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卡門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

在離開薩米爾之後,他自己過得也很好，雖然偶爾仍然會想到薩米爾。他們之間其實并沒有太多的交流，大部分時候都是薩米爾在說,他只是漫不經心地聽着而已，但薩米爾離開之後,他才發現自己居然記得薩米爾說過的每一句話。

但卡門是一個理智的羽人。

他很早就看出來薩米爾根本不可能因為他而停下來,他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兩人都是彼此的過客。就算那段時光對他來說偶爾會作為慰藉度過無盡的黑夜，但沒有的話，他也能活着。

他是個天生殘缺的羽人,也從未掌握過時間的力量，對他來說，只要能做到自己的極限就好了。

從目睹奴隸販子的所作所為之後，他的意志已經堅定地刻下了複仇這個詞。

不屬于自己的力量,不屬于自己的自由,不屬于自己的美好，他也并想要。

就算勉強要了,也一定沒有想象中那麽好。

他之前過來見薩米爾,也只是突發奇想而已,現在見到了，心裏的想法也沒有變化。

薩米爾果然還是老樣子。

或者說褪去了稚嫩，比之前還更加優秀,更要耀眼一些。

“我剛才在和城主聊天。”卡門說：“忽然想到你，就過來找你了。”

他說得坦坦蕩蕩,薩米爾便也坦然笑了一笑：“之前不是在城牆那裏見過嗎，你當時從天而降，把我吓了一跳。說起來,我之前還和莉莉講過你的事呢。”

“為什麽？”

“為了拉近關系，打聽一下情報嘛，當時我能接觸的人只有她了！”

“你現在連小女孩都騙嗎？”

“哇。”薩米爾驚詫地看着他：“你現在居然都會開玩笑了嗎。”

卡門：“……”

薩米爾微微一笑，問：“你最近過得怎麽樣？”

卡門淡淡道：“還好，和你分開之後，我還是在做之前的事。後來遇到危險，被阿特利救下來，然後我就開始為她工作。”

薩米爾心想，城主大人怎麽到處救人，她是什麽，大陸行走的救助機嗎？

卡門忽然問：“那你呢？”

他從分開後說起，薩米爾也下意識跟着道：“我們當時不是在獸人的邊界嗎，分開後我就去獸人帝國的首都呆了段時間，後來又去了趟北海海域，再之後，就來南方聯盟了。”

“不過我在南方聯盟呆的時間很短。”薩米爾腦海中閃過一個金發綠眸的身影，說：“後來就去了北方聯盟，那邊的魔法學院和白塔還挺有意思的。”

他這如流水賬一樣的記錄，卡門卻聽得很認真，聽完之後，他說：“你和北方聯盟的奴隸集團有沒有什麽關系？”

“什麽？”薩米爾不明所以。

“我之前追蹤在灰羽之城搞事的那批人，然後看到了來自北方聯盟的游蕩者，他口裏曾經念過你的名字。”

薩米爾皺起眉：“游蕩者？”

他想起了當初那個游蕩者，在最後被亡靈法師救走了，但現在亡靈法師已經死了，他居然還活着？

“對，你小心一點。”卡門囑咐了一句，随後若無其事地問：“你身邊那個精靈是誰？”

薩米爾眨了眨眼：“你怎麽不問那個半精靈？”

“那個精靈看上去喜歡你。”卡門淡淡地說。

薩米爾愣了下，随後緩緩地說：“是嗎……不過他确實挺照顧我的。就算他喜歡我，其實和我也沒什麽關系，對吧。”

卡門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因為對薩米爾來說，當他喜歡誰的時候，大部分和那個對象也沒什麽關系。

他為自己的感情，為自己被吸引而使出渾身解數去追求對方，後來又因為索然無味自顧自地離開，從頭到尾，對方到底是什麽态度，什麽感情，都無所謂。

薩米爾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自己，确實和對方沒關系。

卡門沉思了一下，忽然覺得薩米爾好像是個人渣。

為什麽在他的記憶力，薩米爾一直是個閃閃發光，如同天使一樣，善良溫柔又強大的形象。

卡門沉默片刻，問：“你這樣，以後有一天會不會被打？”

