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起來捉迷藏吧10
女人一路來到了孤兒院,遠遠地就看到了站在大門邊焦急踱步的喬納森神父。
女人理了理頭發,媚笑着湊上去:“呦,喬納森神父,您這是知道我要來看我家孩子麽,怎麽大清早的就守在這裏等我啦?”
喬納森面色一瞬有些蒼白,他低頭垂目道:“女士,孩子們一晚上沒回來,你知道他們去了哪裏嗎?我等了一整個晚上,他們是不是去了你那裏?”
“您等了一晚上麽?那可是真是辛苦了,至于孩子去哪裏了,我哪知道。我的孩子不是兩個大洋賣給您了麽?怎麽處置都是您說了算。”
女人一臉的滿不在乎,她觑了喬納森一眼,幽幽道:“神父,您該不會是把小兔崽子們送到哪裏做苦工去了吧?我知道養孩子的難,十幾張嘴呢,以前那些有錢人辦的孤兒院也是這麽弄的,實在養不了就送到沒人願意去的地方當一輩子苦工,累死了餓死了也是白死。呵呵,這孩子都被送去幹活了,您得再意思意思啊!”
說着,女人神色貪婪地伸出手,搓了搓手指。
“女士,你怎麽能這麽說,我們是聽從主的召喚來救助你們的人!我們怎麽會做那種……那種無恥的行徑!”喬納森面色漲得通紅,他憤怒地看着面前毫無羞恥之色的女人,似乎想不通為什麽會有這樣的人存在。
女人見狀眉梢一吊:“別給我說什麽主啊神啊的廢話,看你這狗肚子裏盛不了三兩油的模樣!呸,你們是個什麽東西我一清二楚,不想把事情鬧大就給錢,十三個小兔崽子,一個十塊大洋,最少你得給我一百三十個大洋!”
喬納森自來了華國,一直是高高在上的洋大人,哪裏被人這麽落過面子,忍不住面皮抖了抖。
眼看女人神色猙獰,喬納森最後還是屈服了,從房內取出一疊銀元,嗫嚅道:“我也沒有那麽多錢,給你一百個銀元,女士,你別這樣,孩子是不是在你那裏?這些錢就當是孩子們的夥食費,我會很快去接他們的……”
“一百個銀元就想買斷那群小崽子的命啊,神父真是會做生意。”女人貪婪地吹了一下銀元,放在耳邊眯眼傾聽,也不知道聽出了什麽,只眉開眼笑道,“這可是一百大洋!誰叫窮人命賤,成交,孩子怎麽着,我不會再管的。”
收起沉甸甸一疊銀元,阿梅扭着腰離開了孤兒院後,就直奔最繁華的地界,她走進去的時候,就看到一輛洋車停在了門口。
一個闊太太抱着一只雪白的鴛鴦眼貓兒下了車,看到阿梅下意識就皺起了眉頭,對身邊的弓着身子開門的侍從說了句什麽。
侍從看了一眼阿梅,趕緊小跑步走到巡捕房,巡捕房的警察走過來想攆走阿梅,阿梅翻個白眼,從小包裏掏出兩枚銀元遞過去,這才讓警察沒把自己攆走。
阿梅這錢塞得肉疼,忍不住對那闊太太的方向道:“我是來找人的,我自己的家鄉,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怎麽好端端的站着也有人來攆我了?怎麽的,自己家門口的地也不準我們華國人站了?”
那闊太太連眼角的餘光都沒給阿梅施舍,只對身邊另一個年輕男子鄙夷的說着什麽,隐約聽到熟悉的字眼冒出:“一個不三不四的女人……沒一點婦德……不守貞潔……有幾個臭錢也配來洋人這幹淨亮堂的地方?”
男人便附和的說着什麽,眼神如刀一樣也将阿梅冰寒的剮了幾刀子。
阿梅靠在燈柱子下,怔在原地。
洋人的地方?是了,她長大的地方,早已經成了洋人的租界了。
目送那個闊太太抱着那只雪白乖巧的貓兒遠去,盯着貓兒脖頸間純金的項鏈,阿梅眼神說不出是羨慕還是厭惡,也或許什麽都沒有,就只是空空蕩蕩一副軀殼,站在那裏發呆。
在這個時代,窮人的命比闊太太們養着賞玩的外國貓狗還低賤,甚至啊,有的人的命,連那些波斯貓的飾物都比不上——闊太太養着的一只名貴波斯貓戴着的金鏈子能值幾百個大洋,但被巡捕房在租界打死的流浪漢,那是不賠一個子兒的,還會因污了租界,要那流浪漢的親眷們倒賠錢。
開着洋車的闊少和太太們都說,洋人帶來了新奇的貨物,讓租界亮起了一盞盞明燈,照亮了華國的土地,但是如阿梅這樣賣春養活自己的女人,哪能有機會看兩眼租界的明燈?
