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找死
“我、我想起來了。”李章是和謝曲同時睜開眼睛的,怨氣散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書卷氣就又回來了。
“我想起來了。”李章緊蹙着眉,斷斷續續地自言自語道:“那紙條上寫的,是願……願你高掃娥眉,盤雲美鬓……”
還不等他說完,門內女人尖嘯的聲音便沒了。
緊接着是啪嗒一聲,張幼魚開了鎖。
仿佛是在看一場無聊至極的鬧劇,範昱嗤笑了聲,将打量李章的目光移向別處。
但他在移走目光之後,還是極不情願的彈指,順道把李章落在門外的小鎖也打開了。
張幼魚從門後小心翼翼的探頭,發間珠翠叮當作響,依舊是一副十七八歲小姑娘打扮,但因為她是生魂,她的肉身其實并沒有死,所以她的相貌總會随着肉身的長大,稍稍發生一些變化。
原本小鹿一般圓溜溜的眼睛,變得更狹長了,下巴也比三年前更尖細一些,身量更高,腰身卻更清瘦。
三年未見,張幼魚已經從當年那個活潑熱烈的小姑娘,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實際上,比起三年沒變模樣的李章,如今張幼魚這張臉,還顯得更成熟一些。
“……你是李郎?”張幼魚用手緊緊扒住門,小聲問。
“你來救我了?你為什麽現在才來救我?你知不知道我自己住在這裏有多怕?你知道麽?這裏有只連話都說不清楚的鬼,他每天都來找我,講話總是颠三倒四,前後矛盾,可每當我忍不住反駁他,他就會生氣,就會使勁撞我的門,還讓院子裏平白生出很多團古怪的黑霧,把我最心愛的玉蘭和芍藥全毒死了。”
李章很喪氣地“唉”了一聲,沒解釋。
因為李章有點生氣,生他自己的氣。
什麽呀,自诩自己是只足夠厲害理智的鬼,在雲來城中足足蟄伏三年,該報複的都報複了,連生前一點小小的細節都記得,每天都要強迫自己把活着那會所有的事情都回憶一遍,盡管這樣做,會讓他的頭疼痛難忍。
可就算這樣,他還是把最要緊的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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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為自己和城中那些渾渾噩噩,不知自身早就死去的枉死鬼不同,卻想不到,他也只是他們之中的芸芸一個,并沒有什麽不同。
見李章不回答,張幼魚又低下頭,仔細看了看。
這會李章仍然是跪着,謝曲正站在他身後,五指虛虛攏在他的頭頂,将他身上最後一點怨氣化解。
張幼魚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像是在掙紮——她的生魂在這地方被關了太久,其實腦子也跟着有些不清楚了。
但她很快便做出了決定,眼裏泛起一點亮光,蝴蝶似的從門後撲過來,一把将謝曲推出老遠,差點閃了謝曲的腰。
“你是誰!你不許欺負我的李郎!”張幼魚一身朱色羅裙,明豔如火,老母雞護崽一般張開雙臂,把李章嚴實護在身後。
謝曲:“……”
過分了啊!這姑娘怎麽端起碗吃飯,扔下碗就罵娘呢!還我是誰?我是你恩人!
嗯……恩鬼。
因為太久不幹活,貿然一次性化解了這麽些怨氣,謝曲這會其實也不太好受。他捂着心口,被張幼魚這麽一推,正想發作,眼角餘光卻下意識瞄到張幼魚盈盈一握的漂亮腰肢。
謝曲:“……”
罷了,好鬼不與小美人計較,被關了這麽久,出來發一發脾氣也是理所應當。
這麽想着,謝曲便沒有發怒,而是十分友善地提醒道:“既然已經見着了,是不是就能……”
說着,偷偷瞥向站在他對面的範昱。
也是趕巧,範昱也在往他這邊看,倆人各懷心思的目光一對上,謝曲便本能轉頭,匆匆看向別處去了。
反倒是範昱,他皺眉又盯着謝曲看了很久,越看眉頭皺得越緊,半晌一拂袖。
“問他那麽多作什麽,直接帶回去便是。快到正午了,外面還有那麽多正眼巴巴等着你化解的鬼,雖說他們的執念已經被李章陰差陽錯化掉不少,可勝在數量衆多,你若是能趕在一天之中陽氣最盛時,将他們一股腦全解決了,于你也是方便。”頓了頓,聲音悶悶的,帶着一點勉強忍耐咳嗽的沙啞,“畢竟在這種事情上,我幫不了忙。”
經範昱提醒,謝曲大夢初醒,才總算是把紛亂思緒從李章的回憶中抽出,愣愣“嗯”了一聲。
頭頂挂着的月亮忽明忽暗,這只繭就快碎了。謝曲聽範昱的話,試探着向李章伸出手,問他:“你現在願意跟我們走了麽?”