薩米爾認真地說：“所以，我在拼盡全力變強啊！”

這也太有理有據了，卡門無話可說，看來薩米爾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但是……”薩米爾摸了摸下巴：“蘭洛的話，我倒不希望傷害到他，其實，雖然我遇到過很多人，但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麽溫柔的。”

卡門面無表情地說：“這個詞從你口裏說出來真奇怪。”

“就是這個，蘭洛就不會對我說這種話。”薩米爾笑了笑：“所以啊，我希望蘭洛不會受到傷害，特別是從我這裏。”

卡門搖了搖頭：“我不明白……你喜歡上他了嗎？”

薩米爾：“倒也沒有，他和你們不一樣。”

這個不一樣是什麽意思，他并沒有明說。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腳步聲。

薩米爾下意識回頭看向門那邊，再轉過頭，卡門已經踩在窗框上，準備跑了。

薩米爾想問你這是幹嘛，卡門半蹲在窗臺上，忽然轉頭說：“以前從來沒有說過，以後估計也沒有機會了。其實我一直想對你說——”

“謝謝。”

他的身影，瞬間從窗臺消失。

薩米爾笑了一下，慢慢坐下來，與此同時，門外響起敲門聲。

“進來。”

毫無意外，金發的精靈從門外走進來，他身上還帶着庭院夜風的寒意，但很快就被溫暖的室內熏香驅散了。

“剛才我在院子裏見到城主了。”蘭洛說：“她說今天晚上盛海宴會結束的時候，還會有一場煙花，薩米爾，要一起去看煙花嗎？”

“好啊。”薩米爾答應了，問：“城主府的房頂不能随便上的吧。”

蘭洛說：“沒事。”

他們倆爬上城主府的房頂，這裏是整個灰羽之城最高的地方，此時天空仍然一片寂靜，夜空布滿星星，明亮閃爍。

薩米爾和蘭洛并排坐在房頂上，都沒有說話，等待煙花的綻放。

夜風将薩米爾的銀發吹起來，他垂下頭，将吹到臉上的頭發撩到後面，但夜風不停，薩米爾只好将頭發一把抓起來。

蘭洛偏頭看了一眼，将自己用來束發的樹枝摘下來，傾身過來，為薩米爾将銀發紮起來。

他離得很近，薩米爾幾乎能感受到他清淺的呼吸，在樹枝被拿下來的一瞬間，滿頭金發散落下來，遮蔽着漫天星河，落在薩米爾的眼裏。

薩米爾微微一怔，雖然兩人之前也有過更近距離的接觸，但他之前從沒有過這種異樣的感覺。

蘭洛紮完頭發之後，非常自覺地直起身體，恢複到之前的距離，然後稍微側身，擋住了風。

其實他完全沒必要這樣做，這種夜風根本不會對薩米爾造成任何影響，就算之前他倒下了，那也只是因為中毒而已。

但蘭洛也很難說明白這種想法，他這樣做并不是為了讓薩米爾感動，也不是真的覺得有用，硬要說的話，就像之前他決定自己做一個木雕玩偶送給薩米爾一樣。

在做這種事的時候，反而是他自己比較高興一些。

“之前，你說的關于生命之泉的事……”蘭洛說：“生命之泉并不能立刻治愈疾病，而她處于時間停滞的狀态中，無法被生命之泉治愈。”

薩米爾恍然大悟，随後說：“可是我之前沒說生命之泉的事啊。”蘭洛茫然地眨了眨眼。

他們當時，确實只是眼神交流而已。

薩米爾盯着他少見的懵懂的眼神，笑了一下：“我明白了，不過不管生命之泉有沒有用，都不應該由我提出來。”

“那畢竟是精靈族的生命之泉，我提出來的話，不是在道德綁架你嗎？”

蘭洛頓了頓，說：“我不會受道德綁架的影響。”

