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信徒
說話間, 莊永年頭骨中鑲嵌的白玉忽然亮了一下,連帶半空中漂浮着的另一半記憶碎片微微顫動,于是滿湖血水退去, 鬥轉星移,幻境顯出之際,一切都回到最初。
撥開霧氣,謝曲等人發現自己已置身在一條長街之中。
那是頂熱鬧的一條街,坐落于上百年前。
街巷這頭, 開着一家最尋常不過的小茶鋪, 茶鋪內獨自坐着莊永年, 身旁不見整日像個尾巴似的吊在他身後那個小師弟。
時至今日,城中邪物已鬧了許久。洛花宗實在收拾不了局面,便派他師兄弟二人去雲仙澤求救,臨行了, 小師弟說做大事之前得讨好彩頭,溜去前面不遠處的一座仙人廟求上上簽了,讓莊永年在這多等等他,于是莊永年就只得多等等, 畢竟他是整個洛花宗裏出了名的好說話。
盡管莊永年很想對小師弟說,求簽其實是無用的。
因為廟裏香火供了那麽些年, 誰也沒見過神仙真容。
不提其他, 就連他們這些修仙的, 也鮮少聽說有誰真登仙了。
哦,倒也不是一個都沒有, 但距離最近的, 據說也得是一千年前了。
莊永年還記着, 那是在他剛剛拜入洛花宗時, 宗內的一位師兄和他說,其實早在一千年前,曾有個人真的修成了仙,但似乎中途又出了些意外,讓那人雖有幸修成了仙,卻沒走過那道通往仙界的天門,沒真做成仙。
至于為什麽修成了卻沒做成,莊永年不知道。
不是沒問過,而是沒問出來。
當時莊永年剛進洛花宗,是同輩弟子裏天賦最好的,好到就連他當時的師父見了他,都要欣慰地誇他一句“小小年紀已有些仙容”,所以莊永年其實很愛聽這種有人修成大道的故事,因為這些故事能給他信心,讓他覺得他自己現在所修的這個“道”,沒那麽飄渺。
所以莊永年就時常纏着師兄們問,但師兄們只說不知道,說典籍上沒寫,讓他當個志怪雜談聽過就忘了,別再繼續問。
後來有位師兄被他問煩了,就把他拉去牆角,悄悄和他說——其實他們沒騙他,他們是真不知道,但不是因為典籍上沒寫,而是因為典籍上所有關于那人的記載,都被銷毀了。
那位師兄還說:“此事具體如何,現在大約也只有每派掌門才知曉,因為各大仙門的掌門在登位之後,會得到一本完完整整的典籍記錄,裏面詳細記載着過去千年裏發生了的所有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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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但不說,也不許底下弟子們深究,只告訴弟子們曾經确實有人修成了仙,給他們一個修行的念想,讓他們時常自勉。
于是莊永年也記住了,待到日後有更小的師弟進門,他也會和師弟們這麽說:他們如今所修之道是真的,因為确實有人修成過。
但是時過境遷,如今莊永年的修行已有小成,也見過了越來越多修行天賦極好的人,有些人的根骨甚至比他還好,但無一例外沒一個真修成了仙的,所以莊永年便覺得,這世上大概是沒有真神仙的吧。
甚至于被大家口口相傳的那個“秘密”,沒準也只是哪個前輩随口編出來騙小孩的。
正胡思亂想着,耳旁忽然傳來一聲“唉喲”,原是有人不小心摔着了。
莊永年循聲回頭,看見一個臉蛋髒兮兮,正眼巴巴往他這邊看的小孩兒。
是他昨天從邪物嘴裏救下的那個小孩兒,就在這茶鋪附近,他有印象。因為那小孩兒身上雖然髒,眼睛卻亮,滴溜溜轉着像對琉璃珠子似的,一看就是鬼靈精。
也是這小孩兒命大。莊永年心想。
這城內有無數小邪物,通通都受最大一只邪物的控制,時不時就要冒出來一只,尋常人被它們咬到,不死也得受傷,傷了之後就會屍變,幾乎沒有能全身而退的,而這小孩能活到現在,可謂是天時地利人和都被他占全了。