李章跪在地上,晃悠着想要起身,但張幼魚使勁壓在他身上,死死抱着他,将他看成轉瞬便會凋謝的昙花,仿佛稍一錯神就會消失不見,所以李章折騰半天,也只是從雙膝跪地,轉變成單膝跪地。
李章嘆了聲氣。
“弱弱聽話,我現下見着你,知道你很好,我就已經很知足了,沒了我,你往後還得好好活着,不許再投井了,因為我此去投胎,不能再守着你,你即便投井,也是不能再見到我的。”
話畢,撚着衣袖的手指彎了彎,又重重的嘆氣,忽然擡頭看向謝曲,張了張嘴,似乎是在斟酌該怎麽稱呼他。
“他是謝必安。”範昱道。
李章點點頭,沉默許久方繼續道:“之前我說要張家破敗的話,我反悔了,我要張家一直富貴下去,因為如果張家敗了,弱弱會過不好。”
謝曲答了好,範昱冷哼一聲,顯得格外不耐煩。
到了這時候,張幼魚就是反應再慢,也能猜出是誰幫李章把門打開的了,但她仍然沒有放開抱住李章的手,她鬥雞似的仰着脖子,像是一種無聲的對抗。
李章也不好掙紮,因為害怕誤傷張幼魚,所以只好乖乖地跪在原地,向謝曲投去求助的眼神。
于是現場陷入了一種幾近詭異的僵持。
張幼魚看李章,李章看謝曲,謝曲看範昱,範昱先是一臉“關我什麽事,怎麽你回來了還要我操心”,後來實在被看得煩了,終于撇着嘴施舍給張幼魚一個眼神。
“你到底想怎麽樣?你陽壽未盡,應該盡快返回凡間。”範昱說。
“我要和他成親,他小時候答應了要娶我,他不能食言。”張幼魚執拗地答:“我聽家裏老人說,若結了陰親,兩個人的姻緣線就會被綁在一處,那麽無論他們又經歷過幾次輪回,只要他倆能再見到面,就總能在一起。”
範昱像是在聽笑話,“你今年才幾歲,知不知道自己現在在說些什麽?”
張幼魚哼了一聲,很不服氣,“我當然知道,我要和他結陰親。”
“陰親不比凡間的姻緣,是不看生死的。我這麽給你解釋吧——當你們結了陰親後,你們兩人就是真正合為一體,要共享一份命數與氣運,每當一方死去,另一方為了在下一世能繼續與他繼續做夫妻,也必活不過五年。”
言外之意,若張幼魚和李章結了陰親,張幼魚就只剩五年可活了。
範昱把話說得這樣明白,奈何張幼魚不怕。
“我就和他結親,活不過五年也要結,反正我如今已經見過了一次你們,我不再怕鬼了,你們要是不讓我結親,我就一直跳井。”
“你陽壽未盡,就算以後沒有李章救你,也會有別的人救你,你就是跳多少回井也死不了。”
“那我就一直跳,一回生二回熟,反正等我半死不活的時候,受累的還是你們這些鬼差。”
“別想的這麽便宜,真到了你該死那時候,過來接你的可不一定是我們,興許只是尋常的陰差,你罵不着我們。”
“別說廢話,你就直說行不行。”頓了頓,一下摁住李章将舉未舉的手,秀眉蹙起:“你們別看李郎,他從小就沒膽,他的意見不是很重要。”
謝曲:“……”
範昱:“……”
從小沒膽的李章:“……”
眼看着馬上就到正午了,範昱簡直煩不勝煩,他不顧謝曲阻攔,伸手在張幼魚和李章眉心迅速各自虛點一下,隔着大約半寸沒碰到皮肉,然後又淩空虛虛一托,張幼魚便被一只巨大地骨棒給“怼”上了天。
“現在親結成了,你給我立刻回到你的身體裏去,五年之內,我不想再看到你這麽麻煩的人。”範昱扭頭望着張幼魚的方向,手上卻是一把扯起李章。力道沒留神有點大,一下扯壞了李章的衣袖。
冰涼指尖與李章瘦弱的手臂剛一接觸,李章便痛的咧嘴。
白嫩皮肉腐蝕見骨,發出類似于烤肉一般的滋滋聲。範昱驟然回過神來,連忙換了個有袖子的地方抓,臉皮暈開一層淡淡的紅色,低頭平板地對李章道歉說:“對不起,我下次注意。”
李章:“……”哪還有下次?一個人一輩子總共也就死一次。
張幼魚還在天上咋咋呼呼,手舞足蹈,明顯對範昱的話不太相信,“怎麽可能?你在這騙鬼呢?剛才這樣就算是成功結親了麽?難道不需要拜天地?”
李章也搖頭,“你們不能這麽……我現在已經全想起來了,其實我不……”
就連謝曲都有點懵,轉頭很不解地看向範昱,問他:“怎麽忽然又行了?方才你不是說,不許李章擅自更改張幼魚的命數?”
“因為時辰到了,你如果再不出去解決外面那些小鬼,他們可就要沖破束縛,散去世間各地了。”再朝張幼魚的方向瞥了一眼,把嘴唇抿得緊緊的,“再說先前是先前,現在她自己要找死,我豈有阻攔之理?”
“謝曲,你知道麽?一個人要是特別想活,那他怎麽都能活,凡人、神仙和鬼怪都殺不死他,甚至連生死簿也殺不死他,但他要是自己想找死,呵,那也是誰都攔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