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血湖
五十多年不生活物?
那可真是好久了,要知道他謝曲這輩子才只做了二十來年的人,平時又鮮少離開春山城,對凡間各大仙門之內的陰私舊事,知之甚少。
這樣說來,他不記得洛花宗裏那位影蘭長老,曾經收過一名喚莊永年的親傳弟子,其實也很情有可原。
“謝曲,我現在懷疑這兩枚繭在融合……”
還不等謝範二人把信息交換完全,忽然天旋地轉,頭頂藍到透亮的天塌下來,變成被謝曲踩在腳底下的粼粼湖面。
是謝曲方才脫身的那個無名湖,一腳踩下去,便有冷冰冰的湖水濺濕袍角,卻沉不下去,只是讓人在湖面上左晃右晃的浮着,被寒冷刺骨的水流浸沒過腳踝,極難保持平衡。
至于現下頭頂的天,則像是被人硬生生挖出來一個大黑窟窿,那破洞邊緣參差不齊,許多指甲蓋大小的碎片如星子細碎,簌簌落到謝曲身旁,每個碎片都是此間主人生前的一點記憶,有些是被螢白色光暈包裹,有些則染着很重的血煞氣。
範昱和馬面就是從這個大黑窟窿裏掉下來的,因為事發突然,範昱在落下時完全沒準備,一下就砸在水裏,身上月牙白的薄衫被浸透,可憐巴巴裹在身上,更顯得他瘦弱。
馬面比範昱的情況稍微好點,因為對應着一個小仆,身上穿的也是最普通的粗布麻衣,此刻沾了水,看起來反倒沒有範昱狼狽。
不遠處,剛被謝曲用魂鎖拆掉的那個青鳥小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間茶鋪——凡間最普通不過的一間小茶鋪,也不知道是開了多少年,桌椅擺設都很破舊了。
看來這裏就是莊永年和柳雲仙死後都記着的地方了。
料想此時此刻,柳莊二人一定就蟄伏在這裏,只是不知他們藏在何處。
真相似乎就近在眼前了,但謝曲卻沒注意這些。
謝曲在觀察範昱的反應。
其實仔細說起來,許是過去幾百年裏收拾的惡煞太多了,導致範昱現在不論見到什麽,聽到什麽,眼裏都挺古井無波的,仿佛這世間已經沒有什麽能讓他真心感慨一句的東西了。
倒也不是完全沒情緒,只是絕沒有範昱平時表現出來的那麽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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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白了,其實打從第一眼見到範昱那會,範昱給他的感覺就有些奇怪。
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範昱現在對外表現出來的一切喜怒哀樂,其實都是被刻意僞裝放大了之後再做出來的。
雖然在地府衆鬼的口耳相傳中,範昱脾氣火爆,像個雙響炮仗似的一點就着,嘴巴也得理不饒人,但總歸還是有點不對勁的。
就說上回在李章那裏,範昱雖然受他連累,被一群長相奇形怪狀的鬼魂追到滿城亂跑,看起來像是氣得恨不能把牙齒都咬碎了,可那其實憤怒根本沒過心,謝曲能看出來。
生氣時不像真生氣,心軟時不像真心軟,反而更像是在下意識地對外表現,告訴別人說:看,我生氣了。
看,我現在生氣了。
看,我讨厭這個。
看,其實我就是嘴硬心軟,我有慈悲心。
…
如此循環往複,原本只有三分的情緒被放大到十分,最後再被十二分地刻意表現出來,直到把所有人都騙過去。
可若細看呢,細看就會發現範昱那雙深不見底的幽黑眸子裏,其實什麽都沒裝下。
似乎,範昱的每一次皺眉和搖頭,與其說是因為心中生氣、害怕、或者歡喜,倒不如說是範昱認為他自己此時應該生氣或高興,于是便也跟着旁人扯起臉皮來,在臉上敷衍的呲一呲牙,挂一點笑,然後又因為裝得太久,技巧娴熟到能到讓所有人都看不出來他是在模仿。
哦,或許這麽說也不太準确,因為範昱在剛提他的魂魄回去,梗着脖子陰陽怪氣他和胡娘那時候,眼裏确實是真憋着股火,很想立刻就把他摁着揍一頓的。
除此之外,範昱其他時候的各種情緒,都像是被故意假裝出來的。
其實謝曲也知道自己這種猜想沒根據,因為範昱表現得實在沒破綻,就連崔钰也看不出來,可他就是直覺如此。他直覺範昱只有在面對着他的時候,眼裏才沒那麽空洞——雖然這麽說挺不要臉的,有太把自己當回事的嫌疑。
不過不管怎麽說,反正謝曲覺得以範昱這性子,應該會什麽也不怕,什麽也不在意。
可就在此時此刻,他發現範昱竟然在害怕。
不是怕惡鬼,而是怕他們腳底下這水,怕到要靠咬緊牙關才沒有發抖,怕到額角都爆出青筋來了。
這麽害怕卻不說,是因為有牛頭馬面這兩個外人在,所以才勉強忍着嗎?
