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棄我
阮原站在小院門邊,遠遠看見那人坐在槐樹下,槐花還沒開,他心裏那顆樹卻凋零。
他收緊手指,用手背抹掉剩下的眼淚。
走進這間小院,卻仿佛在逃離那間客棧,滿腦子都是一句話———如果可以,不要再想起我。
“參見王爺。”
他一直走到那人跟前,往地上一跪。
池晉年有些驚訝,臉上的表情卻沒什麽變化,一只手把他的身子撈起來,
“今早醒來,我為什麽在柳庶妃那裏。”
“回王爺,”阮原低着頭,池晉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的聲音比平時低了幾分,“是臣妾的吩咐。”
“王爺府裏嫔妾衆多,雨露均沾,方才好開枝散葉。”
池晉年聽到這裏,臉徹底沉了下來。
“開枝散葉。”
他冷笑一聲,“你什麽時候有閑心,管我開枝散葉的事。”
“是,臣妾不配,日後不再做這種事了。”
阮原聲音還是那樣沉着,路過的清風也不再宜人。
池晉年忍下心裏上揚的火氣,一把将面前這人的胳膊提起來,
“這裏就我們兩個人,你為何對我生疏至此。”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對上了那一雙通紅的眼睛,眼眶蓄的淚珠滑下來,滴到心底摔得粉碎。
“王爺與臣妾,何時有親近過。”
阮原深深望着他,聲音這時才開始微微顫抖。
池晉年微微怔愣一瞬,手指收緊,抓住他胳膊上薄薄的衣衫,好像抓着不可多得的希望,渺茫,卻迷人。
“為何這樣說。”
“臣妾與這府裏的其他嫔妾,不過都是王爺關起來的鳥兒罷了。”
“原以為,臣妾在王爺心裏與她們不同,現在才發現,是一樣的。”
阮原閉上眼睛,兩行淚失控。
池晉年皺眉,語氣間夾着少有的焦急,
“你不同..”
“為何不同,”阮原猛地打斷,通紅的眼睛睜大,底下暗流洶湧,“是因為劉似烨嗎。”
“因為臣妾,像劉似烨嗎。”
聽到這個名字,池晉年深吸一口氣,怔怔望着他,啞然。
“王爺娶臣妾,愛護臣妾,對臣妾好,為臣妾哭,說到底,只是把臣妾當成劉公子。”
“而阮原,從來沒有,走到過王爺心裏。”
阮原的情緒已經開始劇烈翻湧,一匹脫缰的野馬一樣胡亂沖撞,把心房踩得七零八碎。
而池晉年,一句辯解都沒有,只是那樣看着他,好像有千句萬句想說,又好像都是拙劣的借口,不如不說。
“南域亡了,原以為可以不用再當阮瑛了,卻因為王爺一時興起,要在這王府當一輩子阮瑛,當一輩子劉似烨的影子。”
“臣妾早就該明白的,在這王府,最不該求的東西,就是王爺的心。”
池晉年眉心一動,深邃的眼睛裏跟着掀起驚濤駭浪,
“你如今,是不是恨我。”
“王爺高高在上,王爺心狠手辣,動動手指就可以殺我一家人。”阮原抓緊自己的袖管,而不是想往常一樣抓着那人的肩膀,“臣妾不敢說恨。”
“但是臣妾,和王爺一樣,從沒愛過。”
這句話說完,那兩行淚痕就成了刀子,剜得臉頰,連帶心髒,和渾身的神經,都生疼。
一片槐葉飄落,落在鼻尖,那人卻沒再用那只溫暖的大手替自己摘掉。
淚水滾動着模糊視線,在這片混沌中他看着那人站起身,一身黑色的外衫看起來那樣生疏,又冷淡,寒冷得讓人生畏。
一下子竟忘了,他曾經,這樣熾熱地愛過這黑色。
池晉年沒再開口,阮原跪在地上,看着他走出視野,那衣擺搖搖晃晃,那步伐穩重中帶着慌亂,好像他喝毒酒那天,他從院外跑進來一樣。
只是那次他奔向自己,這次他逃離。
那腳步聲走遠,阮原才嗚咽,才抽泣,才哭嚎,才喊得撕心裂肺。
如今縱是有你,我在這王府,也是孤身一人了。
其實于池晉年而言,又何嘗不是。
——————
那天以後,那人再沒來過。
有關他的消息,都是聽別人說的。
王爺把柳庶妃休了,王爺在哪大發雷霆了,王爺去見七皇子了…
種種,一下子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的事。
毫不相幹,又死死粘着他的人生。
阮原坐在槐樹下,那槐花終于開了,開了滿樹,可樹下的公子又瘦了。
突然,知畫急匆匆跑進來,險些摔了跟頭。
阮原扶住她,看到她臉上的淚痕,心中隐隐生出一股不安來。
知畫扯住他的胳膊,聲音帶着悲,
“王妃,王爺…”
“王爺薨了…”
這句話針一樣刺進耳朵裏,刺得心髒都要停跳。
阮原腿一軟,跌在石椅上,一片槐葉又落下來,掉在發頂。
“你說什麽,你在說什麽,王爺,池晉年..”