她連治病的錢都沒,所以懷了孩子也不敢打掉,生怕一劑湯藥下去命就沒了。她身邊很多暗門子都是這麽沒的,所以明知道生下孩子會過得更苦,她也不敢打掉。
她想活着。
就只是想活着,也讓自己的孩子活着。
人活着,怎麽就這麽難呢?
饒是看透了,在原本是自己家鄉的地方被這麽侮辱,阿梅也得等街角闊太太等人消失,才敢大聲啐一口:“tui——”
一個洋警察罵罵咧咧地走過來,這洋警察倒是會說國語,可阿梅寧願聽不懂他說的話。
“低賤的只拿女人,這是租界,不能随地吐痰,也不能随地大小便,不能拉客人,這裏是租界,不是你們□□的小胡同暗巷子,低等□□人和狗,不得随便入內!”
阿梅一扭,朝巡捕房快步走去,甩開那個洋人警察後小聲嘟囔:“暗巷子,呸,花一個銀元就能在那條街當大爺,弄殘廢人也不給治病,這會兒說我們低賤了,可不都是一樣的狗東西!”
到了巡捕房,阿梅搜尋了一圈,看到巡捕房的頭兒,走過去輕車熟路地坐在巡警的腿上,将手裏沉甸甸一摞大洋塞到了男人的口袋裏。
“呦,王探長,這可有些日子沒見了。今兒我來看看你,順路報個案子。我那倆孩子在附近丢了,王探長能不能給我找回來?這是五十枚大洋,請探長老爺喝點酒,等孩子找回來,我還有重謝!”
把大手放在阿梅腰上摩挲的王探長一頓,重重掐了阿梅一把:“孩子?你的野種吧,那兩野種不是被你賣給洋神父了嗎,怎麽的,想找回來再賣一次?”
阿梅聞言神色一黯,卻強撐着擡手戳了王探長一下,嗔怪道:“王探長,你聽聽自己個兒說的是人話嗎?我這不是自己都活不下去了嗎,看洋鬼子管吃管住,想着我那兩孩子也大了,得有個營生。
“之前央你,你這壞人死要錢,也不給通融,我總不能讓兩孩子和我一樣做這下等營生。我們那地兒風水不好,女娃只能挂盞燈籠,男娃就是給女娃兒打燈引人的。我自己遭這份罪,怎麽忍心讓我的孩子也遭一回,這不就找個由頭讓他們有個去處麽?哪知道洋鬼子靠不住,把孩子給我弄丢了。”
阿梅說着微微扭頭,把眼中滲出的淚水再憋回肚裏去。
“呦,聽你說的這話,你那小花兒長得出挑,怎麽能和你一樣呢,開了張多少能混個頭牌當當,哥們幾個都會去捧場的。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怕這怕那,你自己賣春不也活着麽,小花兒怎麽就不成了?”
王探長可不耐煩聽阿梅訴苦,反倒咋摸着阿梅那女兒長開了的确比阿梅強,找回來不如先自己哥幾個弄上一弄。
阿梅可不就是在防着這些狗東西,但防來防去,孩子都丢了,她也只能慘白着臉陪着笑:“聽也是個斯文人,可別說這渾話。不是還有二狗麽,小夥子護他妹妹得很,誰欺負了妹妹他準和人拼命呢!到了洋人那兒,我也不怕。”
這話其實是阿梅說給自己聽的。
二狗和小花兒還有個照應呢,一定會沒事的,她能把孩子救出來的。
“嘿,二狗也是個孩子,能做什麽?洋人啊,有這個!”
王探長拍了拍腰上鼓囊囊的qiang,又掂量一下口袋裏的銀元,眯眼一笑:“看來你真是走運了,賺得不少。行,說說到底怎麽回事,我這就去把小花兒和二狗找回來。”
阿梅沒敢說小毛被打死了,只含糊其辭的說孩子在孤兒院小樹林附近走丢了,神父們可能知道去了哪裏。
王探長眼珠子一轉,聽懂了,他将阿梅從腿上推下去,理了理衣服,招呼了幾個下屬,出門前還似笑非笑道:“阿梅,你可要說實話,誣陷洋人,你可是要被絞死的。”
“我哪裏敢呢。”阿梅笑着回應,面色卻比黃連水裏泡過的還苦。
一路跟來藏在暗處的孔淩霄和鄭玄離看着女人,看着她那笑比哭還難看的臉色,想到了陳偉講述中的那個瘋女人。
那個丢失了孩子,一把火差點将孤兒院燒光的瘋女人。
那個疑似拐走很多孩童,但是又送到空地上的鬼魂。
真的會是阿梅嗎?
