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合一

那血水又粘又燙, 撲哧撲哧地燒着浸泡在裏面的斷肢。

變故來得突然,在場四人誰也沒反應過來。但是須臾間,等他們再緩過神時, 那些斷肢已經掙紮着向湖心聚攏了。

不論是用東神木雕刻的斷肢,還是真正的人骨殘骸,此刻竟全都像忽然複活了似的,在湖心掀起巨大的漩渦。一時間狂風驟起,黑血噴濺, 數不清的骨頭碎塊彙集到一起, 組合而成一朵足有十丈之高的重瓣骨蓮, 令人即使揚着脖子也看不到頭。

是柳雲仙。

看來這回他們要收拾的,不光是惡煞,還是兇煞!

見狀,馬面立刻拔下發間小簪, 把它變回無堅不摧的金叉,緊緊抓在手中,叉尖對着骨蓮的方向。

牛頭倒沒拿出來什麽新鮮武器,只把他頭上那條鑲着引靈石的抹額往下拽了拽, 正好遮住眼睛,然後彎下腰, 并指沾一點湖裏血水, 往引靈石上抹了一下。

眨眼間, 沾了血水的兩根手指腐爛見骨,卻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新再愈合。

與此同時, 那顆碧綠貓眼似的引靈石倏地亮了起來, 正中生出一道黝黑的豎瞳。

倒是本該對這種事情最熟悉的範昱, 忽然低聲嘀咕了一句不妙, 并未如何動作。

至于謝曲,這貨從來都不擅長鎮壓,再加上他本身剛死沒多久,怕鬼的毛病還很根深蒂固,此刻忽然聞到這麽重的血煞味兒,能忍住沒吐已經是萬幸,得是超常發揮才能使出法術來。

但謝曲耳朵尖,聽見範昱小聲嘀咕着不妙,正想問他為什麽不妙,就見湖裏這朵由斷肢凝彙而成的重瓣骨蓮,忽然間開了花。

花瓣伸展盛開,徐徐旋轉着,由花心裏站起一個血淋淋的人來。

不……或許不該稱它是人,比起人,那東西分明更像是一團勉強幻化成人形輪廓的血水。

無骨,無肉,無眼,無口,只得一個黑紅色的人形輪廓,當它把手擡起來,指向謝曲時,手指尖還在淋漓滴着血。

但當看見這個血人的時候,謝曲便明白範昱為何會嘀咕不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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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血人全身上下大半都是水,又能動用這麽大一個血湖的力量,無論從哪方面看,都牢牢的克着範昱呢。

尤其範昱最近身體還不大好。

“你們全都給我離他遠一點!”正在大家心裏暗自躊躇着,忽有空洞聲音傳來,是那個由血水凝聚而成的柳雲仙在嘶吼,“你們只想拿他做祭品,只想讓他去送死,你們、你們洛花宗全都是騙子!騙子!”

謝曲:“……”

謝曲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心說:果然人死後腦子會壞掉,這個柳雲仙他怎麽光認衣裳不認臉啊?

明明他身旁就是莊永年的虛影,現在怎麽就認準了他?

而且,聽柳雲仙現在說這話,似乎剛好有些合上了他心中猜測?

洛花宗、洛花宗……

究竟是在哪本典籍上看見的來着?

那典籍上好像是寫着:

傳聞中,百年前由洛花宗庇護的水月城鬧了邪祟,城中住戶接連屍變,妖氣沖天,洛花宗自己搞不定,就派弟子去距離他們不遠的雲仙澤求救,想要和雲仙澤聯手,共抗邪祟。

聽說那邪祟很厲害,起初兩派都折了不少弟子進去,後來還是多虧洛花宗影蘭長老牽頭,帶大夥兒在水月城中布了個殺陣,才将事情勉強平息下來。

若沒記錯的話,上一任影蘭長老好像就是在那次大戰中沒了的,其門下十數個親傳弟子,除了一個最小的最後活下來了,其餘什麽也沒剩下。

而眼下柳雲仙腳底踩着的這朵骨蓮……

謝曲輕掃那蓮花一眼,遲疑着自言自語道:“這蓮花的樣子,怎麽……怎麽有些像洛花宗沉蓮長老的蓮花座?”