第一是那小邪物忽然出現時,莊永年正好在這個茶鋪裏歇腳,擡頭就撞見了,而且當時又是白天,陽光令那怪東西的力量變弱不少,讓莊永年能應付得來。
第二是小孩兒反應快,被咬到小臂也沒慌,反而一把搶過旁邊殺豬攤上的大刀,當場就把自己胳膊給剁了,沒讓那毒繼續侵蝕他。
總之等莊永年趕跑怪物,再回來替小孩兒查看傷勢時,小孩兒已經疼暈過去了,但萬幸真的沒有被感染。
手起刀落也就是眨眼間的事,晚一刻都不成,恐怕連大人都做不多那麽果決,但這小孩兒做到了,這就讓莊永年忍不住多看他兩眼。
看過之後,莊永年為他在附近的一個小客棧裏定了房間,又幫忙治了傷,止了疼,一顆極珍貴的丹藥喂下去,小孩兒呼吸總算平順,只是半夜又發起高燒,使勁攥着莊永年手指不讓走,迷迷糊糊喊莊永年神仙,把莊永年逗得哭笑不得,只好拍着他的背安撫,一直到天将亮時,确認他退了燒才算罷休。
莊永年甚至還連夜為這小孩兒做了只粗糙的木頭手臂,教着他戴上。
天很快就大亮了,莊永年琢磨着自己小師弟也差不多該求到上上簽了,自己該回茶鋪去等着,便對剛睜開眼不久,腦子還有些犯糊塗的小孩兒說:“我看你也是孤身一人,無父無母的,與其繼續乞讨,倒不如去洛花宗做點雜活,好歹能吃飽,也有住處。”
小孩兒睜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問他:“洛花宗是什麽地方?”
“是我的師門。”
“那裏住的全是像你一樣厲害的神仙麽?”
莊永年就笑,笑完耐着性子給小孩兒講:“我不是神仙,我和你一樣也只是凡人,但我會點小法術。”
大眼睛眨了又眨,小孩兒锲而不舍,“那我要是去了洛花宗,以後就能和你一樣厲害麽?”
“大約不行,因為你這性子……”
話至此頓住片刻,莊永年憶起昨天這小孩兒二話不說就提刀砍自己胳膊,眉頭一皺,斟酌着用詞解釋道:“我們洛花宗心法溫和,恐怕不适合你,先前我當你只想尋個落腳的地方,才向你提起洛花宗,但你如果真想修行,不妨去雲仙澤試一試,相比洛花宗,那裏的心法更淩厲一些。”
“但雲仙澤收人很看緣分,外人只能幫忙引薦,至于最後進不進得去,就看你的造化了。”
“好了,眼下戰事緊,我這邊還有正事要做。”莊永年說着,從懷裏摸出一枚白玉平安扣塞進小孩兒手裏,又擡手摸了摸小孩兒的頭,仔細告訴他,“出了城往東走三十裏,把這枚平安扣壓在你看見的第一塊全白色石頭上,你眼前就會憑空出現一條小路,沿着那小路往前一直走,你就能找到洛花宗了。”
頓了頓,又再繼續補充道:“總之你先安心住在我那,仔細養好傷,等我把師父交代的事情辦好了,回來就和師父說,求他親自為你寫引薦信。我記得師父與雲仙澤之主是故交,他老人家的一封信,比我帶着你去雲仙澤磨破嘴皮子還管用。”
小孩兒不吱聲了,只管低頭看着莊永年塞給他的平安扣。
小孩兒知道,這是材料十分上乘的一塊白玉,只可惜他手髒,把好玉也給弄髒了。
都說白玉無瑕,沾着泥點子的白玉不好看,小孩兒看着看着就禁不住皺眉,輕輕往手裏哈一口氣,用心拿身上衣裳擦了擦。
只可惜他身上衣裳也是髒的,擦到最後,整枚平安扣都被弄髒了。
于是小孩兒紅了臉,局促動作之間又扯到傷口,疼得倒抽一口涼氣。
另一頭,莊永年看小孩兒不說話,就當他是默認,加上又擔心師弟回來見不着他要着急,就先走一步,掐訣回茶鋪繼續等着了。
話說回來,莊永年本以為這小孩兒會聽自己的勸,老老實實先去洛花宗養傷,沒想到他竟然跟來了。
是以,莊永年在看到這小孩兒時,其實是愣了片刻的。
如今正是隆冬,天寒地凍的,小孩兒又赤着腳,因為跑得急不當心踩到石頭,所以才摔了。
眼見小孩兒老半天都沒爬起來,莊永年連忙走過去,蹲下捉着小孩兒被石頭劃破那只腳,溫和地問他:“怎麽一聲不響的就跟來了,疼不疼?”
