緊緊貼在他的肩膀上,有氣無力地哭着,想說什麽挽留的話,卻說不出來。
“放心吧,你走了以後,我也會好好的。”
“我還有王爺,還有知畫。”
阮原揉揉她的頭發,直起身子,重新把藥碗端回手裏,眼眶雖然紅着,嘴角卻揚着。
這時一個丫鬟敲門,說王爺讓王妃去書房。
阮原站起身,把藥碗遞給進來的那個丫鬟,走之前回過頭,對着那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姑娘,深深地望了一眼。
他一口氣走到書房外,遠遠看見池晉年站在小竹林邊,背着手,烏黑的長發一下下随風晃動。
阮原走過去,乖巧站到他身邊。
池晉年轉過身,目光落到他臉上的瞬間柔和了很多。
“那個丫鬟的事情安排好了。”
“她傷好了以後,現任洛州知府會和她相認,再由本王親自賜婚,許配給你弟弟。”
阮原有些驚訝地睜大眼睛,池晉年對上他的視線,笑笑,
“怎麽,以為本王看不出來他們那點事。”
冬日的風拂上臉頰,卻是暖的。
阮原揚起一個收斂卻溢着驚喜的笑容,俯身行了個禮。
池晉年提起他的胳膊把他撈起來,順手把他攬進懷裏,啞巴王妃于是在細小的雪花中化成一灘幹淨的雪水,腦袋下意識枕在那人堅實的胸膛。
“你是我夫人。”
“你想要的東西,想做的事情,我都會盡力而為。”
池晉年說到這裏,眼眸黯了些許,掩蓋在這漫天的白色中,不露痕跡。
“明日,随我去個地方。”
阮原聽出他語氣裏的深沉,長長的眼睫毛晃動一下,手指也不自覺握緊幾分。
處理好碧瑤的事情,心裏才猛地冒出另一個熟悉卻昏暗的身影來。
曾經他們無話不談,青梅竹馬。
現在他是高高在上的晉王妃,他是任人擺布的階下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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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原下了馬車,伸手搭上池晉年遞過來的手掌,任由他牽着走上臺階,一級一級。
到城樓上的時候,迎面吹過來一陣冷風,阮原一個激靈,下意識往旁邊那人身上挨過去。
高大的男人讓他挨着,一只手攬過他的肩,把他領到城樓最高處站着。
阮原擡眼看着池晉年那張鋒利的側臉,見他目光往下,于是順着他的視線朝城樓下看過去。
心髒一滞,冷風灌入鼻腔,呼吸都隐隐作痛。
他看見兩輛囚車,被馬拉着前行,在雪地下印出一條長長的,刺眼的痕跡。
他看見那個背影,穿着薄薄的白色囚服,坐在車裏,長發毫無力氣地披散而下。
一定,凍僵了吧。
阮原側過臉,對上那一雙深邃的眼睛,嘴唇微張,好久才發出聲音,卻只是幾聲喑啞,連完整的句子都不算。
“那個叫連珺秋的女人,在寺廟就地處決了。”
“方家剩下的人,流放幽通。”
阮原側回臉,視線重重地落在方世芸的頭頂,
“方家剩下的人…”
“方主母呢…”
池晉年看了他一眼,頓了頓,
“在牢裏去了。”
阮原突然扯住他的衣袖,爆發出一聲哭泣,泉湧的眼淚差點在這冰天雪地之下凝成霜。
“啊…啊……”
他的情緒似乎難以控制,喉間溢出好些含糊不清的哭嚎,而後求助般地把頭埋進池晉年的胸膛。
許久,那哭聲才小了些,他也終于能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比起我的生母,方主母…才是我娘…..”
池晉年忽然将他擁緊了些,幾片雪花落在他臉上,化成水流下。
“別怕。”
池晉年伸出一只手擡起他的臉,看着好幾片雪花被風吹過來,粘在他微微卷曲的眼睫毛上,“我和你一樣,沒有娘。”
“以後你有我,我有你,就夠了。”
阮原表情有些怔愣,眼淚毫無意識地從眼眶掉出來,眼眶染了一層梅紅,帶着稀稀落落的雪花,好像從雪中誕生的仙子。
他直直對上池晉年的眼睛,
“為什麽不殺方世芸…?”
“晉郎不是一直,想要他的命嗎。”
池晉年朝那城樓下看了一眼,低沉的聲音融化了好一片襲來的雪花,
“以前有殺他的理由。”
“如今,也有不殺的理由。”
阮原一只手撫上他的胸膛,下意識攥緊那塊衣服,心裏有什麽情緒在交織,在翻湧,有什麽渴求已久的東西在追尋,在觸摸。
“這個理由,是不是…我?”
池晉年微微垂下視線對上他的眼睛,那張第一次看時令人生畏的唇如今再看,卻成了老天親手雕琢的璞玉,
“但凡你求我別殺他,我都會把他的屍首挂在城門上。”
“如今讓他走,是因為在你心裏,我更勝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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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放走方世芸,是真的嗎。”
李梧月後退一步,用手撐着桌面,不可置信地看着前面一言不發的男人。
“方世芸是什麽人,王爺怎麽能就這樣放他走了…”
“是因為阮公子…”李梧月的情緒有些激動,美麗的眸子顫抖着悲傷的花火,“因為他舍不得方世芸死?”