聽見謝曲這樣說,站在謝曲身旁嚴陣以待的另外三人便心中明了,各自默契地退後幾步,紛紛遠離開謝曲。

如今範昱狀态明顯不太對,要給他時間緩和,而柳雲仙恰好還可以交流,不如就趁機與之多饒舌幾句,拖延些時間。

況且現在只現身了柳雲仙,莊永年還不曉得藏在何處呢。

湖底小屋中見到的東西不可信,天知道莊永年現在和柳雲仙到底是不是一夥兒的。

至于為何不可信……且看這一次試探的結果如何,便知當年真相究竟為何了。

正是抱着這樣的心思,片刻之後,謝曲負手在背,學着家中長輩訓話那模樣,仰頭對柳雲仙喊話道:“雲仙,你怎麽能和客人這樣說話?”

語氣很溫和,雖然是斥,但絲毫不見責怪之意。

但就是這麽一句溫和問話,竟讓柳雲仙聽得愣了一下,腳下重瓣骨蓮的花瓣微微卷縮,沒來由變小了一些。

随着蓮花變小,空中漂浮那些琉璃片似的記憶碎片,凡是浸着血煞氣的,一時都劇烈顫動起來,将柳雲仙這會的思緒,攪得很亂,讓他一時覺得自己還沒死,一時又記起自己已經死了,一汪血水維持不住人形,嘩啦一下全散在蓮花心裏,又一下從謝曲面前的湖面鑽出。

離得進了,謝曲更能清晰聞到柳雲仙身上濃重的血腥味,這讓他忍不住皺眉。

這些大約都是他生前所殺之人的血水。

看來試探對了。謝曲想:原來柳雲仙真的很害怕莊永年,這種害怕有點像是後輩對于長輩的害怕——或許裏面還摻着點別的什麽——反正總之柳雲仙是很怕,即使在死後也怕。

柳雲仙并不敢像在湖底小屋中那樣對待莊永年。

再往直白了說,方才他在湖底小屋內見到的一切,尤其是那個古怪的旖夢,八成全是柳雲仙自己臆想出來的。沒準那個夢的主人并不是莊永年,而是柳雲仙。

柳雲仙和莊永年之間,其實什麽也沒發生過,倒是他方才理所應當地先入為主,不小心猜錯了。

眨眼的功夫,看見柳雲仙忽然近前,範昱藏在袖中的手攥起,正要沖上前去制止他,垂下眼,卻見謝曲背在身後的右手輕晃了晃

于是範昱又把拳頭松開,閉目繼續專心蓄力了。

眼下情況兇險,務必要一擊即殺才是。

牛頭馬面顯然也懂得這道理,全都安份站着,乍看就像是來湊熱鬧的,細看才能發現他倆正挺腰直背,全身緊繃,要戰随時都能戰。

範昱要出手,大約還需要一炷香的功夫蓄殺招,橫豎沒辦法,既然柳雲仙腦子壞了認錯人,那就只好随謝曲和他先聊着去。

多聊一會總沒什麽的,畢竟謝曲嘴皮子很溜,臉皮也厚,最重要的是謝曲說話沒範昱那麽得罪人,不會平白激怒柳雲仙。

這麽想着,四人便心照不宣,各自去做各自的準備了。

只有柳雲仙,死了許久的人心裏轉不過那些彎彎繞繞,見謝曲願意和他說話,高興的甚至都有點忘乎所以了。

“永年,你終于……不,不對,你不喜歡聽我喊你永年的,莊師兄。”柳雲仙斷續地說。

柳雲仙說着話,想要伸手拉一拉謝曲衣袖,卻因為他如今只是一灘血水,袖子沒拉住,反倒在謝曲袖子上印了個陰恻恻的血手印,一時間慌得很,“莊師兄,他們不是客人,我不認得他們,只認得你,我認得你身上這件蘭袍,這是你第一次見到我時穿的。”

謝曲不知可否地挑眉,把背在身後的手重又攏到身前來,吞着袖子,心想:幸好這不是我自己的衣服,否則就很難弄幹淨了。

柳雲仙就這麽幹等了半晌,見謝曲不答他,也不敢再伸手碰,一時倒顯得有些可憐了。

其實謝曲不是故意不回答的,謝曲不知道能回答他什麽,怕說多了會露餡,令柳雲仙反應過來是自己認錯了人,當場大開殺戒。

可是親眼看見那令人聞風喪膽,據說五十年才能養出來一只的兇煞,此刻竟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似的,期期艾艾蹲在他腳邊,謝曲竟也覺得不忍。

