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傀儡
身旁所有人都知道,只有自己不知道的滋味,其實很不好受。
方才謝曲在旁邊插不上話,只能眼睜睜看着崔钰和範昱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些他不懂的事,心裏已經有點吃味,再加上範昱這病生得蹊跷,好好說着話就犯了,若非這次他碰巧在,看範昱那樣子,恐怕早就習慣了對外隐瞞,甚至包括對崔钰。
因為看眼下這情形,崔钰明顯只知道範昱在生病,卻并不明白範昱為什麽會生病。
什麽忙都幫不上,已讓謝曲很憂心了。
好在峰回路轉,崔钰終于又把話題繞回來,也讓謝曲好歹能跟着說上話,便連忙順着崔钰的話頭,幫範昱把崔判官的注意力,引到別處去了。
謝曲就這點挺好,別人不願意說的事,他不問。
如果實在想聽,那就想辦法引着那人自己說出來,但卻不會逼問。
因為謝曲知道,只有當想要隐瞞的人想通了,願意說了,外人聽到的話才是可信的,否則無論怎麽問,都沒有用。
這也是謝曲剛剛為什麽沒有多問範昱生病的緣故。
眼見着崔钰還是不依不饒,兩只眼睛都快把範昱瞪出窟窿來了,謝曲眼珠子一轉,湊到崔钰身旁假裝要看生死簿,嬉皮笑臉地打岔。
“我說崔判官,您要是不喜歡看我們閑着,直說就是,何必拿別的借口搪塞?”謝曲笑着說,手指點着生死簿中的一行小字,“您看您這本子上畫的,那柳雲仙都被圈紅了,肯定很厲害,範昱這樣子去不了。”
頓了頓,又再繼續搖頭晃腦,把纏在他手腕上的細鏈子晃得叮當作響:“再就說我,那《神機譜》哪有那麽邪乎,我打記事起就見謝如賀在翻了,那就是本封皮很舊的小書冊,就算不是凡間物,但有扉頁上那麽大三個字寫着,怎麽就只得我才能找到了?您這樣說,不就是明擺着要坑我和範昱幹活兒麽?”
話一說完,崔钰果然沒再對範昱瞪眼睛了。
崔钰開始和謝曲瞪眼睛。
“這難道是我的不對麽?”崔钰瞪着眼睛問:“謝七,我只問你,是不是你自己和我說的,你要想起來?”
謝曲點了點頭,屁股不着痕跡挪得離範昱稍近一些,有點不服氣,“是我自己要想起來的,可這關《神機譜》什麽事?先前你不是還和我說,只要做了這個白無常,前塵往事便都得忘了,不許再提身在凡間時的舊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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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因為我之前不知道!”
謝曲剛埋怨完,就聽見崔钰中氣十足的大嗓門。
“先前我不讓你提,是因為我以為你已經死幹淨了,怕你念着舊情跑回去看望謝如賀,平白折他的運氣。”崔钰啪啪拍着桌子,唾沫橫飛,“可我昨晚卻查到了一些……”
“查到什麽了?”不等崔钰把話說完,範昱忽然開口問了句。
範昱這話問得突兀,把謝曲吓了一跳,也讓他正锲而不舍往範昱身旁挪的屁股,暫時消停了片刻。
範昱這時已完全不再咳嗽了,臉還是如往常那樣冷着,身板挺得直,看着比方才精神很多。
謝曲偷偷瞄了範昱一眼,幫腔道:“對啊,您查着什麽了?啥叫我沒死幹淨?”
此言一出,四雙眼睛便都盯到崔钰身上去,眼巴巴等着他繼續往下講。
好在崔钰也沒想隐瞞。
“我在你的房間裏,找着了你複原《神機譜》的手稿。”連猶豫都不曾有,也沒刻意避諱範昱,崔钰伸手一指,當場就把謝曲給賣了,“謝七,我原以為《神機譜》是誤打誤撞流到了凡間的一冊殘本,卻不想竟是你複原了的,你說你閑着沒事研究那晦氣東西幹什麽?”
聽了崔判官的話,範昱轉頭看向謝曲,謝曲卻是一臉的“你問我我問誰去”。
“崔判官,你說話講講道理,我之前是去凡間投胎做人的,我有爹有娘,安分守己從一個黃毛小兒長這麽大個,在還沒我的時候,謝如賀手裏就攥着《神機譜》了,不可能是我續寫了之後再送去的,不提我沒這功夫,謝如賀也說那玩意是謝家祖傳下來的,再說時間也對不上啊。”
嗯,很有道理。
于是範昱再轉頭,重又看向崔钰,看着像是若有所思。
但這“思”很快就被崔钰接下來的冷哼給哼沒了。
崔钰問:“你是去投胎做人的不假,但你沒喝孟婆湯,沒走奈何橋,橋上的孟婆都和我說了。”
“你此番失去記憶,孟婆湯是沒有功勞的,全是因為你對你自己用了禁術。而那禁術的解法,正正就全寫在《神機譜》上,都是你自己複原了的,旁人根本就不會用,也不會解。”
聞言,謝曲輕輕咦了一聲,往範昱那邊挪蹭的動作又停了,擡起頭,面露疑惑。
謝曲忽然覺得有點頭疼。
不是心煩的,是真頭疼。
因為他聽見崔钰問他:“謝七,我也是頭兩天才知道,按你這輩子生時原本的命數,你該有大劫,最後絕不會死的這樣輕松,但你以為是誰替你在暗中擋了大劫?你以為謝如賀真是你在凡間的爹?”
聽崔钰這話說的,要不是親爹,他那肉身又是怎麽被生出來的?
