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魂鎖
謝曲總覺着範昱說這話,是另有深意,但他沒時間細想了,因為就像範昱提醒的,正午就要到了。
府外那些鬼魂在鬼城中生活了太久,身上執念已被李章吸收得七七八八,正午便是最好的化解時機。
因為謝曲記起安靈術怎麽用了。
正午時分,夢繭崩塌之際,張幼魚總算又不情不願回到了她在凡間的肉身,李章站在謝曲身後,見他兩手結印,整個人都被一圈暖烘烘的光暈包圍着。
李章說不清楚這種感覺是什麽,他只覺得溫暖。
是在謝曲身上的白芒越來越亮,漸漸照亮整座鬼城,讓鬼城中的漫長黑夜也如現世一般亮如白晝時,李章忽然就全明白了。
李章發現,原來謝曲身上這股灼人心肺的力量,名為慈悲。
我看到你歷苦難,但不憐憫你,我看到你也曾誤入歧途,但是寬恕你,我敬佩你在紅塵俗世中仍然保有仙人般的魂靈,我始終在平等地看待你,而非高高在上的施舍你。
當這種慈悲的力量照亮黑夜,所有曾經在黑夜中孑孓獨行的人,都是被仔細愛護着的。
于是所有人終于瞑目,終于願意放下生前所有的不甘,匆匆趕往下一個屬于自己的輪回。
張幼魚重又醒來時,睜眼便看到雲來城萬人空巷,大夥兒都在擡頭往上看。
頭頂是能覆蓋住整座雲來城的白晝流星,一道接着一道,其中有三顆流星最為明亮,堪稱千年一遇之奇景。
只可惜老人們常說看到流星要許願,願望就會實現的話,似乎不大靈驗。
因為在這場足足有半個時辰之久的白晝流星結束三個月之後,雲來城中的啞巴“瘟疫”,仍然還沒好。
大約是因果輪回吧。
城中小鬼好辦,大家在想起自己是誰,什麽時候死的之後,都變得很聽話很和氣,唯一稍微有點例外的是胡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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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娘的願望是和被她誤殺的謝曲道歉,她是被雲仙澤的人滅口的,死時已身懷有孕,死後在鬼城中帶着那個小小的女娃兒,便是她腹中尚未足月的女兒。
所以胡娘在臨走之前,比旁的鬼多和謝曲說了幾句話,也多惹來範昱幾次側目。
而李章作為建造整座鬼城的主人,毫無疑問成為範昱的重點關照對象,時刻享受上賓待遇,得以與範、謝二人同乘一船渡過忘川。
忘川河水是清澈見底的,河中無一活物,只是每當把船槳劃過去,泛起漣漪的一圈圈水紋中,便會有點點熒光向小魚吐泡似的,搖搖晃晃浮到半空中來。
李章坐在船尾,看見這些光點都像是有生命似的,在他身邊忽明忽暗的懸浮着,心裏覺得很神奇,鬼使神差伸出手去摸,卻在指尖将将碰到一個光點時,被範昱厲聲喝住。
“別打擾他們,除非你也想被困在這忘川河中,永世不得超生。”範昱嚴肅地道。
李章連忙縮回手,悻悻笑道:“我是不是又闖禍了?”
範昱搖了搖頭,猶自把兩手攏在一起,虛虛捧着一團聚在一起的十數個光點,默不作聲地看着,一雙手卻從始至終沒和它們有半點接觸。
“這裏的每一個光點,都曾是一個執迷不悟的人。”半晌,範昱才接着解釋道:“他們的執念太重,重到即使是我和謝曲也無法化解,所以他們最終選擇跳下忘川河,将未來和過去全溺在這裏,抛去一切,留在河底做一場永不會醒來的美夢。”
頓了頓,再好整以暇地看向李章,順手将那十數個光點小心翼翼放歸河裏,“他們的欲念太重,使得他們每個人都像饕餮一樣無法被滿足,你剛才要是不小心碰到了他們,把他們從美夢裏吵醒了,他們一定會立即對你群起而攻之,把你撕成碎片。”
李章:“……”好險。
範昱這話剛說完,不止李章打了個哆嗦,連正站在船尾劃船的謝曲,都不自覺挺直了腰板,汗津津看着一個光點擦着他鼻尖飄過。
一路再無話。
直到行至奈何橋下,李章起身上橋,臨走前,忽然轉頭對範昱道:“謝謝你。”
範昱冷着臉擺擺手,“趕緊走吧,你哪裏謝得着我?”
李章低着頭,十分溫和地笑了一下,認真地道:“謝謝你幫我騙弱弱,沒讓她和我結陰親。”
範昱又把眉頭皺起來了:“你在說什麽胡話?”