謝曲曾經見過柳雲仙,見了不止一次。

印象中,柳雲仙也是個容貌俊美,愛極了幹淨的人,他每日穿的衣衫必會一塵不染,頭發總要仔細梳攏,連額側垂下來那幾绺碎發,都得要恰到好處。

再說他腳底下踩着那骨蓮。

謝曲之前雖然沒見柳雲仙用過這種蓮花座,但他有幸見洛花宗的沉蓮長老用過,知道這種蓮花座既可以做武器,又可以替代靈獸坐騎,樣子好看,蓮瓣綻開步步生香,本該是個很漂亮的招數,如今卻跟着柳雲仙變成了這樣。

挺好一蓮花座,怎就成了這樣。

謝曲看着看着,心裏是真有些唏噓了,然而右手剛擡起來,忽又想起眼前這人其實只是一灘毒血,絕對碰不得,是以只得對其感嘆道:“柳雲仙,你堂堂一宗主位,怎麽混成這樣了。”

“還有你那蓮花座,怎麽也變成這副鬼樣子了?”

“因為我貪功冒進,修了邪術,它就也只能跟着我變成這樣了,我……我知道莊師兄不喜歡我修邪術,到底是我辜負了它,辜負了莊師兄。”聽見謝曲問他,柳雲仙連忙回答道:“莊師兄的師父與洛花宗沉蓮長老交好,會使沉蓮長老的蓮花座。莊師兄的師父将這招數教給莊師兄,莊師兄見我喜歡,就又偷偷教給了我,囑咐我別在外人面前用。我知道莊師兄對我很好,我……我真的知道,我還知道莊師兄讨厭血腥氣,但是如果我不這麽做,莊師兄就會死,我不想看見莊師兄死。”

頓了頓,身上血水漸漸變鮮紅了些,沒有剛出現時那麽黑了,“是我不好,不該讓莊師兄發現。”

柳雲仙這話剛說完,範昱的提醒便在耳旁悄悄響起。

“順着它往下說,別停。”範昱面無表情地對謝曲傳音道:“這個柳雲仙起碼能聽懂人話,和其他兇煞不一樣。我現在力量變弱,又因被困血湖中央,身旁都是水,即使蓄滿了力也不一定就能将它一招擊殺,但如果你能多和它說說話,盡快擾亂它,我成功的可能性就會大一點,退一步講,就算實在不能成事,沒準還能靠你把他給感化了呢。”

謝曲:“……”

雖然“起碼能聽懂人話”這種表達沒毛病,但為啥連起來就挺怪?

也罷,範昱在處理這種事情上很有經驗,都聽他的就是。

思及此,謝曲半垂下眼,嘗試與柳雲仙如今那張扁平的血臉“眉目傳情”,但因為看了一圈卻找不到哪裏是眼睛,最終只得做罷。

“但你還是讓我發現了。”最後,謝曲只能以拳掩唇,裝模作樣的低咳了一聲,假意順着柳雲仙的話往下說。

柳雲仙果真方寸大亂。

“是,全是我的錯,是我沒将血腥氣藏好,害莊師兄受了驚,莊師兄即使要殺我,我也沒怨言。”空洞的聲音越來越啞,最後又哭了,就像謝曲在湖底小屋裏見到的一樣,态度幾乎快卑微到塵埃裏。

“當年莊師兄從邪祟嘴裏救下我,見我根骨不合适洛花宗,便将我送來了雲仙澤修行,我心裏感激,一心只想着認真修行,有朝一日能報答莊師兄,可是……可是……”

可是什麽呢?

柳雲仙身上的血水忽黑忽紅,激烈的沸騰起來,像是想起了什麽令他難以接受的事。

柳雲仙心想,那可真是一場很不好打的硬仗,以至于有兩個仙門聯手,也不能傷到那邪物分毫。

剩下幾大仙門都在看笑話,沒人願意幫忙,因那邪物只出現在水月城,一時半會出不了城,誰也不想跑過去自讨沒趣。

連雲仙澤都是因為離水月城比較近,受了邪物氣息影響,才不得不出手。

至于再遠點的,橫豎就是只厲害邪物,贏是一定會贏的,頂多死的人多一點,付出的代價大一點罷了。

甚至往長遠了想,若洛花宗與雲仙澤都因此戰變得落魄了,其他人不就正好可以趕來分一杯羹了?