“不疼。”小孩兒回答。
兩只腳早被凍麻了,疼也不知道,只是血淋淋的看起來吓人。
靜默片刻,小孩兒使勁把腳縮回來,不讓莊永年再碰,開口又再問了那個已經困擾他一整晚的問題。
“你真的不是神仙麽?”小孩兒問。
“我不是。”莊永年笑着答。
“真不是嗎?”
“真不是。”
“确定不是?”
“不是。”
總共問了三遍,莊永年都很耐心地回答了,半點發脾氣的跡象也沒有。
于是小孩兒又開始沉默。
“那我能跟着你麽?我不想自己去洛花宗。”半晌,就在莊永年以為這小孩兒不會再說話時,小孩兒卻又仰起臉問他,“就只跟着你,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又說什麽孩子話,你想見我也不差這一天兩天的,我又不是不回來了。此去雲仙澤辦事,我實在很不方便帶你。”
“可是我很喜歡你,只想跟着你。我長這麽大,以前經常和野狗搶吃食,還有好幾次差點被凍死,總之所有人都不和我玩,都說我命硬,嫌和我說話太晦氣,也就只有你一個人會問我疼不疼冷不冷,要是沒有了你,我害怕。”頓了頓,眼看着連眼圈都紅了,也不知道是委屈的還是凍的,“要麽你直接帶我去雲仙澤,親自替我引薦吧。我以後只聽你的話,你說我合适哪裏,我就去哪裏,等到了雲仙澤之後,若我有緣拜師,我就留下,若我無緣留在那,我以後就跟着你了。”
話畢,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向莊永年扣了頭,用奉仙信徒拜仙人的禮。
但是這一拜之後,再擡頭時,所見早已物是人非。
…
滄海桑田,轉眼已經過了這麽些年,莊永年安靜站着,低頭看向跪在他身前的柳雲仙。
頭頂已經沒有什麽黑窟窿了,腳底湖水也純淨澄澈,清可見底。莊永年垂眼看着柳雲仙從一個小孩兒迅速長成一個意氣風發的漂亮青年,再被滿身血水浸沒。
許久,莊永年忽然嘆了聲氣,如當年一樣朝柳雲仙伸出手,搖着頭無奈道:“不必拜我,我一介凡人,哪裏受得住這麽重的仙禮,這是要折壽的。”
“如果早知道救你會死這麽多人,早知道我會落得這麽個下場,我一定……”
餘下半句話沒說,只是閉了眼。
随着莊永年感慨的聲音落下,由指尖開始,柳雲仙終于褪去滿身的血水,重新顯出他生前作為人時的漂亮樣貌。只是他生前最常穿的一身白衣,如今早就已經被數不清是多少人的血,給染成了難看的深褐色。
被怨氣侵蝕多年的兇煞能恢複神智,簡直聞所未聞。
但柳雲仙卻顧不上搭理在場衆人的驚訝,只站起來急急地問:“你後悔了嗎?”
如果早知道救我會死這麽多人,早知道你會落得這麽個下場,你當年一定就不會救我了,是嗎?
雖是問句,語氣卻十分沮喪,想來是心裏已猜到莊永年會如何回答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午好呀,18號的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