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相見

李章這一發瘋,謝曲忽然想起自己做人時見過的那些鬼修。

鬼修,顧名思義,就是以人身修鬼道,他們平日最常接觸的,就是一些枉死的游魂,怨煞之類。

因為什麽朋友都交,謝曲有幸也見過幾次鬼修修煉,對眼下這種沖天的怨氣很熟悉。

可是熟悉歸熟悉,肉眼凡胎也終歸只是肉眼凡胎。

換句話說,謝曲那時只能感受到這些怨氣的存在,其實看不到。

而像今天這樣直面怨氣,親眼看到死人發瘋的情況,謝曲還真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

但是謝曲一點也沒有驚慌失措。

有那麽一瞬間,謝曲只覺得他的手腳忽然全變成了別人的,忽然不由自主地動了。

動作很快,腦子是空白的,反正等謝曲再重新看清眼前事物的時候,他已經站在李章身後,右手正重重壓在李章的頭頂,将李章整個人壓得跪在地上,起不來身。

滿院子黑漆漆的怨氣,被謝曲這麽一打擾,全化成絲絲縷縷粘膩的軟“箭”,争先恐後紮進謝曲的心口。

劇痛之下,謝曲眼前又是一黑。

再然後鬥轉星移,須臾之間,謝曲便不再是他自己了。

他變成了李章。

确切的說,是變成了剛死不久那會的李章。

謝曲不曉得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但他如今确确實實就是一縷游魂,他能借李章的眼看,憑李章的耳聽,他飄在張府的院子上空,由上到下俯瞰着整個張府。

他的肉身已然被大火燒成了灰,至于怎麽起的火,他記不清。

Advertisement

興許是他自己不小心,在夜裏讀書時碰到了蠟燭,也興許是別人不小心,使他家的房子走了水,但無論如何,他還是知道自己是在睡夢中被大火燒死的。

死去當天,沒人趕去為他收屍,只有乍聞噩耗的張幼魚想去,但被張榮攔下了。

張榮拉着張幼魚的手,慈祥地勸她:“弱弱,你該準備自己的嫁衣了,你該繡一身并蒂蓮,水鴛鴦。”

“弱弱,你一個未出閣的小丫頭,不要去那種腌臜的地方,那裏已經被大火燒得不剩什麽了,去了沾晦氣。”

“弱弱,你不要這麽苦着臉,爹實在心疼,天底下有哪個爹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好。”

“弱弱,你別再想他了,他其實并不是個值得托付終身之人,他沒出息,配不上你的。”

“弱弱……唉。”

吱嘎。門被關上了,張榮拄着手柄鑲金的木杖,一步一嘆地離開了,倒是已經變成了李章的謝曲,恍恍惚惚飄進了屋裏。

謝曲如今只能看和聽,以及感受李章當初的情緒變化,他像個徹底的旁觀者一樣,根本左右不了李章的行動。

就比如此刻,謝曲瞧見張幼魚在張榮走後,從自己随身攜帶的小香籠中撚出一張小小的紙條,團在油燈裏燒了,便明白當年李章想向張家退婚這事,張榮雖然不知道,但張幼魚卻是知道的。

原來李章在決意向張家退婚前,其實是先和張幼魚互通過有無的。

那紙條上的字很小,很密,且有一半都被燒了,但謝曲匆匆瞥過一眼,還是大致看清了上面寫着什麽。

左不過是些要張幼魚以後好好過,李章這麽做,全是為了張幼魚考慮之類的話。

當那紙條被徹底燒幹淨,謝曲感覺李章有些落寞,還有點後悔。

謝曲說不清李章在後悔什麽,但他隐約覺得這屋裏的氣氛有點不對勁。

又過了一會,謝曲看見張幼魚終于不哭了。她站起身來,伸手碰了一下桌上正搖曳的油燈芯,然後被燙得驟然蜷起指尖。

李章一下就慌了,他連忙伸手去推油燈,但卻怎麽也碰不到,他推油燈的動作,只能讓油燈上的火苗又使勁跳了兩下,影子映在桌上,像個扭來扭曲不知疲倦的小人兒。

推不倒油燈,李章急得忘記男女之別,想要去扶張幼魚,看看她被火傷到的手,結果不出意料,李章的手臂從張幼魚身上穿過,什麽也觸碰不到。

倒是張幼魚,這小姑娘垂着眼,瞥着那縷跳動不休的火苗,張了張嘴,忽然面對空氣輕聲喊道:“……李郎?”