“你不必裝了,我知道你其實沒讓弱弱和我結陰親,因為你先前說過,弱弱一旦與我結成陰親,定然活不過五年。”李章毫不畏懼地望向範昱,鄭重向他躬身行了一禮。這一次,把腰彎得很低很低。
李章說:“我在來這的路上便想明白了,你對弱弱說,至少五年之內不想再看到她這麽麻煩的人,就證明她一定會活過五年。”
言罷,再轉身向謝曲行禮,溫聲道:“謝謝你們讓我見到弱弱最後一面,能看到她如今平安喜樂,我就滿足了,至于其他的,我也已經想通了。”
哪個背後無人說,哪個背後不說人。
或許人生在世,盡力管好自己的嘴,比長一雙好使的耳朵更重要。
李章是自己上的奈何橋,手腕腳踝都沒有枷鎖。一碗孟婆湯飲下,李章已經記不起這碗孟婆湯的鹹淡,就像他已經記不起自己曾經究竟為什麽不肯入輪回。
他只是覺得很可惜,可惜他沒有成為範昱口中所說,忘川河裏那些永遠沉浸在美夢中的魂魄之一。
但他也很慶幸,慶幸自己到底沒有成為那些魂魄之中的一個。
借着最後一點清晰的思緒,李章站在橋上,眯着眼往下看。
他看到範昱和謝曲已經折身返回。忘川河岸,那一高一矮兩道身影并排走着,從袍角開始,每走一步,謝曲身上的紅衣便往上褪去一點顏色,最後全變成一身蒼白。
就像……
從此抛去自己和外面三千紅塵之間的牽絆,回到原本的來處,并且還要在這黑漆漆的來處,被繼續困上成千上萬年,永遠都沒有盡頭。
李章擡手揉了揉眼睛,再次确認謝曲這會已經是一身白衣。
并且,他還看到謝曲背後,似乎是有一道龐大的虛影轉瞬即逝。
那虛影足有兩人之高,也是通身穿着白衣,臉色就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樣白。
白衣白帽,頸間繞着一根紅線,手腕上隐約還纏條長長細細的銀鏈,即鎖來往亡魂,也鎖着自己。
…
雲來城之事暫且告一段落,謝曲期期艾艾,一步一挪,耷拉着腦袋跟在範昱身後,往判官殿走,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兒。
路上很安靜。
範昱沒有再說話,倒是謝曲——謝曲現在只覺渾身不自在,似乎想說點什麽,可又不知道能說點什麽。
謝曲冥思苦想,終于想到範昱手指在碰到李章胳膊上的皮肉時,那陣令他牙酸的滋滋聲。
謝曲一拍腦袋,虎了吧唧地就開口問了:“範昱,你是不能碰到魂魄麽?”
範昱斜着眼看他。
謝曲咂了咂嘴,“就是,我看到李章的手臂……”
“哦。”範昱把眼神收回去,像是怕光用嘴解釋沒有說服力似的,蹲下摸了摸腳旁一朵小花兒,“不止不能碰魂魄,其實我不能碰任何有靈之物,我的力量會令他們失去生機。”
随着範昱的解釋,謝曲驚訝的發現那小花兒枯萎了。
方才還嬌豔欲滴的半綻花苞,轉瞬便被燒成了一堆黑炭。
緊接着,還沒等謝曲反應過來,範昱又轉身往回走幾步,一把捉住謝曲的一根手指,攥着晃了晃。
“但我能碰你,你是我唯一能直接觸碰的有靈之物,所以我只能和你搭夥。”
謝曲十分震驚。
震驚到把平常一雙桃花眼,瞪得溜圓。
但是震驚過後,謝曲發現自己身上穿的衣服,竟然不知不覺已變成了全白,僅在領口勾着一點點紅線。
這就和他剛死那會,在鏡子裏看到的那個怪人一模一樣。
…
消息須臾傳下去,白無常回來了。
不肖片刻,地府已經是張燈結彩,衆鬼更是喜大普奔,大夥在各處都挂滿了瘆人的連串大白燈籠,燒起慘綠慘綠的篝火,載歌載舞,鬼哭狼嚎,專門只為了慶祝白無常歸位。
因為大家都知道,有了白無常,黑無常的注意力,從此一定就會全放在白無常身上,而他們這些倒黴的鬼,也就不必再被無處發洩壞脾氣的黑無常,全年無休地摁着幹活了。
當然,只有總是躲在大殿裏批折子的秦廣王不知道白無常回來了。
确切的說,因為底下衆鬼的隐瞞包庇,秦廣王甚至都不知道白無常又第九次出走過。
在這場荒唐裏透露着一點辛酸的狂歡中,慘綠色的篝火很亮,陰森森映着範昱的臉,将範昱大半張臉都照成白綠色,以高挺鼻梁為界,半張臉在光裏,半張臉隐在暗處。
別的鬼都在慶祝,範昱則安靜地坐在篝火前,兩手捧着一只用骨頭磨成的小酒杯,一小口接着一小口的抿着酒。
一壺酒喝掉半壺,謝曲終于又鬼鬼祟祟湊到範昱身旁,挨着他撩袍坐下,一把攬住他的肩膀,和他哥倆好似的。
謝曲這時被大夥兒灌得有些醉了,說話有點迷糊。
但他還是閉着眼睛,将額頭輕輕抵在範昱肩膀上,斷斷續續地對範昱解釋道:“真對不起,我現在雖然已經想起了所有的安靈咒術,但仍沒能想起你。”
“但我已經相信你的話,願意留下做這個白無常了。”
“而且……不論你信不信,我心裏總有一種直覺。”謝曲說到這,擡手輕輕壓了一下鼻梁,嘟嘟囔囔的,講話已經開始有點前言不搭後語了。“不論你信不信……其實我在回來的路上就想告訴你。”
“不論你信不信,我覺得我跑去凡間投胎做人,一定不是因為讨厭你。”
“對不起,對不起,我會盡快全想起來的,因為我沒有……”
“我覺得我當初一定不讨厭你……”
砰!
話還沒說完,謝曲支撐不住,抵在範昱肩膀上的腦袋向下滑,一下砸在範昱捧着骨杯的手上,把範昱手裏那小骨杯,直接砸出了兩道裂紋。
範昱:“……”
骨杯被徹底攥成粉末,混着還未飲盡的半杯酒水,在手心裏留下一灘泥濘。
範昱扶着醉過去的謝曲,臉上神色變了又變,時陰時晴,像是随時都有可能發作。
但他最後卻只是伸出手來,小心翼翼,近乎虔誠地碰了碰謝曲的手指尖。
作者有話要說:
早安,更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