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灼魂
“我不确定。”牛頭說:“似乎在上面。”
範昱給了謝曲一個眼神, 謝曲會意,魂鎖須臾甩出,纏上範昱的腰。
砰——
就在範昱被謝曲用魂鎖送去空中的下一秒, 柳雲仙便重重踩下,激起碎石飛塵無數。
夢繭之中死生颠倒,鬼魂也有實體。牛頭馬面吃了一鼻子灰,狼狽從碎石下逃出,擡頭再看, 就見範昱已站在那怪物的肩膀上了。
牛頭連忙道:“我看到了, 就在左心口, 就在凡人心髒的位置!”
範昱愣了一下,依言低頭,果然看到一個大洞。
兇煞的心,一般都不會在左心口處, 因為那是它生前作為“人”時的特征。
但柳雲仙幻化的這個骷髅怪物雖然沒腦袋,其他零件卻不缺,尤其是肩膀特別寬,胸腔特別大。
胸腔裏是空的, 左心口的位置隐隐閃着一點白芒,再往仔細了看, 有團蜷縮如襁褓嬰兒的骸骨被仔細包裹在白芒之中。
骸骨脖子上有頭, 頭顱嵌着一塊白玉碎片。
是……
是莊永年……
意料之外, 情理之中,柳雲仙的第二顆心, 竟是莊永年的骸骨。
失去第一顆心的柳雲仙變得遲鈍許多, 有點認不出誰是誰, 一腳不成, 便想再擡腳繼續踩,可是卻被謝曲身上的蘭袍晃了神,猶豫之下,踉跄着險些沒有站穩。
一行人中,馬面本就不擅長應對這種情況,再加上如今柳雲仙已無毒血傍身,是範昱自己能應付得來的了,為了不拖後腿,馬面便把叉尖從對着柳雲仙,改成小心橫在身前,做出一副防禦姿态,保護牛頭不被到處亂飛的碎石幹擾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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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怎麽打?”範昱單膝跪着,用手死死扒住腳下正踩着的一根大腿骨,語氣很不好的問牛頭:“想要柳雲仙徹底伏誅,就得毀掉他的第二顆心,而想要毀掉他的第二顆心,就得捏碎莊永年的腦袋。莊永年一生和善,不該如柳雲仙一般落個不能超生的下場……有沒有其他的辦法?”
“沒有其他辦法了。”牛頭沉默片刻,回答道。
“好吧,那就只能得罪了。”得了肯定答複,範昱卻也沒再多愁善感,他一躍而下,毫不猶豫跳進柳雲仙空洞的胸腔,将手伸向白芒之中莊永年的骸骨。
五指攏在頭頂,拇指就摁在那塊白玉碎片上,徐徐摩挲一下,然後驟然使力。
“橫豎你早就該死了。”範昱對面前蜷縮着的莊永年道:“要是沒有柳雲仙,你早在一百年前就該不能超生了,所以今日這般,也算是全了你的心願吧?”
随着範昱手上力道越來越大,白玉片表面顯出幾道裂紋來,而被裹在白芒之中的莊永年,只在白玉即将破碎之前微微瑟縮一下,從始至終也不曾掙紮。
民間傳聞,範無救向來都是決絕冷情的,若有他出手,饒了誰生是例外,要目之所及全數都不能超生才是正常。
即使有無辜,那也只好算他倒黴。
包裹在莊永年骸骨外面的白芒越來越弱,眼看就要得手,一直渾渾噩噩着的柳雲仙卻像忽然開了竅,記起範昱害怕血湖裏的毒血,竟就用手沾了血,生生在自己胸口撕出一個大洞來,一把将範昱攥在手中。
連自己沒有腦袋,脖子上面直接就是一個空洞都想不起來,非得要在胸口再另外開一個動——都已經糊塗成這樣了,竟然還能想起範昱怕水,歪打正着讓範昱一下卸了力。
範昱:“……”
剛才就多餘猶豫那一下,就該直接擰碎莊永年的腦袋——都是謝曲以前教的臭毛病。
話說回來,眼前這些描述起來麻煩,真發生其實也就是一瞬間的事。總之當謝曲前腳剛把範昱送上柳雲仙肩頭,想要勸範昱找法子救救莊永年時,勸的話還沒說出口,再擡起頭,就看見範昱已被柳雲仙惡狠狠攥在手裏了。
謝曲一下就慌了,但因為怕給範昱添亂,一時又不敢輕舉妄動,只得揚聲問:“你之前遇到這種情況,都是怎麽辦?”