這一聲帶着疑問的輕喚,讓李章激動的手都開始發抖了。

像是為了回應張幼魚,李章讓自己的手指不斷在火苗中穿過,令那火苗跳動得更兇。

張幼魚的聲音果然比方才更肯定了。

張幼魚問:“李郎,你為什麽不要我了?”

為什麽擅自決定退婚,為什麽不聲不響就死了,為什麽不等到真相大白那天,為什麽不再努力一下?難道你我之間從小到大的情分,僅僅只用一句“願卿日後高掃娥眉,盤雲美鬓,與夫君琴瑟和鳴,永以為好”,就能全忘幹淨了?

還說什麽是為我好,李郎呀……李郎,你這樣做,與我那個只看重名聲和銀子的爹,究竟有何區別?自始至終,你們有誰問過我如何想?全都只拿我當個會喘氣的物件罷了。

李郎呀,你究竟知不知道,給別家做妾是意味着什麽。

李郎呀,你怎就不信我能與你共苦同甘。

李郎呀,你既知我爹看重顏面,為何就不能先他一步,以恩人之子身份向他施壓,與我把親成了?

李郎呀,我實在喜歡你,但也實在瞧不起你懦弱。

李郎呀……

張幼魚捂着臉,有淚珠從她指縫裏滑出,一顆接着一顆,斷了線的紅豆一樣。

好一陣安靜。

張幼魚指縫間的斷線紅豆越來越多,李章心中的後悔,也越來越濃。

李章有點慌了,他沒想到張幼魚會這麽喜歡他,熱烈得就像是飛蛾撲火一樣,義無反顧,不畏生死,而他先前為張幼魚考慮的,什麽女兒家的名節,什麽往後的富貴,在張幼魚看來,竟然全都成了自己對她的背叛。

可即使張幼魚這麽認為,他就能真的什麽也不為她考慮麽?他難道就不想娶心愛的女子為妻?但他真的能麽?

弱弱嫁給他,真能過得比嫁去許家更好麽?

他讀了十幾年的書,知道這世間所有應該遵守的禮數,他明白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不顧規矩強行成了一樁不被父母認同的婚,那……那算什麽成婚。

這世道其實一直都是這樣,弱弱她……始終還是太幼稚了些。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火苗不再跳了。

但張幼魚第二天就投了井。

是李章躲在暗處救了她。

張幼魚投井三回,李章救了她三回,兩個人在張幼魚溺水瀕死時,也曾短暫的相見,但是那時間太短暫,再多一點張幼魚就會死,所以他們誰也沒有機會開口說話。

再後來,張家人見張幼魚整日枯坐在井邊,似乎大有一個看顧不周,便要繼續往井裏跳的決絕,一時都很慌張,以為是李章的鬼魂來報複了,使張幼魚中了邪,便出重金請來道士,将張幼魚住的一整個小院都貼滿了辟邪符。

李章再也進不去張幼魚住的小院了。

但張幼魚還是在锲而不舍地找死。

其實到了這時候,李章死了太久,又沒人祭奠,神智已經有些不清醒,所以他理所當然的成了煞,糊裏糊塗跑到張幼魚夢裏織繭,想要和她說說話,告訴她好好活下去。

可是張幼魚院子裏的辟邪符威力實在太大,李章費了好大的勁,才在張幼魚夢裏織起一個繭,但剩下的力量卻不足夠幫他維持生前原貌。

最終,李章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讓張幼魚在夢裏看到了一堆焦炭。

在夢中,李章變成了一只被大火燒的扭曲蜷縮,早就看不出人形,沒有皮肉的怪物。張幼魚在看到他時,吓得一邊尖叫一邊往院子裏跑,砰的一下就把門鎖了。李章掙紮着在後面追,可是即便是在夢中,到處都有的辟邪咒味還是讓他感到十分難受。他追不上,他想張口和自己心愛的女子解釋,可他的嗓子壞了,除了一點啊呀哎呀的怪叫,什麽也說不出來。

張幼魚沒有認出他,甚至還被他吓得差點瘋了。

張幼魚隔着門問:“你是誰?為什麽那晚的燭火後來不動了,為什麽李郎不來見我了?是不是他把他給害了?”