“那可是池晉年啊——”
阮原突然扯住她的衣角,一聲悲泣劃破春日空氣,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比一顆落得快,落得重,砸在心上,砸在那片被馬蹄踏平的泥地上,砸在他們舞劍的雪地上。
崩裂,腐爛,掩埋。
“池晉年,怎麽會..怎麽會死呢。”阮原哭得撕心裂肺,“他可是池晉年,是池晉年!”
說完猛地站起身,邁開大步往院外沖,頭上的珠釵搖搖擺擺,比上元節那夜在馬車裏劃出的弧度還要大。
來至池晉年房前,遠遠便看到一群士兵圍着,他瘋了一樣推開那些人組成的屏障,看到一扇掩住的門。
顧琮守在門前,有些士兵想攔,他擡起一只胳膊,
“讓王妃進去。”
“你們散了吧。”
阮原再顧不上什麽分寸,跑過去打開那扇門,看都沒看顧琮一眼。
此刻他眼裏,只有躺在床塌上那個安靜的人,還是一身黑衣服,卻不動了。
阮原愣了一下,腦子裏天旋地轉,天崩地裂,視線一遍遍模糊又清明,就這樣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才一個箭步沖過去,跪在地上握住那人冰涼的手。
“晉郎,晉郎….”
他把那只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試圖給他一點無用的溫暖,另一只手撫上他的臉,看着他發黑的唇,看着他不再睜開的眼,心如刀割。
“晉郎,你起來,你再看看我,再看看我——”
“我原諒你了,劉似烨,張三李四,誰都可以是你的心上人,”
眼淚不受控制落到床上,落到那人掌心,沿着手腕流進袖管,
“只要你回來,你回來,你回來啊———”
可是那人躺在床上毫無動靜,還是面無表情,那只在他面前露出的笑,再看不到。
“求求你,”阮原閉上眼睛,兩只手握住池晉年放在他臉頰上的那只手,抓緊,“別扔下我一個人…”
“我愛你,我早就愛你,你是,你可是…”
“我的晉郎啊————”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是顧琮。
“王妃,節哀。”
“王爺的死,是皇上的決定。”
阮原還是死死攥着池晉年的手,目光未曾離開過他的臉半分,耳邊又響起池晉年那句,
“因為我們都是生來就被父母利用的人。”
“所以你和我,要互相取暖。”
胸腔炸開,回憶肆意作祟,沿着血管燒灼,疼得呼吸都困難。
“誰都要殺他,誰都想要他的命,可我,可我,想要他活着…”
“我只要他活着,當一輩子阮瑛,當一輩子影子,都情願。”
阮原說着,兩只手抱住池晉年,腦袋又枕上他的胸膛,每一次呼吸都要耗盡全部力氣。
“晉郎,槐花開了,我怎麽卻沒有你了。”
————————
“王爺。”
李梧月見池晉年睜開眼睛,下意識輕喚一聲。
池晉年看了她一眼,毫不猶豫坐起身子,臉色有些蒼白,聲音也沙啞了幾分,
“叫顧琮來。”
李梧月的睫毛輕顫一下,下意識攥緊袖管,還是扯起一個笑容應了聲,
“這便去。”
顧琮進來的時候,池晉年已經掀開被子站在床邊,自己穿着外袍。
“藥性猛烈,王爺還是多休息片刻為好。”
池晉年攏好衣領,沒有看他,
“王妃什麽反應。”
顧琮微愣一下,想起那小巧公子撕心裂肺的模樣,呼吸重了幾分,
“回王爺,王妃在王爺旁邊跪着哭了幾個時辰,茶飯不思,撐不住了才回去。”
池晉年的眼睛黯了一下,好一會兒沒說話。