除非……
募的,謝曲忽然眼前一花,腦中竟破天荒的閃過了一些零碎畫面。
…
那是在春山城外二十裏,一片郁郁蔥蔥的老樹林裏。
有一穿紫衣的中年男子牽着一三歲小娃兒,正步履蹒跚僵硬地,往春山城的方向走。
這一大一小兩人走得很慢,乍一看,似乎與尋常人等并無不同,但若是細看,就能看到那大的走路姿勢十分奇怪。他兩條腿幾乎不打彎,手臂也不晃動,雖說腳底下是在往前走着,但上半身卻還穩穩當當地端着,莊重得過了頭,反倒生出幾分詭異來。
林子裏人少,這大的領着小的随意溜達了幾步,便在一塊形狀怪異的石頭旁邊停下了,松開手,不再緊緊牽着小的。
但小的坐下了,大的卻沒坐。
小的嘴裏喊着大的爹,聲音奶呼呼的,說出口的話卻不算恭敬。
小的說:“你以後就是我爹了,你是人,你要時刻記着這點,因為人不是這樣走路的。”
說着就開始嘆氣,一雙小手在身旁石頭上蹭了蹭,招呼大的跪下,一邊反複叮囑着,一邊一把拆下了大的一雙手臂。
“你這樣不成的,等我過兩天全忘幹淨了,就和尋常小孩沒什麽兩樣了,到時還指望你幫我落腳。”
那雙手臂被小的抓在手裏,伸直了再打彎,來回數次,最後重新為大的按上。
“你看,你這關節不是也挺好用的?你平時記得多動一動,不然它就鏽住了。”頓了頓,再嘆聲氣,“也是委屈你了,我這手上功夫不比從前了,要是換做從前,我一定能把你做成更好的。”
“唉,這是第九回 了,真希望那人說得是實話,要是還做不成,我可就……”
話沒說完,忽的起了風,将小娃娃擋着臉頰的幾縷碎發全吹起來了。
謝曲一陣窒息。
這回他全看清楚了。
那小娃娃雖然臉蛋圓圓生着奶膘,模樣也天真,可……
可那分明就是小時候的謝曲,是小時候的他!
而那身穿紫衣,四肢關節都可随意被拆卸的中年人,分明正是謝如賀!
好兆頭,頭疼了這麽久,終于讓他又想起點什麽了,但……為什麽總覺得這裏面有點不對勁?
…
“看來你已經琢磨到一點兒了。”眼見謝曲忽然僵在那不動,崔钰欣慰點頭,及時幫謝曲從零碎回憶中扯回了神。
“雖然我直到現在都猜不着你為什麽要複原《神機譜》,但根據我已經查到的消息,你當初先是寫了《神機譜》,後又去凡間借屍還魂上了個小娃娃的身,并且按照神機譜上記載的方法,制作出了謝如賀。”
“再後來,你在禁術的作用下,漸漸記憶全失,将謝如賀認成了親爹,和他在春山城落了腳,創立聽雨山莊。謝如賀也聽從你之前的吩咐,對外只說自己是得了某位大修真傳的靈修,一生沒有娶妻,後來更傾盡全莊之力供你揮霍研究,說是要造出這世上最好的傀儡。”
聽着邏輯好像是順的,但……但是真的很不對勁。
謝曲用手托着下巴,終于如願挪到範昱身邊,挨着範昱坐了,心裏很想不通,“但是據我所知,傀儡并不會無端生出三魂七魄來,而我那個在凡間的爹,他活脫脫就是一個……”
活脫脫就已經是個活人了。
謝曲說這話時,視線是向下看的,所以才沒注意到,當他方才提到傀儡二字時,他身旁的範昱,呼吸微不可察地凝滞了片刻。
不光謝曲沒注意到,崔钰也沒注意到。
所以崔钰繼續對謝曲解釋道:“這就是我要和你說的事情了。”
“先前我之所以會把謝如賀當成普通的活人,就是因為他雖然身為傀儡,卻莫名生出三魂七魄來,并且真正打心底把你當親生兒子撫養,甚至還在私底下偷偷為你擋下大災,讓我一時在生死簿上看花了眼。”
“而你呢,謝七,你雖然嘴上不提,但我知道。”到此頓住片刻,似乎是在斟酌怎麽和謝曲解釋這事。
“你那時禁術加身失了記憶,比孟婆湯更有效,算是變成了徹頭徹尾的一個普通凡人。你做了二十幾年謝曲,身心早就有一部分變成了謝曲,也早将謝如賀當作自己的親爹了。”
有理有據,謝曲聽得一愣。
有些事,不得不承認崔钰分析得很對,比如他其實是記挂着謝如賀的。
盡管他在生前幾乎沒喊過謝如賀幾聲爹,死後也沒再打聽過有關聽雨山莊的事。
餘下話不必多說,謝曲已經猜到崔钰是什麽意思了。
如今看來,他現下記憶不全固然是禁術導致,但也是因為他身上莫名多了些未了的塵緣,所以才更難恢複。
畢竟他如今不光是白無常謝必安,還是凡間的謝曲。
所以唯今之計,他如果還想全記起來,就必須去雲仙澤拿回完整的《神機譜》,找到解開禁術的方法,再去聽雨山莊見一見謝如賀,問清楚謝如賀曾經在私底下為謝曲擋過什麽劫,把身為謝曲的那點塵緣,徹底了了。
不拿回《神機譜》是不成的,因為他已經記不得自己當初是怎麽寫的了。
不去見謝如賀也是不成的,因為只有把身為“謝曲”的那點塵緣都送回凡間,脫胎回來的,才是真正完整的謝七。
但是話又說回來,身為木傀儡,謝如賀又為何會生出人的三魂七魄呢……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