總不可能之前打破的所有夢繭裏面都沒水吧?
哪知道範昱黑着臉回了他一句,“我不知道!以前我從不害怕這些!”
謝曲怔住片刻,回頭看牛頭馬面,發現那兩人此刻也一臉茫然,确确實實就是毫不知情的模樣。
糟糕,還以為牛頭馬面至少知道範昱怕水,只是不知道範昱會怕水怕到這個地步,現下看來,卻是估算錯了!
眼見着柳雲仙就要收攏手掌,将範昱捏成一團血泥,謝曲呼吸一滞,下意識就将腕間魂鎖甩了出去,纏住柳雲仙的五根手指。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讓一個輔助打實戰,實在太難為輔助。謝曲急得連眼睛都紅了,他用了大力氣攥住手裏魂鎖,用力到甚至有血從他指縫間滴落,卻無論如何也阻止不了柳雲仙收攏手指。
背後無常鬼本相轉瞬即逝,謝曲咬着牙,心裏沒來由湧起一陣巨大的恐慌,就仿佛他從前早就經歷過這些,早就眼睜睜看着範昱死過一次卻無能為力。
“從前不怕!為什麽現在就怕了!”謝曲嗓子都喊劈了,聲音裏帶着連他自己都難以察覺的顫音,“範昱!你在傳聞中不是很厲害的麽!我這才剛回來幾天?這種事情你指望不上我的,趕快支棱起來啊!”
就像傳聞中那樣,個人負責個人的活計,孰不見上次面對李章時,範昱也幫不上他的忙啊!
得盡快想辦法,不能死在這……
忽然間,剛剛平靜沒多久的血湖重又劇烈沸騰起來,唯一能落腳的茶鋪霎那原地消失。有被毒血侵蝕的東神木從湖心發芽,在謝曲眼皮子底下迅速伸展開枝桠,長成一顆參天血梧桐。
再然後平地掀起一陣罡風,梧桐葉簌簌,葉片薄如蟬翼,卻可削鐵,随風打着旋從四面八方向謝曲襲來,一觸即發!
是柳雲仙生前最厲害的一記殺招——葉落無聲。
葉落無聲,人死終歸寂寥。
謝曲這人有個毛病,嘴欠不分場合,越是趕在生死關頭的時候,他那破嘴就越閑不住。
“小昱兒,你得自己找法子呀,你不會真想和我在這殉了情吧?退一萬步說,你要是實在想殉情也行,俗話說牡丹花下死,死了也風流,你想殉情我能陪着你,可你說這世間有情人千千萬,從來殉情只得死兩個,哪有像你現在這樣,帶另外兩個拖油瓶一塊沒了的呀……”
謝曲一邊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語,一邊用盡全身力氣向後退,但因這湖面本就粘膩帶毒,極難着力,謝曲一時半刻竟也站不住,反而被他自己手裏的魂鎖拖向前去。
而且,飄在他身邊那些葉子忽而倏地一抖,葉尖向着他,眨眼激射而來!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要死了……!
想不到即使做了鬼,也還是要再經歷一次碎魂之痛!