在剛進入幻境時,孔淩霄也猜想過,是不是被財迷了心竅的阿梅丢棄了孩子們導致了悲劇,在看到阿梅向喬納森勒索的時候,他以為自己的猜想成真,以為阿梅會拿着這些錢逃走,可是沒想到阿梅居然會來巡捕房報警。
阿梅知道巡捕房有多勢利,所以她将找回孩子的希望放在了錢財上,希望這一筆錢能打動巡捕房的警察,找回自己的孩子。
她甚至顧不上給死去的小毛報仇。因為這個時代死的人太多了,阿梅已經麻木了,世故的阿梅知道活着的人遠比已經死去的人更重要。
可真的是這樣的嗎?
眼看得巡捕房出警,阿梅眼中生出一絲希冀,她在租界來回了兩趟,最後不知想到什麽,到點心鋪子買了兩包點心,給那掌櫃說了些什麽,匆匆折返回家。
租界離阿梅住的院子有段距離,大清早就來回跑了兩趟,路上阿梅的高跟鞋鞋跟又掉了,她直接撅了鞋跟,踩着一路上尖利的石頭,一瘸一拐地走了回去。
孔淩霄看着倉惶狼狽地女人,到底有些不忍心,他快步走過去,扶住了女人。
阿梅被突然出現的孔淩霄吓了一跳,她戒備地退後道:“又是你,大爺您不是在孤兒院和洋神父相談甚歡麽,怎麽不談了,這又是想幹什麽?”
“我只是恰巧在附近看風景,看到您受傷了,想幫您一把,別介意。”孔淩霄直視着眼前女人的眼睛。
被這麽一雙清清冷冷的眸子注視着,阿梅一愣,越發狐疑。
但是孔淩霄目光實在過于正直,眼眸清澈,眸色黑亮,阿梅沒看到一丁點兒她在成年男人身上見慣了的欲、色,便逐漸放下了防備。
她撇撇嘴:“是你主動要幫忙的,可不能問我要錢,我沒錢!看你穿得富貴,氣度不凡,應該也是個大人物,可別和我先前見過的那些個‘大人物’一樣不做人事兒,別想糊弄人。”
原本不願多加幹涉的鄭玄離也走出來,插話道:“我大約是糊弄過人,所以得補償一二。但是他真的沒糊弄過任何人,怕是只有被人糊弄的份了。”
“是你啊,嘴甜的那小子。糊弄人的是你,被糊弄的是這小子,那你們兩個真是什麽鍋配什麽蓋喽。”阿梅瞥了鄭玄離一眼,嗤笑道。
孔淩霄心裏難過,也沒說什麽,只扶住阿梅朝前走,還打個眼色讓鄭玄離提前去看看那些孩子們現在如何了。
鄭玄離沒做久留,閑話兩句先走了。
留下的孔淩霄思緒有些紛亂,一會兒想着阿梅最後如何了,是不是逃脫了,畢竟電梯裏沒看到阿梅的魂魄,瘋了之後終究還能活一段,沒成為鬼魂也好。一會兒想着阿梅縱然逃脫也怕是不人不鬼,孩子丢了,那幾個護住的孩子也沒了,阿梅怕是比當鬼還難受。
可是這個世道,阿梅真的能逃脫麽?
若是她真的如孔淩霄之前所以為的那般心狠,大約是能好生活下去的,可是,阿梅不是那樣的人。
她想救人,想救自己的孩子。
所以她也是注定逃脫不了的。
孔淩霄又想起鄭玄離曾經提到過的李雅菲和徐向榮,他說人和鬼魂其實沒有差別,要用心去看,可孔淩霄連人都看不清楚,因而,他終究也還是分不清楚,眼前幻境中的人到底是不是人,鬼到底是不是鬼。
越想越覺得頭疼難耐,眼睛也刺痛起來,一如當初遇到魔王的虛影時,盯住魔王看的時候眼睛生出的刺痛,連心口都燒起了一團火。
有憤怒,但更多的是無能為力的無奈,已經過去的歷史他做不了什麽,但現在,至少,他要救出困住的鬼魂們,讓他們了卻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