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剜骨

阮原在馬車上坐好,旁邊的池晉年卻突然拿出一套衣服,

“換上。”

阮原看着那套白色的男裝,有些猶豫,嘴唇微張,還沒來得及說話,池晉年又道,

“今天和我出門的,是阮原。”

那院裏的槐樹還沒開花,阮原心裏卻早開了一片,聽到這話後,又一片。

接過衣服攥在手裏,那人的手伸過來給他摘掉發簪,再一片。

馬蹄聲聲,停下的時候,下來一個高俊的男人,還有一個小巧的公子,一個端着臉,一個笑彎了眼。

阮原看着眼前這片寬闊的草地,再後面是被馬蹄踏平的泥地,不少馬匹歡快的身影掠過視野。

“晉郎,你要教我騎馬。”

池晉年搖搖頭,兩只手習慣性背到身後,往那草地上的房子走去,

“是給你挑馬。”

阮原看着他的背影,心髒突突直跳,三步并作兩步跟上去,一只手扯上他的胳膊,又放下。

馬場老板走出來,見到池晉年萬分恭敬,趕忙把二人引進去,上酒上茶。

池晉年坐下,朝那邊的馬棚揚揚下巴,

“看看,有沒有中意的。”

“嗯!”阮原答應一聲,高興全數寫在臉上,池晉年親手替他盤在頭頂的發有幾縷散出來,随着他的步伐搖搖晃晃。

池晉年看着這小巧公子難得雀躍的背影,勾起嘴角,倒了老板端過來的酒猛喝一口。

這酒本來很烈,今天卻越嘗越甜。

那小巧公子瘦小的身影在馬棚跟千反複打轉,好一會兒才選好一匹精神的白馬,接過老板遞給他的缰繩,朝這邊揮手,喊一聲,

“王爺,我要這匹!”

池晉年點點頭,拿起酒壺走過去,一只手撫上馬背,直勾勾看着那小人兒,

“挑得不錯。”

“走,去騎騎。”

馬場老板手把手教了阮原一陣,他自己上馬,磨合得不錯,沒過多久便一人一馬在那泥地上打轉了。

池晉年坐在不遠處喝着酒,看着他慢悠悠在馬背上搖晃,春風撩起袖管和那頭烏發,美得和畫一樣。

他微微眯起眼睛,那一抹白色的身影惬意,而後朝他過來,馬蹄一下一下踏着泥地,泥地揚起黃沙,黃沙卷起公子的袖口,卷出一片悲哀和荒涼。

“晉郎!”

他的聲音傳過來,不知怎麽到了耳邊就成了“二皇子”。

二皇子,二皇子。

池晉年心尖一震,什麽悠遠的記憶瞬間放大,馬上的白衣公子,眼裏不再有光。

他站起身,朝那公子走過去,酒壺落地滾了好遠,卻沒灑一滴。

看到池晉年走過來,阮原翻身下馬,就着春日陽光笑得和熙,

“今天是我這些年來,最開心的一天。”

他說完,那男人便将他緊緊一攬,攬得比往常還要緊,有些喘不過氣。

“晉郎?”阮原有點不知所措,卻還是伸手環住了他的腰。

“劉似烨..劉似烨…”

那人把腦袋埋進他的肩膀,喚了一個他沒聽過的名字。

危險的信號悄然蔓延,阮原怔愣一瞬,臉上的歡欣也開始震顫。

“劉似烨是誰?”

他問。

“劉似烨是…”溫熱的液體在頸間四散,那人的聲音在耳邊盤旋,

“我的心上人啊。”

歡樂炸裂,肝膽俱碎。

那信任和情意築起的高牆,也轟然倒塌。

阮原咬緊下唇,一只手顫抖着伸到池晉年腰間,握緊那塊白色的玉佩,像是在和兇猛的野獸拉扯。

他扯下來攥在掌心,擡起胳膊好幾次卻沒敢讓它闖進視野。

最後一次,終于看清了刻在上面的那個字。

烨。

眼淚奪眶而出,心裏那片樹林燃起山火,燒得面目全非,呼吸一下下顫抖,每一次都比上一次厚重幾分。

阮原垂下手,睜着通紅的眼睛推開池晉年,把玉佩塞進他的袖管,喉間在滲血語氣卻極力平穩,

“王爺醉了,回府吧。”

說罷轉身,留下那個人和那匹白馬,把剩下的嗚咽悉數吞進喉管。

今天是這些年來,最痛苦的一天。

比方世芸回來那天,更鑽心剜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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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臣拜見父皇。”

池承期坐起身,想要下床行禮,身穿龍袍的男人卻擺擺手,親自把他扶回床上。

“父皇怎麽親自來了。”

北帝沉穩的目光落在這年輕人臉上,

“你母後聽聞你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病了一場。”

“朕替她來看看。”

說罷眼神鋒利了些許,“最近聽到些風言風語,你同朕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池承期坐直,一副委屈卻不敢顯露的樣子,

“沒什麽,冬春交際,兒臣偶感風寒…”

旁邊那小厮聽了直直往地上一跪,大聲道,

“皇上,七皇子并非感染風寒,是..是二皇子…”

“住口。”

池承期待他提及二皇子才裝模作樣打斷,假惺惺對上北帝關切的眼神,

“父皇政務操勞,我們兄弟之間這些小打小鬧,何須多言。”

北帝的臉色已經不大好看了,一只手示意池承期閉上嘴巴,另一只手指着那跪在地上的小厮,

“你繼續說。”

那小厮身軀微微顫抖,一副很害怕的樣子,

“回皇上,二皇子派人,給七皇子送了份禮,說…說是上元節賀禮。”

“七皇子打開一看,卻是一條血淋淋的舌頭和好幾根手指,當即嘔吐不止,從那天起便食欲不振了…”

“荒唐!”