“王府的事宜,置辦好沒有。”
“回王爺,安排妥當了,小主們遣散了,只是如畫…”
顧琮還未說完,那人便擡起一只胳膊打斷,聲音比往常還要寒冷幾分,
“王妃走了嗎。”
顧琮把如畫的消息咽回肚裏,還是那樣恭敬地彎着身子,
“回王爺,王妃執意留在王府。”
池晉年眼中閃過片刻驚訝,很快又在暗沉的湖底化成灰,悄無聲息。
他看了手中的玉佩一眼,最後把玉佩放在了桌子上。
“你給羅祥寫封信,要他無論如何,保住阮家。”
“王妃,你親自去王府看着,有什麽動靜,護好他,不惜任何代價。”
“是。”顧琮退出房間,掩上門。
池晉年坐回床上,拿起桌上那塊玉佩放在手心。
看着上面的“烨”字,腦子裏卻怎麽浮現另一張臉。
小巧的,美麗的,眼眶通紅着,那眼神刀子一樣剜人,對自己說,
“因為臣妾,像劉似烨嗎。”
是啊,他像劉似烨是不争的事實,他們身上的悲哀,擰成一股繩。
可是他枕在自己胸膛的樣子,他那個燦爛的笑臉,他口口聲聲的“晉郎”,和劉似烨沒有半分關系。
說好互相取暖,說好每年上元節都一起過,說好有晉郎便足夠,為什麽到頭來,卻變成了從沒愛過。
池晉年心口一疼,那天阮原的模樣還在腦子裏作祟,一下下用眼淚切斷神經。
他攥緊那塊玉佩,面色蒼白,這麽長時間第一次脆弱得像個失敗者。
高傲的失敗者,一輸便輸得一幹二淨。
他想要好好守護的人,想要牢牢握在掌心的人,如今他卻要放開了。
池晉年不明白阮原為何要為自己的死哭得撕心裂肺,但他明白等阮原想通了,就會離開王府。
抛棄那個沉重的身份,抛棄那個厭惡的外殼,抛棄那個在谷底奢求他溫暖的人。
阮原,你這只鳥兒,停在尋常人家的屋頂上,也會很美。
沒告訴你,但其實我,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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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公子。”
顧琮走到二樓的檐廊,卻被李梧月叫住了。
“李姑娘。”他轉過身,臉上沒什麽特別的表情。
“王爺為何,沒帶阮公子來。”
李梧月看着他,顧琮卻沒看回她,只淡淡說了一句,
“王爺的意思,顧某不敢揣測。”
李梧月輕笑一聲,移開了目光,轉而看向天上那輪月亮。
“罷了。”她的語氣帶了些無奈和悲涼,“王爺生性涼薄,你我早便清楚。”
“原以為阮公子會不同,是我想多了。”
顧琮抿嘴,好一會兒沒說話,卻也沒陪李梧月看月亮。
他終于要擡腳的時候,才又說了一句,
“王爺生性涼薄,顧某不清楚。”
阮公子于王爺來說,也的确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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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李梧月:“王爺生性涼薄。”
阮原:“王爺不善言辭。”
池晉年:“不善言辭,但愛阮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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