所以從始至終都無人幫忙。

又過了幾年,那邪祟的力量終于被耗去一半,眼看着大夥就是勝券在握了,可洛花宗和雲仙澤這兩大仙門裏,也快被打得沒人了。

換言之,要是真的再繼續打下去,結果就真的很有可能如旁人預言那般,贏了,但洛花宗和雲仙澤這兩大門派,恐怕也會徹底元氣大傷,永遠也無法東山再起。

都是老祖宗們用心建立起來的基業,哪舍得就這麽扔了。

所以當時的影蘭長老才和雲仙澤之主坐在一起,悶頭想出來一個辦法——用仙門之人作餌,喂了毒,身上再畫出殺陣,祭給那兇物,用盡可能很少數人的性命,換一個同歸于盡。

但是這樣一來,待到功成時刻,誘餌們一旦被他們自身所攜的殺陣絞殺,三魂七魄就都得跟着邪物一起碎了,別說入輪回,從此天地間就是不曾有過這個人。

這樣的誘餌,雲仙澤挑了兩個,洛花宗出了兩個,總共四個人,其中就包括莊永年。

被挑出來的這些人都是修為很高又心性純善的,因為見不得水月城百姓屍變受苦,也不想讓自己師門從此凋零,便自願站了出來,結伴走這一遭有去無回的黃泉路。

但這裏面還有個不為外人道的小秘密——最初選人的時候,莊永年其實沒選上。

最初選上的其實是莊永年那個小師弟,也就是現任的影蘭長老。

但小師弟雖然天賦更好,命格也更合,态度卻很猶豫,有些怕死,所以最終由莊永年把他替下了。

人選出來了,緊接着便是悄悄做準備。

那年柳雲仙才十六,雖然天賦奇佳,但總歸是個才入門四年的半吊子,除邪斬祟這種事輪不到他,他每日只管窩在自己師父的洞天福地中修煉,小日子過得甚是滋潤。

莊永年是趕在柳雲仙某次出關時來的雲仙澤,來見柳雲仙最後一面,見完了之後,回去就得畫陣了。

柳雲仙記得,那天應該是個大晴天,萬裏無雲,天色藍得晃眼。

就在雲仙澤的青鳥小齋門口,他使勁扯着莊永年衣袖,問對方能不能不走,不去。

哦,對了,那會他還沒掌權,青鳥小齋也還不叫青鳥小齋呢。

總之就是在那天,他因為幫不上忙急得直哭,連聲問莊永年“為什麽非就是你去?”

莊永年是怎麽回答的來着?

“這種事情誰也不喜歡去,由我去了,旁人就可以不去,而且犧牲了我們四個,水月城中的百姓就能平安了。”

莊永年的回答很平靜,甚至還擡手摸了摸他的頭,但他哭的更厲害了。

“但你會不得超生的呀。”他支吾着搖頭。

“那有什麽呢,其實生死不過也就是這麽回事,就算可以入輪回,就算三魂七魄不滅,到時候一碗孟婆湯喝下去,誰又會記得莊永年,莊永年又會記得誰呢?”莊永年笑着答他:“反正就算能入輪回,輪回之後的我也已經不是我了,和魂魄散了又有什麽分別?與其庸碌一生,倒不如用我如今的這條命,去救下更多人呢。”

[倒不如用我如今的這條命,去救下更多人呢。]

其實當莊永年說出這句話之後,柳雲仙便沒有再哭了。

因為他終于聽明白了,也琢磨明白了。

莊永年愛行善,曾經出手救過太多太多的人。或許莊永年于他柳雲仙而言,是一生一世都要記着的恩人,但他柳雲仙于莊永年而言,卻只是對方随手救下,芸芸善舉中很不起眼的其中一個。

那句話之後,他沒有再勸莊永年別走,但他偷偷給莊永年下了藥,令莊永年在身上殺陣将成之時,忽然反悔發狂。

……

其實如果認真清算起來,如果不是因為他那藥,如果不是因為那藥……

但是很可惜,沒有人會疑心到年幼的他身上,因為所有人都認為,只有心智不堅者才會如此,只有下意識還想活命的人才會發狂。

總之是因為莊永年的忽然發狂,主持陣法的影蘭長老沒了,陣眼中躺着的另外三個同伴也險些沒了,最後只得另換了人替代莊永年,而莊永年自己,也因此落得靈脈盡毀,一夕白頭的下場,從此以後,莊永年在洛花宗的日子就很不好過了。