北帝大喝一聲,甩過衣袖站起身,大聲道,

“這是小打小鬧嗎!”

“他這是要做什麽!打個南域,就以為是他的天下了!”

池承期靠在枕頭上,微微擡起眼,看着北帝眼中洶湧的怒意,唇角上揚幾分。

說到底,父皇對那個庶子的感情,不及對自己的萬分之一。

“父皇,二哥并非這樣的人,這件事或許有誤會…”

“你還替他解釋。”北帝兩只手背到身後,眼裏的刀子可以殺人,“在幽通那樣的地方待了那麽多年,他與你們不同。”

“他根本就是一匹野蠻的狼。”

池承期聽到這裏乖巧地閉嘴,看着北帝重新坐回床邊,鄭重地說,

“期兒,父皇一定不會再讓你受他欺辱。”

“而你,也要學學怎麽當一頭足夠兇狠的虎。”

池承期低下頭,“兒臣遵命。”

北帝大步走出門外,回了祁承殿,在大氣的書案後坐下。

“羅祥。”他鎖着眉頭,沉聲道,“到時候了。”

“埋了這麽多年的網,也該收了。”

旁邊那太監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走到北帝身邊的時候卻平靜如水。

“皇上,這晉王該如何殺。”

北帝翻開書案上的一本折子,好像這條命在他眼裏的重量不值一提,

“如何殺不重要,朕只要結果。”

“嗻。”羅祥應一聲,躬身退出了祁承殿。

來至他的卧房,他把手指放進嘴裏輕喚一聲,便有只信鴿飛過來停在窗前。

那信鴿飛走的時候,直直向着洛州。

———————

池晉年睜開眼睛,旁邊坐着一個女人。

頭疼欲裂,一下子沒認出她是誰。

“王爺醒了。”她掏出手帕,卻唯唯諾諾,不敢在他寒冷的眼神中撫上他的額頭。

想起來了,柳庶妃,在阮原嫁過來前幾天入府的,見都沒見過幾次。

“怎麽在你這裏。”

“王妃,在哪。”

池晉年坐起身,掀開被子,兩條腿放下,皺眉望着那個哆哆嗦嗦的女人。

柳庶妃低下頭,攥緊手帕,“是王妃,王妃讓妾來的。”

池晉年眼中的寒意更盛,好像在房裏下了一場雪。

“王妃讓你來的。”

“還真敢說。”

他站起身,伸手抓過挂在架上的衣服穿好,把放在桌面上的玉佩系在腰間,推門就往外走。

正想往阮原那院去,守在外面的如畫卻俯下身攔住他,行了個禮,

“王爺,顧公子來了,說有要事。”

池晉年臉一黑,看着如畫烏黑的發頂頓了一會兒,方才改了方向,大步往書房去了。

“王爺。”

顧琮早就在外面等着了,看起來有些焦急,飛快跟着池晉年進了房,把袖管中的信箋取出來放在桌上。

“羅公公送來的。”

池晉年在書案後坐下,本來就不大好的臉色鋪上一層諷刺,

“吓了吓他的掌中寶,終于忍不住要動手了。”

說罷打開信箋展開,沉默地看完,又放下。

“假死的藥,取出來給我。”

顧琮有些驚詫,瞳孔顫抖一下又恢複平靜,上前一步替池晉年燒掉信紙,

“是。臣馬上回去取。”

那信紙化為煙塵飄走,顧琮轉身走了幾步,又停下。

“王爺,”他深吸一口氣,“假死的事,需要告知王妃嗎。”

池晉年擡眼,聲音依舊沉穩,看不出情緒,

“我會告訴他,你做好自己的事。”

“是。”顧琮低頭,轉身安分地退出了書房。

經過書房外面那片小竹林,卻突然有一個聲音叫住自己,輕輕的,清風一樣。

“顧公子。”

他轉身,看到那竹間走出來一個瘦小的身影,美得沁人心脾,美得遙不可及。

那公子白皙的背,帶着紅色的血,又出現在眼前,晃晃悠悠。

“參見王妃。”顧琮按下波動的心神,垂首移開視線。

“顧公子,我來找你,是有些問題想問。”

這身份尊貴的小巧公子看起來很冷靜。

“王妃請問。”顧琮依舊低着頭。

“顧公子可認識一個人,名叫..”

“劉似烨。”

話音落了,這名字卻還在回蕩,敲擊着兩個人的心,帶出不同程度的驚異和悲傷。

“回王妃,略有耳聞。”

“他是南域大理寺卿劉大人的公子,與劉大人一同為王爺效力多年。”

“顧某與劉公子只見過一面,記不太清他的容貌了。”

顧琮突然擡眼,目光落在阮原身上,不冒犯,很識分寸,

“不過劉公子通身的氣質,與王妃有幾分相似。”

那小巧公子扯起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一只手撫上旁邊的竹杆才能站穩。

“如此。”

“那劉公子,現在何處,在做什麽。”

顧琮臉上沒什麽表情,瞳孔卻輕顫,

“劉公子在王爺發兵南域前,自盡了。”

“我懂了。”阮原微微眯起眼睛,遮住那無法控制的紅色蔓延,“謝顧公子。”

怪不得那玉佩重要至此,怪不得下雪那天他要打翻毒酒。

那些珍重,那些眼淚,那些擁抱,那些親昵,全都是為了別人。

什麽互相取暖,什麽更勝一籌,都只是空中樓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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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阮嬛嬛:“這麽多年的情愛與時光,終究是錯付了!”

池老四:“…”【內心不知所措】

酒瓶【瑟瑟發抖】:“不是我的錯,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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