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流水

謝曲這回聽出來了,門外那聲音,是柳雲仙。

但他進的不是柳雲仙的繭麽?若門外那聲音是柳雲仙,他現下對應着的身份,又是誰?

難道這裏便是柳雲仙制造出來的南柯一夢麽?

正猶豫着要不要出聲,若出聲,又該回答什麽,卻又聽門外道:“好吧,不許進就不許進,你別生氣,我這就離開了,只是你一定得記着吃藥,別再把藥倒進花盆裏了。”

謝曲愣了一下。

門外敲門聲已然消失,原是走個過場。

事到如今,恐怕得先從這間密室中逃出去再說,也不知道範昱他們被傳送到哪裏去了,是三個人在一起,還是像他現在這樣,自己住單間。

左右聯系不上同行之人,便先從屋子裏找找吧,沒準有線索。

這麽想着,謝曲告訴自己放下心來,開始四下打量。

因為還不曉得情況如何,又牢記着範昱那句不讓他亂摸亂碰的話,謝曲并不敢直接上手。

這一打量便打量出古怪來了,謝曲發現這屋裏沒窗,只有一扇不知是用什麽材料制成的小門。

統共不是很大的一個小房間,最裏面是張被鲛紗帷帳圍着的雕花梨木小床,再之後是一扇镂空雕刻的香木屏風,屏風這頭有張高腳桌,桌上放着一張七弦琴,琴旁一盆蘭花正蔫蔫耷拉着腦袋,想來是每日被灌太多補藥,有些燒花根。

除此之外,靠近門口的地方還有鼎小香爐,裏面終日燃着謝曲叫不出名字的甜香,香爐旁有面銅鏡。

屋頂角落似乎有些潮濕,但不要緊,像是昨夜剛下過雨,有點滲水了。

還真是個啥也不缺的小屋。

光看也不是辦法,謝曲猶豫片刻,還是伸手抹了把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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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沒有灰塵積攢,顯然是長久住了人,且每日都要仔細打掃的。

再轉身往鏡子裏看,謝曲咦了一聲。

臉還是謝曲自己那張臉,但身上衣服不知何時變化了,從一身白袍,變成一身蘭草色的緞子長衫,想來應是屋中主人最常穿的一件衣裳。

接下來該怎麽辦?

謝曲冥思苦想,一時有點找不到頭緒,關鍵時刻,耳旁竟斷續響起範昱的聲音。

那聲音很輕,要十分認真聽才會聽到,謝曲聽到範昱在喊他,立馬又精神抖擻起來,颠颠的在屋裏轉過好幾圈,最後選了個能聽得最清楚的角落蹲下,背靠香爐,用手捂住耳朵,閉眼凝神。

範昱的聲音果然變得比方才清楚多了,不再斷斷續續的。

範昱說:“謝曲,你能聽見我說話麽?”

謝曲點頭。

點完頭反應過來範昱看不見,又在心裏大聲回答:“能,但我這會被單獨鎖在一個小房間裏,聯系不上牛頭和馬面。”

“我也聯系不上,我現在被單獨困在一間書房。”範昱說:“不過謝曲你聽着,我方才發現我這裏的東西都能動,想來你那裏的也能,我們随時聯系着,先從各自被困的地方出去再說。”

這确實是最好的辦法了。

謝曲又在心裏答了聲是,有了依靠,總算沒再像方才那麽慌了。

沒有記憶,做什麽事情都很不順手,還要靠範昱時常提點着。

除了香爐旁邊,屋裏其他地方根本聽不清範昱的傳話,是以,謝曲每每在起身翻找幾下後,便要蹲回來和範昱彙報情況。

“……琴是斷的,中間用金線纏了粘合,樣子貨,壞的太厲害修不好,當然也可能是琴主本身不想修,總之它現在是只能看不能彈的。另外除了這屋裏原本的主人經常喝藥,暫且看不出其他。”謝曲在心裏說。

“我被困的這間書房也很奇怪,總共十個高腳書架,有三個全擺着如何制作傀儡的書,”沒一會,範昱便在那邊回話道:“但我發現這間書房其實是柳雲仙的專用書房,其他人不能進,所以我想,根據我以往辦差的經驗,我們現下或許正各自對應着織繭人記憶中幾個很重要的角色,而我恰好對應柳雲仙自己。”

謝曲驚訝地摸了摸下巴。

竟還能這樣?

“慢着,若你對應柳雲仙,那方才敲我門的是誰?”

“什麽?你那邊剛才有人敲門?”

“對啊,而且我聽着敲門的人就是柳雲仙,我記着他的聲音,他曾去聽雨山莊借看《神機譜》,我沒借給他。”

範昱沉默了一會。

“先不要亂猜,先找出你那間房屋的主人是誰,我覺得這個繭有古怪。”良久,範昱斟酌着道。

先找到主人是誰麽?

得知下一步要怎麽做的謝曲站起身,轉身往前走了兩步,側身對着銅鏡,眉頭緊鎖。

募的,謝曲眼神餘光一瞟,看見自己衣袍後面似乎鏽了些圖案。

謝曲背過身,借着銅鏡扭脖子往後瞧,看到一個形狀似花草,實則暗含靈力的防禦法陣。

是……是洛花宗的紋案?

幸好生前是修行大家的公子,否則還真認不出這種,乍一看和尋常花草沒什麽不同的防禦法陣。

如果沒記錯的話,洛花宗近些年似乎正與雲仙澤交好,難道這屋裏的主人來自洛花宗,是洛花宗前來雲仙澤拜訪的賓客?

