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四、少主很憂心(三)
慕容澤冷靜地盯着床頂,逐漸清明的腦子裏仔細回憶了一番前集提要,對目下的狀況也只是些許模糊的概念。
他将中毒的右手伸到自己眼前,除卻手腕上新添的嫩紅傷口,那條致命的黑氣已經消弭,靜靜地看了片刻,方緩緩用力,将無力而僵硬的右手緊握成拳。
梁宣坐在床邊的凳子上,一條胳膊大喇喇地橫陳在慕容澤的胸口,腦袋舒适而随意地枕在手臂上,睡得天花亂墜,彎着嘴角笑得猥瑣而蕩漾,唇邊更是閃爍着可疑的水潤光澤。
慕容澤對着那張歡樂無限的臉孔默了片刻,深深吸了口氣,突然吃力地側轉過身子,借力毫不容情地将梁宣推下了床。
身子的猛烈晃動将梁宣從好夢中驚醒,他驚恐而迅捷地坐穩身子,眼神迷離茫然四顧,無意識地擡手抹了抹嘴角,滿是失落道,“啊!烤雞腿……”
慕容澤左胳膊撐着身子,一系列動作耗盡僅存的體力,虛弱地喘着氣,卻仍不忘賜予梁宣一副風情無雙又意味深長的白眼。
梁宣飄忽的眼神突然對上慕容澤墨黑深沉的雙眸,瞬間清醒,愕然地看着他,道,“你是不是很饑渴?”
慕容澤輕輕皺眉,滿目困惑,聲音有些低啞道,“你說什麽?”
梁宣一副他很能理解的模樣,笑得暧昧又體諒,“我知道你兩天兩夜沒吃東西,會饑渴實屬正常,見着什麽東西都想吃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但你得明白,我真的不好吃。”
慕容澤不确定他是因為身子不舒服才跟不上梁宣的思維,還是他的精神世界打從一開始就與他不在同一段數,他用略顯遲鈍的腦子反複琢磨幾回後,最終确信眼下的匪夷所思應該是第二種。
他有些脫力地躺回去,閉着眼假裝自己不曾醒過來,自以為這樣世界便能重又恢複平靜與尋常。
梁宣認真瞅了瞅慕容澤越來越蒼白的臉,有些憂慮而不安地問道,“你真的不用吃點東西?餓着對身子可不好。”
慕容澤默默磨牙,認命地睜開眼,微微偏過頭,無波無讕的雙眸靜靜盯着梁宣,淡淡問道,“這是何處?”
梁宣答,“青城。”
慕容澤等了片刻,接着問道,“為何來青城?”
梁宣有問必答,“鬼醫姐姐剛好在這裏替楊掌門解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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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澤又等了須臾,清潤的雙瞳中精光閃爍,沉聲問道,“你就不能一次全說通透麽?非得等着我問是作甚?”
梁宣睜着眼很無辜,“我以為你不想聽麽……”
慕容澤淡淡收回目光,“切身之事都漠不關心,那還有何事需要我記挂于心?”
“譬如救命恩人的大名?”
梁宣說得突兀,卻又帶着隐秘的期待和欣喜。
慕容澤先是一怔,随即明知故問道,“救命恩人?誰?”
梁宣努力挺着胸膛,盡量讓自己更加發光發亮,頻頻眨眼加以明示暗示。
慕容澤壓根就不曾看他,狀若恍然道,“确實應當好生謝謝鬼醫先生。”
梁宣塌着肩膀,悻悻然撇嘴道,“鬼醫是姐姐,不是先生,雌雄不分,男女不辯……”
最後八個字是含在嘴裏說的,慕容澤偏巧耳聰目明,胸口頓時一窒,到了嘴邊的“我樂意”未能出口,卻因一口氣提岔了,當即咳得蜷縮成一團,渾身顫抖。
梁宣大吃一驚,連忙湊過去隔着被子輕輕拍着他的後背,皺眉碎碎念道,“說了餓肚子對身子不好你偏不信,這回好了吧,連呼吸都不會了,真是的……”
慕容澤痛苦地在內心吶喊:他這是餓出來的麽?是麽?是麽!但凡他現在有一分力氣,他都能拍死眼前這個毫無自覺的混賬!
“咳……咳咳……咳咳咳……”
“什麽?我知道我都知道,都是餓出來的,哎……”
“咳!咳咳!咳咳咳!”
“啊?成,你忍着當心別把肺咳出來了啊,我去給你找找還有沒有烤雞。”
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過後,梁宣直起身子便要走,卻是被慕容澤用力攥住了衣袖。
詫異地回過頭,剛巧撞上慕容澤從被子裏露出來的雙眸,溫潤如水,韶光流轉,劇烈的咳嗽讓眼角都透着緋紅,漂亮得不似凡物。
慕容澤斷斷續續地說着,“咳……咳咳……我……咳咳……我……咳……想……咳咳……”
梁宣無奈地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勸道,“不論你想什麽眼下都不頂用,放棄吧,這世上總有些事,哪怕一生執着堅定不移也是沒有好下場的,安心咳嗽,切莫想太多,乖,我去找烤雞。”
确實,便是想要殺了他,也得讓自己這狂風暴雨似的咳嗽先消停下來!