後面的事情就很好簡單了。因為有祭品做誘餌,水月成的邪物很快就被除去,莊永年那小師弟繼任成了新的影蘭長老,因為懷疑莊永年發狂的事有蹊跷,不顧衆人反對,堅持沒有将之逐出洛花宗,反而找了個隐秘地方給他養老。

一晃又是八年過去,莊永年已經老得快爬不上山了,他也終于如願坐穩了掌事位,火急火燎跑去洛花宗見莊永年。

似乎,直到收了他親筆所書信箋之時,莊永年才恍然知道,原來自己當年随手救下的那個孩子,如今已經做了雲仙澤新主。

因為按照雲仙澤的規矩,雲仙澤歷任主人之名,都得喚雲仙。

他記着呢。柳雲仙想:其實過去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他全記着呢。

他記着自己曾在信中信誓旦旦發誓可以醫治莊永年,幫莊永年重塑靈脈,希望帶莊永年回雲仙澤調養。莊永年在看過書信後,雖然心裏其實并沒報什麽希望,但因不願掃他的興,還是點頭答應了。

是以,在現任影蘭長老的仔細安排下,莊永年終于被接去了雲仙澤,專心接受他的診治,由着他去鬧。

其實說實話,在一開始,他們二人相處還是很愉快的,他在莊永年面前總是很乖,而莊永年已經老了,對他也很慈愛。

只是,起初莊永年總想不通他的修為為何進步這樣快,只當他是天賦異禀,天縱奇才,所以才沒說什麽。

但是直到有一天,莊永年提早一刻從院子裏逛回來,聞見他身上還沒來及隐藏的血煞氣,由此撞破他正在拿活人練功的秘密。

當時莊永年被吓壞了,一夜之間又蒼老許多,還對他發了很大的脾氣,揚言即刻就要搬離雲仙澤,卻被他施法扣下,囚在湖底。

再後來……

再後來,因為制造精妙傀儡需要很多的靈力,為了讓莊永年能活下去,能修行,他不得不殺死其他靈修,吸取他們身上的靈,他甚至還抓了很多普通凡人活剖研究,偷偷複原制造木傀儡的古法,想要造出一個世間最完美的木傀儡,但不點睛,不使它聽話認主,能走會動,而是将莊永年的魂魄封進去。

研究到最後,他不顧莊永年反對,用了足足三個多月,把莊永年全身上下能換的地方,全都換成了東神木。

極珍貴的一塊東神木,外面裹着人皮,裏面拘着一縷被強留在世間,渾噩百年不得安息的生魂。

而比魂魄被拘束在木傀儡中更可怕的,是莊永年的魂魄似乎無法徹底與木傀儡相融,這就導致這具被人為制造出來的身軀常有潰爛,十天半月就得重新修繕,甚至更換。

其實他也知道,他知道每次更換零件,對于莊永年來說都是裂魂之痛,他都知道。

但那又怎麽了,痛些就痛些,好歹是能活下去的啊!

……

“……我也不想的,我知道殺人很不對,我懂,你以前就教過我這些,你教我要嚴于律己,寬以待人,還有……還有要不淩弱,不畏威,我都記着呢。”

“可是好歹……好歹……”

随着越來越多的記憶碎片融進身體裏,血湖中的柳雲仙捂着臉,口齒不清地喃喃着:“莊師兄,我知道你痛,可是……可是好歹這樣能活下去啊……”

“至于那些人……我又不認得他們是誰,為什麽還要去管他們究竟是死是活呢?我只認得你,我只要你活就成了。你明明答應過我,你說你不怕痛,你說你會努力活下去,活得很久很久,一直陪在我身邊的。”

你明明答應過的,可你後來為什麽就不肯了呢?

這個問題柳雲仙活着時想不通,死後腦子爛成一灘血,更加想不通。

他甚至記不起莊永年是何時與他決裂的,他的記憶斷了。

仿佛……仿佛莊永年昨天還很聽他的話,願意親自給左溫書寫信求救,今天就執劍指着他的頭,問他為何狠心殺了那麽多的人了。

事到如今,柳雲仙只是很想哭。

其實他從小就愛哭,遇事眼淚不要命似的往下掉,若不是為了莊永年,他絕對不會狠下心腸,以鐵腕手段當上這個雲仙澤之主,他不行的。

要是沒有莊師兄在旁邊指點他,他一定幹什麽都不成的……

從頭到尾,莊永年是生在凡間,脫塵獨立的仙人,而他柳雲仙本就是誤入的仙門,雖說後來名字裏也沾個仙字,卻是個俗人,是個徹徹底底的俗人。

俗人眼裏哪有那麽多天下蒼生的,最多不過就是誰對他好,他就對誰好罷了。

可是……可是……

“……”

“可是雲仙,你覺着讓我這樣疼着,就是對我好了麽?”