可是聽方才門外來人那話,似乎又不像。

正躊躇着,屋裏忽然響起幾聲不成調的琴音,謝曲猛然回頭,就見桌上那斷琴竟然無人自動,壓着弦自個“唱”起來了。

但一張早就壞了不知多久的琴,又能唱出什麽好調?

謝曲心裏吃了一驚,左右看了看,确定這屋中仍然沒有別人,才蹑手蹑腳走到桌案旁,低頭看桌上那把琴。

範昱在另一頭問:“你那邊怎麽了,什麽聲音鬼哭狼嚎的?”

“是琴聲。”謝曲眯起眼,努力忽略耳旁跑調的曲子,試圖仔細從指法上辨認。

雖然這裏沒人,但琴聲依舊,琴弦随着琴音自動,依稀可以讓人辨認出……

“是流水。”謝曲肯定道:“這曲子是流水,高山流水謝知音的流水。”

一曲罷,琴音暫且終了,謝曲沒忍住,一把将琴面翻過來,發現這琴的背面還刻着琴銘。

“月中仙。”謝曲自言自語道:“這琴名月中仙。”

一邊說着,一邊摩挲琴名之下的幾行小字。

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

吾将斬龍足,嚼龍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自古以來,琴名之下所記多與琴名相關,但如今這幾句小詩,看着卻與琴名全然沒有任何聯系。

謝曲稍稍歪了一下頭,拇指指肚已然摸到第三行,那句“老者不死”之上。

忽地,謝曲聽見有人在他身後說了問了一句:“永年,你昨天為什麽要彈奏流水?”

一時受驚,謝曲手勁一松,懷裏的琴就又摔回桌上,發出砰的一聲響。

謝曲茫茫然轉身,發現自己背後并沒有人在。

與範昱的聯系好像逐漸順暢起來,不必非得蹲在香爐旁邊了。範昱聽見謝曲這邊有響動,連忙問:“發生了什麽事?”

“我不知道,但我聽見有人在說話。”謝曲回答:“我想我現在的名字……應該是永年。”

“永年?”範昱又道,調子是向上揚着的,顯然對此很感興趣,“難道是莊永年?我這邊書房的桌面上,可有一首署名是莊永年的,寫給柳雲仙的相思小詩。”

“唔,文筆還不錯,字也好看。”

謝曲:“……?”什麽情況?莊永年?

謝曲皺起眉來,負手慢慢在屋裏轉過幾圈,心想:莊永年是誰?難道這屋裏的主人就是莊永年?

為何他從前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能身穿洛花宗影蘭長老親傳弟子才有資格穿的蘭袍,總不可能是泛泛之輩,但他身為聽雨山莊少莊主謝曲的時候,為何竟沒聽人提起過他?

正狐疑着,謝曲下意識就走到床邊,掀開帷帳,打算坐下來思考。

哪想到屁股剛一挨到床上,眼前就是一白。

有很多莫名其妙的記憶鑽進謝曲腦子裏。

記憶中,柳雲仙單膝跪在他腳下,卑微地,帶着一點勉強壓抑着的哭腔問他:“能不能不走?”

“永年,你為什麽非得回洛花宗去?你在那裏有什麽好?那裏的人都不喜歡你,都看不上你,只有呆在雲仙澤,你才是我柳雲仙永遠的座上賓。”

再之後是長久的靜默,謝曲,或者說是被喊成莊永年的這個人嘆氣道:“你又何必如此,我靈脈盡毀,早就無法再修行,不出多久就會變老的。”

“再說……”搖頭苦笑一下,不知是又想到了什麽,擡手揉了揉柳雲仙的發頂。

“再說,哪裏有我這樣的座上賓。”莊永年惆悵道。

“你對我有恩,當然是我的座上賓。”柳雲仙搖頭道,望向莊永年的目光堪稱虔誠,“求你了,永遠留在這裏陪我好不好?我離不開你,沒有了你,我夜裏會害怕。”

“雲仙,你如今已是一宗之主,早就已經可以獨擋一方了。”莊永年似乎很有些無奈,卻又不知道該怎麽勸,“你一時糊塗走了歧途,竟想到用這種法子拘束我,我拿你當摯友,願意原諒你,可你能拘着我,你能拘住那來往無痕的歲月麽?”

“我能做到!我當然能做到!”

莊永年此話一出,像是正正踩着了柳雲仙的痛腳,令他一下站起來,使勁抓住莊永年的肩膀,眸底隐有赤色幽光浮過。

“莊永年,你為什麽還不明白?你拿我當摯友,但我從來都沒拿你當朋友,我拿你當心尖上供着的仙人,當天上那彎能為我撥開烏雲的月,我不要你日後老死,絕不要!”

作者有話要說:

早起看到地雷,高興的我立馬爬起來又更了一章,快誇我勤快!

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

吾将斬龍足,嚼龍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出自李賀《苦晝短》

大意是天的東方生有神樹,下置神龍銜燭環游。我要斬斷神龍的足,咀嚼神龍的肉,使它白天不能巡回,夜晚不能潛伏。自然使老者永不死,少年不再哀哭。是古人用來感嘆時光易逝,人生短促的詩句。

另外雖然感嘆人生短促,全詩卻是用來諷刺迷信神仙,服藥求長生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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