無數桐葉盤繞,将謝曲的視線遮住大半,令他看不清範昱如今的表情,更無法得知範昱現在是不是又被他方才那些話氣得臉色鐵青。
除了眼前數不清的桐葉和耳旁獵獵風聲,謝曲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聽不到,但他始終不曾放開手裏魂鎖。
五步之外,馬面好像正在和他喊話,但他聽不清。
第一片桐葉滑過臉頰,第二片桐葉切進手背,第三片桐葉輕飄飄往前挪了三寸,葉尖正對謝曲頸間那根紅線,呈割喉切頸之勢。
逃不成了。謝曲想。
真懷疑崔钰那家夥是故意的。真是……他剛回來不懂事,難道崔钰也不懂麽?明明知道範昱現在魂體不穩,力量時強時弱,還火急火燎地趕他們來走這趟苦差!
真是不甘心!如若此次逃出生天,待他回去地府,一定要逮到崔钰可勁罵一頓!
但……
似乎确實出不去了。
桐葉又往前飄了兩寸,葉尖輕抵頸間皮膚,謝曲閉了眼,手上力道有一瞬放松,緊接着又再拽緊。
千鈞一發之際,手心忽然隐有熱意。
幾乎是喘息之間,數道魂鎖之上騰的一下全燒起白焰,成團桐葉眨眼焚盡,霎時火光沖天,卷起熱浪滾滾向柳雲仙襲去。
謝曲睜眼時就看到這些。
他手裏魂鎖被大火燒着,他卻不覺得燙,而柳雲仙好像十分害怕他魂鎖上那火,連猶豫都不曾,一下就把範昱給扔了出去。
萬幸範昱也并不嬌弱,眼見如今局勢逆轉,心裏便明白應該乘勝追擊,來不及和謝曲多說話,便單腳點住一根魂鎖借力,又折回柳雲仙空空蕩蕩的胸腔之中,一把扯住莊永年手臂,把莊永年反手扔給距離柳雲仙最遠的牛頭,對牛頭低聲喝道:“快毀了他!”
與此同時,風靜樹亦止,謝曲終于又如願聽見馬面那副親切的大嗓門。
“咦,為啥是七爺你用出了灼魂焰?”馬面睜圓了眼睛道,神态一派天真,臉上沒有一點險些葬身于此的緊張感,“怎麽不是小八?”
“但是七爺你用出來的灼魂焰,看起來好像比小八還厲害唉……”
謝曲:“……”
雖然我也很想知道自己為什麽能用出範昱的殺招,但馬面你這孩子是怎麽回事,現在是該讨論這個問題的時候嗎!大敵當前,你怎麽就能如此鎮定,完全沒有一點點死裏逃生後的欣慰,就像是早摸準了我和小昱兒能打贏柳雲仙一樣!
“不、不、不不不不——!!!”
壓抑的低吼從四面八方傳來,離了血煞氣供養,裹在莊永年骸骨外面那層白芒閃爍幾下,逐漸黯淡下去。柳雲仙這時才真發了狂,竟然不顧謝曲在牛頭身前布下的重重灼魂焰,想要伸手搶回莊永年的殘破骸骨。
手指往前送一寸,便被焰火吞噬一寸,火勢一點燎原,逼得柳雲仙整個身軀都灼燒起來,但卻說什麽也不肯退後。
這種忍着劇痛也要穿過三道火牆,只為搶回莊永年骸骨的舉動,令天生“眼瞎”的牛頭都看呆了,讓他摳白玉碎片的動作一頓,眨眼之間,柳雲仙便尋得機會,一舉奪回骸骨頭顱,珍而重之的把它捧在懷中,像是半大孩子護着自己最心愛的玩具一般。
下一瞬,血梧桐忽然不要命似的瘋長起來,粗壯枝桠伸展交錯向四面八方,将整個血湖都攏進一個巨大的樹籠之中,桐葉簌簌,大有要與在場衆人同歸于盡之勢,然而——
“夠了。”
忽有一聲嘆息悠悠傳來,神木枯死,桐葉凋零。
“夠了,雲仙。”那道聲音說:“求你就此放過了我吧,我想安息了。”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更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