可是明明臉都被吓白了……雖然本來也挺白的吧。
顧不上同樣從天上掉下來,正咋呼着往茶鋪那邊跑的馬面,謝曲嘆聲氣,忽然快步向範昱走過去,在後者面前轉身蹲下,正經道:“上來,背你走。”
範昱愣一下,沒動。
謝曲偷偷側過臉去看,發現範昱半擡着手,不知是想把他推開,還是想摟着他的脖子跳上來。
看不出來還挺好面子的。
茶鋪那邊已經漸漸有人影在走動,謝曲摸了摸鼻尖,用輕到只有範昱能聽見的聲音低聲說:“快上來,是我自己想背你走,我力氣很大。”
只說是自己想背,沒說看出範昱在害怕。
謝曲這邊話剛說完,範昱那張死死繃着的臉,果然有了一點松動。
但範昱仍然沒動,看樣子是在做心理掙紮,想等自己在這裏慢慢适應了,再往前邁腳。
但這得等到什麽時候去?
謝曲雖然耐心好,很識趣地沒有追問範昱為什麽怕水,但他還是有點受不了對方跟自己別扭,便趕在範昱小心翼翼試探着往前邁腳時,一下轉過身,作勢就要伸手去攬範昱的腰。
“不讓背,那我抱你好不好?”謝曲小聲問。
範昱:“……”當然不好。
不得不說謝曲這回是真猜對了,範昱确實怕水,而且不是一般的怕,這種害怕是經年累月浸在他三魂七魄裏的,讓他只要是浸在水裏,手腳便都比平時僵硬許多,行動緩慢來不及躲避,差點就被謝曲真摸到後腰上。
這下,範昱的臉終于不那麽白了。
變成了白裏透紅。
“轉過去蹲下。”範昱皺眉道:“背我。”
嗳,計劃通!
能背就挺好,本來也沒想真抱,做什麽都得循序漸進不是?
得了允許,謝曲樂颠颠地重新轉回身蹲下,伸手一撈範昱膝彎,就把他給背了起來,起身往茶鋪那邊走。
另一邊,牛頭馬面已經先一步跑過去,正在前面朝他招手,喊他趕快過去,看樣子像是有了些新發現。
于是謝曲就大步跑起來。
範昱濕淋淋伏在他背後,被他颠得上下點頭,以至于不得不用手使勁抓住他的肩膀。
但盡管範昱這麽怕水,卻始終沒有用法術蒸幹自己身上的水。
腳底下是軟綿綿的觸感,像是根本就沒踩到實地,又像邁錯一步就會陷進去。路本來就不好走,更何況謝曲身後還背着個人,跑起來就難免左歪一下,右歪一下,不倒翁似的。
颠得狠了,範昱頭頂發冠就松了,散開幾縷濕發貼在謝曲脖子上,有幾滴水珠便順着它們往下滑,最後全沒進謝曲的層疊衣領裏。
而且因為現下兩人正緊貼着,謝曲背後的衣服,也很快就被範昱身上的冷水浸濕一大片。
好不容易跑進茶鋪裏,能有個結結實實能落腳的地方了,範昱便即刻從謝曲身上跳下來,想要走得離謝曲遠點。
但左腳剛擡起來,餘光瞥見謝曲背後那一大灘水漬,就又折回來了。
範昱在心裏對謝曲道:多謝你,我這身法術一碰到水就不靈。
得了道謝,謝曲表面不以為意地點頭,實則心裏美滋滋。
原來範昱是因為這個才怕水。
不過也真怪,明明範昱本身就常年攜裹着一身濕冷氣,竟然還怕水。
但這樣就說得通範昱此刻為何會緊張了,因為他是專門收拾惡煞的,現在我方在明敵方在暗,要是他身上法術不好用,那就太可怕了。
況且這種事情其實很容易“擾亂軍心”,不大方便告訴牛頭和馬面。
這麽一想,為了讓範昱不再害怕,也是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謝曲在施法烘幹自己身上的水後,又順手幫範昱也把衣服烘幹了。
完事轉頭再一看,牛頭馬面那倆貨,此時正默契地一個看天一個看地,一個臉上寫着“我聾”,另一個臉上畫着“我瞎”,真就是離了大譜的有眼力見,懂事到讓人心生憐愛,甚至想開口誇句好乖的娃。
尤其是馬面,明明平時那麽大嘴巴,此時卻絕口不提一句他和範昱剛才是怎麽跑過來的,安分得像只縮頭鹌鹑,笑到見牙不見眼,打眼一看,真就和年畫裏那個穿紅肚兜的胖娃娃臉上表情差不多,都是大咧着嘴,讓人一眼就能望見嗓子眼。
……反正就笑得挺喜慶吧,跟過年了似的,讓別人一看就想給他塞壓歲錢。
…
茶鋪裏的人影越來越多了,總共八張小方桌,現在已經坐滿了六張,估摸着範昱已經和謝曲說完悄悄話,馬面這才重新張嘴,幾步竄到謝曲身邊,指着最中間那張小桌對謝曲炫耀他的新發現。
馬面說:“七爺,你看那個人身上穿的蘭色袍子,可不正和你身上穿的這件,一模一樣?”