眼見着柳雲仙一提舊事就激動,已徹底猜到前因後果,被柳雲仙這種小孩子脾氣鬧到很有些無奈的謝曲,只得蹲下去放輕聲音哄他,接着對方致死都沒想明白的話頭,繼續往下說。

“雲仙,你覺得像現在這樣不讓我安息,把我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你的木傀儡,就是對我好麽?”

“凡人壽數自有天定,縱使竭盡全力修至小無境,壽命也不過只得四五百歲,除非真能登仙。所以、你覺得讓我擁有這具長生之軀,待到幾百年後,眼睜睜看着你滿頭華發,離我而去,就是對我好了麽?”

每問一句,柳雲仙的肩膀便劇烈顫動一下。

其實謝曲這貨其實是很會洞察人心的,他在做人時,也常常三言兩語就能叫別人掉眼淚,或者恨不得當場咬死他,沒想死了之後還能用這本事立大功。

“雲仙,你看。”

湖中血水越來越平靜了,謝曲适時引着柳雲仙往自己身後看,反手指着茶鋪,問他:“此處是你我二人初見之地,那會你才多高?有四尺半麽?你想想我花了多少心思才把這些人全都救下來,再回頭看你腳底踩着那骨蓮。”

“你以為我最為難的是什麽,是那點疼麽?不是的。”

“我這張皮裏,正裹着數以百計無辜凡人的命呢,你讓我如何才能安心啊?”

費盡心機吊着一個已死之人的命,直到自己靈氣耗盡,被血煞邪功反噬而死,死後連點骨頭也不曾剩下,值得麽?

那旎夢果然全是假的。

自己日夜所思之心意,生前不敢對任何人講起,只等死了之後才敢悄悄做一個夢,然而就算是在夢裏,莊永年都沒正眼看過他,更沒有主動回應過他的親吻。

話說回來,其實柳雲仙這個夢做得很真實,無論是夢中造物還是造人,都與他生前一般無二,堪稱絕妙,謝曲最初也被他騙過去了,誤以為只有牛頭範昱看到的,才是柳雲仙生前的經歷,湖底小屋和安舟不是。

但假的就是假的,無論再如何僞裝都會有破綻,有矛盾之處。

因為莊永年實際上只把柳雲仙當成尋常後輩,待他雖然很好,卻是一種慈愛的好,與柳雲仙夢中顯現之事全然不同。柳雲仙看假的東西看久了,就會一邊沉浸其中,一邊陷入自我懷疑,然後忍不住摻點真的進去,比如湖底小屋。

明明連對莊永年大聲說話都不敢,又怎可能有本事真做出那種事?

所以相思詞是假的,給左溫書的求救信也是假的,但将莊永年囚在湖底的事是真的,于是真真假假都雜糅到一起,莊永年在夢裏才一會和柳雲仙好,一會又要提劍殺柳雲仙。而這兩種極端态度的轉變,也讓謝曲漸漸琢磨出了一點不對味。

本來麽,就算意見相左,能讓柳莊二人從十分要好變成相看兩厭,也不可能連過去已經發生過的都改變掉吧?

換句話說,方才莊永年随口說的那句“我永遠不會喜歡你”裏,“永遠”這兩個字不妥,不嚴謹,更不像是以前曾經喜歡過。

因為如果之前确實喜歡過,是因變故才生嫌隙,又一定要說永遠,那莊永年大概就會說:“我以後永遠都不會再喜歡你。”

是以,“永遠”二字便是破綻,可以佐證柳莊二人之間的清白關系。

而在那個夢裏,莊永年之所以會和柳雲仙好,是因為柳雲仙最大的渴望便是這個,莊永年要提劍殺柳雲仙,是因為就連柳雲仙自己也知道,若他藏着的這些旖旎心思被莊永年聽了去,對方一定會斥罵他不知羞恥,為幼不敬。