李章依舊說不出話,他只是不停地撞門,他身後的怨氣越聚越多,越發像個會吃人的厲鬼。

李章想,其實弱弱說得也沒錯,是他身後這些再也散不掉的怨氣,将他吃掉了。

但李章總算是被張幼魚這幾句問話給重新喚回了神智。彼時他渾渾噩噩地重新想明白,他的力量已經被耗去大半,就算出了這個夢,也只能是堆焦炭。

屆時他的弱弱萬一在醒過來後又投井,他可怎麽辦?

倒不如……倒不如先別讓她“醒”過來,起碼這樣能保證她的安全。

這麽想着,李章在小院子外又落一把鎖,于是一扇門兩把鎖,一裏一外,張幼魚再也出不來,李章再也進不去。

事情全辦妥後,李章開始修養生息,這一養便是小半年。

半年的時間,讓張家和許家的婚事吹了,也讓現世中的弱弱一直處于瘋瘋癫癫的狀态。

直到半年後,李章終于利用一些往來游蕩的鬼魂,重新恢複生前原貌,重新站在由他自己織出來,用來困住張幼魚的那個小院子前,擡手敲了敲那扇被落了兩把鎖的門。

不久後,張幼魚輕輕細細的聲音從門內傳來。

“你是誰?”張幼魚問。

“我是李章。”李章回答。

聞言,門內安靜了片刻,但是很快又問道:“你當年托人送給我的紙條,上面寫的是什麽?”

李章倏地一愣,手又開始抖,因為他發現自己答不上來這個問題。

死了這麽久,李章能清晰記住自己生前之事,已實屬不易,可那張紙條卻是意外,因為他曾經看到張幼魚将那紙條燒了,還因為那紙條上的文字很痛苦。

既然會讓幼魚痛苦,還是忘記了的好,忘記了,以後就再寫不出那種傷人的話了。

或許,人一旦死後做了鬼,腦子總是不比生前靈光的。

就這麽着,門內的張幼魚等了又等,門外的李章也想了又想,但他最終實在是什麽也想不起來,唯一能想起來的,便是弱弱說過想與他成婚。

于是李章斟酌着道:“我不記得了,但是我猜,那上面大約是些情詩之類的東西吧。”

門內沉默地更久了。

“你不是李郎。”許久,門內的張幼魚堅持道:“我不會為你開門,因為你不是李郎,我雖不知你如今為什麽忽然會說話了,但我見過你,我知道你是一只惡鬼。我猜你是三年前因為對我動手動腳,被我爹一頓大棒打出府去,後來因為花樓走水,意外死在花樓裏的王廚子。”

頓了頓,再道:“雖然同樣是燒死,但我見過李郎,我知道他應該是生前的相貌,不是一堆焦炭。”

李章急道:“弱弱,你将門打開看看我,我不是一堆焦炭了,我先前是因為……”

“那你倒是告訴我,你當年到底親手寫了些什麽給我?”

答不上來,永遠也答不上來。

李章感到十分的焦躁,身後怨氣已經多得快要盛不下,有幾縷順着門縫鑽進院子,引來張幼魚更大聲的尖叫。

“弱弱,弱弱你開門,我是李章,我願意和你成親了,我們就在這夢裏拜堂,在這個沒有禮數管教,沒有規矩體統的夢裏做一世夫妻,我不會再讓你難過了!”

“弱弱,就算雲來城中所有百姓都不相信我,我也只是傷心,可你不能不信我,你從前都是願意信我的啊,怎麽如今卻連我是誰也不願意相信了……”

“弱弱,我錯了,我當初不該不問你的意見就退婚,你說得對,我實在應該再努力一點,我該努力讓自己變好,變得能配上你,而不是獨自躲在暗處自暴自棄。

“弱弱,你快把門打開,我這回真的沒有騙你,我會永遠對你好,你不喜歡去許家做妾,就來做我這輩子唯一的妻。”

“弱弱,我想與你成婚了,求你開門吧……”

說話間,李章身後的怨氣結成了團,開始不停撞擊他面前的這扇小門,力道之大,竟然讓整個夢繭有一瞬間的震蕩。

只可惜小門還是沒有被他給撞開。

并且,院內的聲音變得比方才更冰冷了。

“你一定是假的。”張幼魚強硬地道:“我雖然喜歡李郎,但也了解他,他那樣一個講究禮數,最喜歡瞻前顧後的人,把我的名節和未來看得比我自己都要重,縱使是在夢中,也絕不會願意同我成婚。”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