其實這茶鋪裏的人影都是虛的,與其說是人,倒不如說是某些舊日情景的重現,硬說起來有點像海市蜃樓,旁人來了就只能看,不能摸。
與之相對的,茶鋪裏的人自然也看不見自己身旁正站着四只鬼,所以馬面說話就很沒顧忌。
說到最後,幹脆就直接扯住謝曲的衣袖,把他帶到最中間那個小方桌旁邊,指指這邊再指指那邊。
“喏,莊永年。”馬面摸着下巴評價道:“原來莊永年是長這個樣子的,唔……比我想象中年紀更大些,但仍然很好看。”
“只是不知道,咱崔判官的生死簿上為啥沒有他名字呀。”
呀,還真是。
聞言,謝曲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這件蘭袍,再與眼前這人身上的袍子仔細比對,從衣袍後面繡着的花草紋樣中辨認,發現确實如此。
眼前這個看起來大約三十歲左右年紀的靈修,正是莊永年。
當然了,雖說樣子是三十歲左右,實際多少歲就不知道了,畢竟他們這些修仙的,表面年紀看着總要比真實年紀更年輕一些。
更何況這個莊永年修為還不低,想來,實際上怎麽也得有個上百歲了吧。
所以這茶鋪中正發生着的事,究竟是在什麽時候真實發生過的?
五十年前,六十年前,還是百年前?
……慢着,若眼前鏡像是在百年前,恐怕洛花宗現任的那位影蘭長老,還要喊莊永年一聲師兄呢。
而且,說起洛花宗現任的那位影蘭長老,咋和莊永年身邊坐的這個小娃娃臉長得有點像?
“師兄,我這還是第一次入世歷練,要是碰上了什麽特別厲害的妖邪,你得護着我。”
……果然如此,這種嫩得像脆瓜一樣的嗓音,可不就是如今凡間那位正在世的影蘭長老了?
猜錯了,全猜錯了,原來這莊永年并非洛花宗現任影蘭長老的親傳弟子,而是前一任的。
那柳雲仙今年又有多大歲數了?好像也得七八十了吧?
是了,他怎就忘了,柳雲仙那厮雖看着年輕,實際卻也早就是爺爺輩的了。
而且,他在凡間做人那時候,曾聽謝如賀說起過:當初柳雲仙是在十二歲時拜入雲仙澤,進去後也不知道使了什麽邪門法子,僅用八年,就修到了別人得要八十年才能修成的小無境,二十二歲就真正掌權了,此後就一直與洛花宗交好,常常單獨出入洛花宗的影蘭閣,直到五十多年前,新一任影蘭長老繼位之後,他才不去了。
大約五十年前就不去了,和這湖裏不生活物的時間正好差不多長。
“我明白了,或許方才那四段回憶之中,确實只有一段是莊永年的,但不論哪段是,至少我在湖底密室中看到的那段肯定不是,因為柳……”
謝曲一邊說着,一邊在心裏默默算着時間。
一百年、八十年、五十年……再聯想到他曾經從書中看到,當年洛花宗為了斬殺邪祟,折損大半宗內弟子那件事,再再到安舟如今的死,以及左溫書收到的求救信,心中已有了些計較。可正當他想把自己這些猜測全說出來,讓在場三人幫着給分析分析時,嘴裏才剛起了個話頭,低頭就看見面前的湖水嘩啦啦變了色。
先是有零碎的人骨浮上來,然後就是莫名其妙的沸騰,就像一鍋被燒熱了的油,噼啪作響間,泛着白沫的血泡連串冒出來,再咕嘟着往周圍散開,不消片刻,便把這一湖原本還算幹淨的水,染成深不見底泛着腥臭味的黑血。
作者有話要說:
私設輕修仙,凡人修仙二三百歲算長壽,五百歲算傳奇,過了八百一般就不是人了,不會動辄活個成千上萬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