但就是這樣一個連在夢裏都無比卑微,認為心上人肯定會厭惡自己的人,死後竟會化成五十年難遇的兇煞。

說真的,柳雲仙他實在是太自謙了。

他這樣哪是幹什麽都不行啊,他是太行了,行的讓人真想把他摁住揍一頓,教他別再像個孩子似的整天胡鬧,想一出是一出,把除了莊永年之外的人都看成白菜,想切就切。

總共四個夢,只有小仆“安舟”所見,才是莊永年在柳雲仙強大煞氣的壓制下,盡全力透給他們的一點提示,說白了,或許安舟之死,便是柳莊二人從彼此忍讓到徹底決裂的導火索。

因為決裂了,柳雲仙在練功時才會心不在焉,被反噬而死。

也因為柳雲仙死了,他下在湖底密室外面的禁制才會自動解除,令湖水倒灌進屋內,溺死了身軀早就爛成一塊朽木,無法動彈的莊永年。

畢竟人就是人,即使身軀變成木頭,也還是會被水淹死。

差不多是時候了。

謝曲更湊近柳雲仙一點,舔了舔嘴唇,溫和問他:“所以雲仙,我的屍骨現在何處呢?讓我安息吧,我很累了,不想再被你一遍遍扒着這身人皮縫縫補補了。”

聞言,柳雲仙果然擡起頭。

“在……你的屍骨是在……”柳雲仙猶自掙紮着,那粘稠血水在他臉上緩緩流動,隐約勾勒出他生前的五官,似是眉頭緊皺,想交代又不甘心。

“小心一些,它這是在詐你。”募的,範昱睜眼道,随後伸出手,一把将謝曲扯回自己身後,“離它遠點兒,它欠揍。”

範昱力氣大,拽得又急,因為慣性的緣故,謝曲往後倒退了好幾步才重新站穩,整個人都懵了,脫口就是一句:“不是吧小昱兒,你看他現在都變成什麽樣了,一灘血水的醋你都吃?”

範昱惡狠狠瞪他,同時指向他身後,示意他回頭看。

謝曲茫茫然地回頭,就見柳雲仙臉上五官清晰,正滿臉挑釁地對着他笑。

“你不是莊師兄,莊師兄說定了要陪我的,怎會想要安息呢。”柳雲仙挑着眉毛說:“而且,你身上根本就沒有莊師兄最愛的蘭草香味!你這個贗品!竟敢騙我!”

随着柳雲仙話落,湖心那朵巨大骨蓮即刻飛速旋轉起來,最外一層花瓣脫落,碎骨重新彙聚成數把巨劍,高高懸于四人頭頂,一觸即發——

“右眼珠。”倏地,牛頭沒頭沒腦地提醒道。

引靈石豎瞳細窄,原是為了能在兇煞專心回憶生前舊事之時,趁機看清其弱點所在!

“對不起了,先前騙你陪它說話,純粹只是為了分散它的注意力,畢竟如果直接告訴你,讓你去诳它,你身上難免就會對它帶有戒意。你身上的戒意要是太重了,它就不會搭理你了。”範昱一邊冷冰冰地解釋道,一面伸手成爪,一下探進面前血人的右眼,硬生生從裏面扯出來一塊觸手生溫的硬物。

“說的比唱得還好聽,實則內裏腐爛不堪,自私虛僞,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太多,不過是打着為別人好的幌子滿足自己欲望罷了。你做這些事,究竟是為了莊永年,還是為了你自己……恐怕也只有你自己心裏才清楚。”

被範昱伸手掏出來的硬物,是枚白玉雕成的平安扣,大約半個巴掌大小,正面刻着一個“柳”字。

兇煞身上之弱點,就仿佛是凡人身上之心髒,一旦損傷,不死也是強弩之末。

範昱出手太快,盡管一只手被柳雲仙身上的毒血腐蝕見骨,但卻正如他所願,幾乎一擊即中……不,不是全中,這枚平安扣上竟然有豁口!

換句話說,柳雲仙如今竟有兩顆“心”!

平白失去一顆“心”,柳雲仙悶哼一聲,一灘血水嘩啦啦全落回湖中,與之同時,骨蓮倏地分崩離析,轉而變成一個沒有頭顱的人形骷髅怪物,咯咯怪叫起來。

眼見着那怪物就要一腳踩過來,範昱合攏五指,一把将手中白玉捏成齑粉,轉頭沖牛頭喊道:“再看!快!”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營養液,我會繼續努力更新的,以及大半夜一點奇奇怪怪的感想:似乎所有的電影電視劇小說游戲都在教育我們…走在路上不要随便救遇到危險或者受了傷的野男人(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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