慕容澤暗暗發力,用力得指節都發白,梁宣看他那痛苦可憐的模樣,着實不忍使勁将自己的衣袖抽出來,一時僵在原地也不知如何是好。
好半晌,慕容澤都沒了動靜,梁宣疑惑地湊過去,悄悄掀開被子,将慕容澤的臉露出來。
就看到他一雙眼已經蓄滿淚水,如雪面容并那似玉脖頸盡是通紅,痛苦地鎖死眉頭,渾身僵硬,雙手俱是指節慘白,用力得怕是掌心都被指甲割出傷痕,他緊抿着雙唇,時不時從胸腔裏便透出一陣陣沉悶的咳嗽聲。
梁宣心頭一跳,慌張地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臉,焦急地問道,“喂,你這是怎麽了?”
慕容澤惱怒地瞪了他一眼,清澈的淚水瞬間溢出,流過臉龐打濕枕巾。
梁宣感到心髒一抽,恍若被一只冰涼的手攫住,臉色頓時一沉,手上的力度不由加大,“說話!”
慕容澤幾乎是惡狠狠地瞪着他,抵命咬死牙根,卻終究未能支持住,極限過後驀然呼出一口氣,随即狠狠吸了一大口,這才急促而激烈地喘氣咳嗽着。
梁宣目瞪口呆地看着,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幫他順氣,不想竟是被他一手揮開。
慕容澤咳得不似先前那樣撕心裂肺,半晌喘氣才擡眼瞪着梁宣,怒道,“我正在閉氣!咳,咳咳!”
梁宣懸着的心總算落回原處,卻十分之不明所以地問道,“你閉氣作甚?”
慕容澤嚴肅認真地回道,“閉氣可止咳,适才眼看着,咳咳,就能成功,偏你這礙手礙腳的,咳咳,攪得我功虧一篑!咳咳!”
“誰告訴你的?”
慕容澤不曾細想,随口回道,“常識。”
話一出口才覺出異常,适才問他的并非梁宣,光聽聲音竟像是十三四歲尚未變聲的小娃娃。
他将目光挪向梁宣身後,站在門前的身影逆着光,瞧不清面容,只聽她用那軟糯的嗓音說得頗為鄙夷,“常識不曾教你閉太久是會窒息而亡的麽?”
梁宣遞過來的目光頗為耐人尋味,慕容澤剛及平靜的臉龐驟然又成了紅番茄,暗自懊惱了半天,氣呼呼地說道,“我氣長!”
薛凝紫兩步跨進來,慕容澤雙眸中的惱羞成怒蕩然無存。
嬌小玲珑,眉清目秀,異色雙瞳中暗藏着不易察覺的淩厲之氣,左眼下方仿若彩繪一般的傷痕更增添了一分野蠻的戾氣。
一個卑鄙地利用娃娃音蠱惑衆人的……女子……
心中瞬間做出評價,慕容澤癱着臉,緊張而戒備地盯着閑适自若向他靠過來的薛凝紫,臉上的血色再次褪得幹幹淨淨。
薛凝紫的目光變得高深莫測,藍灰色的右眼更加接近深沉的藍黑,她無視了慕容澤眼中的防備,風吹不動地坐到床邊,扯過他的胳膊手指便搭了上去。
慕容澤嘗試着抽回手,不想薛凝紫看似随意,指尖凝聚的真氣卻是讓他絲毫動彈不得,更何況,不知何故,他總覺丹田一片空蕩蕩,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極為不詳的預感。
對慕容澤直射而來飽含震驚與厭惡的眼神,薛凝紫意味深長地對視回去,松開手複又尋準脈搏搭了上去,柳眉漸漸擰起。
梁宣守在一旁,在這番詭異的靜默中,鬼使神差而義無反顧地作了一回死,有模有樣地焦急問道,“如何?此胎可保得住?”
薛凝紫手指一顫也抵不上慕容澤渾身一顫,他故作鎮定地看着薛凝紫,繼而意外彬彬有禮地問道,“可否請鬼醫先行避讓?”
薛凝紫微微挑眉,卻是直潑冷水道,“縱然我讓了,你又能如何?你還有力氣如何?”
慕容澤無言地看着她,突然将涼飕飕的目光射向梁宣,澹然道,“這世上總有些事,就算不得好下場也不得不堅持,不勞你操心,我會用生命去殺了他。”
梁宣渾身一震,趕緊縮起脖子,驚悚地步步後退,谄笑道,“我們雖不曾同年同月同日生,好歹險些便能同年同月同日死,切莫傷了這份來之不易的珍貴友誼,哈哈,哈哈,烤雞!對,我去給你找烤雞去!人一餓就容易胡思亂想!等我!”
梁宣疾風般溜之大吉,慕容澤氣紅了眼也無能為力,便是用生命也得先攢足了氣力。
薛凝紫盡職盡責地又診了回脈,這才将慕容澤的胳膊塞回到被子裏,臨走前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回頭閑閑說道,“氣再長也不該憋壞自己,總算你是我的病患,不管因何之故,人死了總歸是污了我的醫術,當心點。”
慕容澤冷冷地瞪着那道閑逸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眼前,半晌驟然狠狠一拳砸到床上。
冷靜過後霍霍磨牙暗暗發誓,“梁宣……薛凝紫……好,好得很,一個兩個都是成心要氣死本宮!哼!都給本宮洗幹淨脖子等着,總有一天,本宮會連本帶利一并讨回來。”
慕容澤醒來時天已近黃昏,那天直到半夜,當真是餓到頭暈眼花,心慌氣短,前胸貼後背,梁宣都不曾再露面。
說好的烤雞呢?
他一定要狠狠、狠狠、狠狠地治梁宣的罪。
一定要。
作者有話要說:
阿澤還不如不要醒╮(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