池晉年把視線放在她臉上,語氣裏沒有半分波瀾,
“我做的事情我很清楚,不用你提醒。”
“阮原是王妃,不是阮公子。”
李梧月聽到這裏攥緊拳,大聲喊了一句“池晉年!”
池晉年掃了一眼她的失态,還是面無表情,“我來這裏,不是為了看你發瘋。”
“你的話比以前多了,想回相府,我讓人送你回去便是。”
李梧月緊緊咬着下唇,壓抑多年的情緒在胸腔奔湧,發燙,卻化成一滴沒來得及落下的眼淚懸在空中眼眶,被她的步伐帶出門外。
這時顧琮走進來,看了她的背影一眼,而後畢恭畢敬地對着那個男人彎下腰,
“王爺,是兇兆。”
“近日王爺出門,小心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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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夜,阮原坐在馬車裏,挨着池晉年,認真聽着外面噼裏啪啦的鞭炮聲和孩童的玩鬧聲。
旁邊的窗簾突然被撩開,明亮的燈籠光鑽進來,落在小巧公子如畫的臉上打轉,把他有些驚訝的眼睛也照得晶亮。
“想看便看。”
池晉年一只手擡起替他捏着簾子,看着或明或暗的光斑随着馬車的颠簸搖搖晃晃,那公子揚起嘴角,像個小孩一樣回過頭,轉向熱鬧的街景。
不知怎麽的,他想到一只漂亮的籠中雀,在鑲金邊的籠子裏很美,停在普通人家的房梁上,也會很美。
“這是我和晉郎一起過的第一個上元節。”
那小巧公子沒有回頭,頭發上的珠釵晃來晃去,發着光。
“以後每年,都這樣過。”
池晉年眉心一動,嘴角下意識揚了起來。
這小東西,竟把誓言說得這樣平淡,又癡情。
他把簾一放,硬生生切斷那公子的視線,捏着肩頭把他轉過來,有些粗暴地堵住他的唇,把手放在他的喉間,輕輕摩挲。
“晉郎…”
小公子的聲音突然帶上幾分急促,兩只手伸過來環住他的脖頸,任由他在自己白淨的臉上征伐,乖巧地叫人心神震蕩。
池晉年一只手放在他的後腦勺上,抵在他的腦袋和車窗橫梁之間,越吻越忘我,恨不得直接将他吃抹幹淨。
突然,馬車一陣劇烈震顫,那小公子嘴裏一聲驚呼,兩只手下意識掐緊池晉年的肩膀。
池晉年抓穩他,往自己的懷裏一攬,被挑得溫熱的眼神霎時冷卻,在這劇烈的颠簸中掀開簾子,看到那匹馬帶着馬車胡亂沖撞,車夫已然沒了影子。
“晉郎!”
阮原抓緊他的衣服,又猛地松開,手放在他的肩上往前推,
“晉郎快走,別管我!”
池晉年抓着他的手穩穩的,一點沒松,
“別動。”
馬車大幅度搖晃,直直砸向一間胭脂鋪,把那擺着的木架子砸得稀爛,車裏那兩人也一倒。
電光火石間,池晉年把手放在阮原的頭上護着,一下子在橫梁上砸得血肉模糊。
“晉郎!”阮原又是一聲帶着哭腔的驚呼,“你別管我,快走,快走!”
他的聲音比平時拔高了幾分,恨不得抓着池晉年的肩膀把他甩出去,可惜自己這身體在他面前,簡直弱得不堪一擊。
眼看着馬車就要沖下河,淡淡血腥味在四周彌散,阮原抓着池晉年的衣領哭得撕心裂肺。
如果他不在車上,池晉年定能脫身。
這時,一只溫熱的手伸下來擋在眼前,黑暗染上這人獨有的沉穩氣息,竟出乎意料地令人安心。
“別怕。”
馬車還在四處亂撞,眼淚還是不聽使喚,心尖上卻開出一朵花。
黑暗中聽到什麽人跨上馬的聲音,路人的叫聲混着車輪滾滾擾亂思緒,眼周卻溫熱。
“嗬———!”
随着勒馬的吆喝,一直在瘋狂搖晃的車廂竟然安靜了下來,久違的穩定帶出雙腿一軟,阮原一只手下移,落到池晉年胸前,又抓緊。
池晉年移開手,眼前又大亮,瘋狂喘息間,顧琮出現在視野,坐在馬背上,手裏一瓶安神香。
“這一卦,你算得準,本王果然沒看錯你。”
池晉年坐正,勾起嘴角。
顧琮轉過身,視線下意識落在阮原那張驚魂未定的臉上,又落在他死死抓着池晉年胸膛的手上,一彈,而後恭敬地垂下。
“不過,你怎麽知道這馬會驚,還備了安神香。”
顧琮心下一驚,擡眼對上那男人看不出情緒的眼睛,
“回王爺,為了應對各種情況,什麽都備了。”
那個帶着預示的夢,他不能說,也不想說。
總歸,胭脂鋪前面的那個小巧公子,已經坐進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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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池晉年:“吓歸吓,夫人為什麽抓我的xiong。”
阮原:“手短,這個位置抓着比較舒服。”【偷笑】
顧琮【投去羨慕的目光】:“真好…”
(畢竟阮原本來應該是顧夫人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