在很久之前，精靈始祖可是以冷漠著稱的，就算是那些“老朋友”，也不願意和他打交道。

“真巧，我也不會！我只做我想做的事！”薩米爾高興地拍了拍手，迎着夜風站起身，笑意盈盈地問他：“但如果是我提出的要求，哪怕有些為難，你會答應嗎？”

蘭洛點頭。

“我倒希望你不會。”薩米爾轉過頭，仰望着星空。

整片寂靜而明亮的星空下，只有一站一坐兩個影子。

薩米爾看着星空，蘭洛則看着他。

砰。

煙花升上了天空，然後在最頂點炸開。

黑色的天空，忽然盛放着絢爛的花，一瞬間奪取所有人的視線，落進眼底。煙花盛開的十分短暫，但在化作白霧落下之後，又有新的煙花升騰起來。

薩米爾很久沒有言語，忽然，他聽到叮叮的聲音。轉頭一看，維安正在鎖鏈的幫助下爬上來。

那些鎖鏈圍着他，又分出四條如觸手一樣，攀附着牆壁晚上爬。

薩米爾眼睜睜看着他上來，維安也沒想到上面有人，愣了一下，坐到了薩米爾旁邊。

薩米爾問：“你怎麽上來了？”

維安捂住臉，痛苦地說：“我寫不下去了，可能是因為天氣太冷，或者太熱，或者頭發變長了，外面有蟲子叫……只好上來看煙花，找找靈感。”

薩米爾時常見他陷入這種狀态，已經習慣了。

維安身後的鎖鏈收了回去，他的影子扭動了兩下，變得腫脹起來，一個少年的身影出現在他身邊，伸出手，偷偷地摸了摸他的頭。

“煙花，真美啊。”維安的目光從煙花落在街道上，之前熱鬧的街道已經變得空空蕩蕩，最後兩天的盛海宴會還算順利，那些人群如同忘了之前發生的事，依然沉迷于喧嘩繁盛的盛海宴會之中。

“但很快就會消散了。”維安說。

“沒關系，現在很美就夠了。”薩米爾笑了笑，轉過頭，剛好撞上蘭洛猝不及防的視線。

維安問：“你喜歡什麽顏色的煙花？”

薩米爾不假思索地說：“金色的。”

維安：“……”

這煙花根本沒有金色的！

煙花的餘燼會落在哪裏呢？

阿特利伏在桌子前工作，在煙花綻放的一瞬間，她停下了手中的筆，朝外面看去。

從這個窗口，只能看到一部分煙花，和落下的餘燼。

餘燼會去往哪裏？

命運是怎樣的存在？

時間的盡頭又是什麽呢？

阿特利腦海中毫無征兆地浮現出這三個疑問，她就這樣坐在書桌前，撐着頭，看向窗外，目光并不一定會落在煙花上。

莉安娜此時在城主府最深處沉睡。

這次煙花的風格和之前不一樣，果然不是莉安娜選的呢。

阿特利的眼睛慢慢閉起來。

煙花炸開的光輕柔地落在她身上。

她看上去就像游離在時間光影中的羽毛。

……

如果我是特殊的那個會怎麽樣？

——每個人都是特殊的，至少對某個人來說，你一定是特殊的。

煙花驟然炸開的時候，卡門腦海中忽然浮現了這個回答，他想了好久，才想起來，這句話是曾經薩米爾說過的。雖然說完這句話不久，他們倆就分道揚镳。

能和他說這些廢話的人，好像也只有薩米爾，就連阿特利，也只是工作上的交接而已，一般兩句話就搞得定。

真是……就像夢一樣。

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只是他的錯覺而已。他有時候陷入回憶中，也覺得自己仿佛只是個毫不相幹的第三視角。

大概對于自己的這樣的人生來說，薩米爾的闖入，本來就是格格不入的吧。

他大概也闖入了很多格格不入的人生。

卡門想到這裏，笑了一下。

明天就要帶那個小羽人離開了。

還是工作重要。

去幹活吧。

他從窗臺上輕盈地跳下來，在半空中，一個折返，身影便消失了。

只有一片灰色的羽毛幽幽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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