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人心都是偏的
床帳落下, 遮擋住外界的光線,內裏一片黯淡,只能聽見耳邊淺淺的呼吸聲, 和落在耳廓上溫熱的呼吸,他身上的寒魄冷冷的味道纏繞在鼻端,懷抱炙熱的溫度透過衣衫印在後背上,直透肺腑。
“我要換衣衫,你出去。”夏子皎極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 他的髒腑都被殷玄生的懷中溫度灼得在發顫了,這感覺實在奇怪。
“要我幫你換嗎。”殷玄生在他耳邊,很周到的問。
他問得認真, 并不戲谑,夏子皎霎時臉更燙了:“這……這是奴仆做的事情,何況……我也并不好看。”
他從小便體弱,別人打基礎練劍的時候他在精心打坐, 別人将身體練得矯捷迅猛的時候,他還是根瘦竹竿,打小每次爹娘出關同他見面, 捏了一捏他的胳膊摸一摸他的肩膀, 每次都要嘆氣。
“阿潛, 你這身子如何和同齡人比。”
緊實飽滿的線條,充滿力量的肌肉, 這些他都沒有,洗澡的時候摸摸胸口,薄薄的肌肉下面就是肋骨條。
“誰說的,有人看過?”
“嗯。”
空氣凝結了一瞬。
“我爹爹。”夏子皎有些喪氣的接上話,感受着收緊的懷抱, 想了想兩人的關系:“你們都是我最親近的人。”說完默不作聲,低頭間神色微斂,漂亮的唇抿成一個緊張的線條,緩緩褪下了亵衣。
柔軟的長發披散遮擋了大半雪白的肩頸的線條,纖細,單薄,他回過頭,側眸看向殷玄生,鳳眸微微閃爍。
“我并不懂雙.修,你教我吧。”
“好。”
帶着薄繭的指腹摩挲過薄被,指尖劃過圓枕。
夏子皎有一瞬的恍惚,像時空錯亂,如同無妄與蘇子蛟,無妄更加惡劣,說不脫蘇子蛟衣衫便當真一件都沒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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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過一會,夏子皎便蜷縮癱軟在了殷玄生懷中。
殷玄生摟着他緩緩注入靈力,讓少年倚靠在自己胸膛慢慢回神:“你身子弱,淺嘗辄止,待你恢複再雙.修。”
“嗯……”夏子皎埋在他胸膛裏,長發遮擋外只露出一雙發紅的耳朵,旋即反應過來,殷玄生這是答應讓他恢複了,當即擡眸看向他,對上那雙淵深的眸子,裏面有太多東西了,冷酷而憐愛,垂眸看向他。
……
一個時辰後,夏子皎已經洗浴結束換好了新衣衫,阿賴耶在樓下已經等了許久了,正在用筷子撥盤子裏的蠶豆。
以主上的占有欲,從夏子皎滿臉通紅醒來的那一刻他就被趕出來了,百無聊賴的數蠶豆,聽見下樓的腳步聲,擡眼看見兩人正一前一後走下來。
唔,才一個時辰,看來主上沒忍心下手。
一般來說,閉門一兩天才是應當的。
兩人有了肌膚之親之後,夏子皎便更加依賴殷玄生,也不再在意什麽禮儀,累了便蜷進他懷中,倦了便讓他抱着,雛鳥瞧見破殼時第一個看見的人般。
殷玄生也喜歡抱着他,他喜歡夏子皎就在他懷中的感覺,喜歡夏子皎依賴他的感覺,像戀家的幼鳥,蜷在他胸膛睡去,半夢半醒時臉頰蹭過他的脖頸,下意識的抓緊他衣襟,這種感覺讓他一遍遍的感受到,夏子皎是他的。
回到赤雲仙府時夏子皎就是被抱着進的仙門,沒了修為這樣一座仙門在他眼中就是不可企及的高山,讓他自己一階一階的走他可走不上去。
赤雲仙府中一片喜氣洋洋,誰不知道他們失蹤的少君就要回來了。
“聽說少君這次出去,連治靈脈的法子都找到了,是不是真的啊。”侍婢低聲的問,藏不住興奮。
“和少君在一起的是殷玄生啊,你想想他是誰,這世上會有魔神做不到的事情嗎。”
“魔神……聽聞他輪回轉世便是要來将仙界毀滅的,咱們赤雲仙府不會有事吧?”
“瞎說什麽呢,肯定不會的。”
雖然魔神兩個字聲名在外,但立場不同想法不同,對赤雲仙府外的人他是魔神,但對赤雲仙府內的人而言,他是少君的道侶,少君的道侶就是自家人,何況他對少君也有真心,他們赤雲仙府現在堪稱六界最安全的地方,怎麽不值得高興。
開爐煉藥,準備聚靈陣,赤雲仙府早就忙了起來。
夏子皎同殷玄生到了仙府外才從他懷中落地,兩人并肩往前走,看守仙府的侍從遠遠看見兩人便滿臉喜出望外,一人向內跑去通知:“少君回來了!少君回來了!”
夏子皎一進門,就受到了最高規格的迎接,然後前去拜見父母,他倆正在忙着煉藥,夏子皎進了煉藥房同他們見了一面,但他倆并沒有空同他說話,讓他先回自己的院子中休息。
夏子皎早習慣了爹娘這樣,雖然沒空理他,沒空和他說話,但都是在為了他的事情操勞,只是……小孩總是會有些覺得孤獨。
這次不知道是因為長大了還是有殷玄生在身旁,竟沒有多少失落孤獨,也不再那麽渴望爹娘能多看他一眼。
“父親母親注意身體,我同玄生先退下了。”
兩人回到清竹院,歇息了一天治病的事便被緊鑼密鼓的提上了日程。
赤雲仙君夫婦一直因他體弱的事憂心,擔心他即使融魂,缺乏淬煉的身體将無法承受一個強大的魂魄,便煉出了一種專門為用來淬體的藥,哪怕是凡人,連泡上三天也能脫胎換骨。
此刻,夏子皎看着送進自己房中的漆黑藥水,滿滿積蓄在浴池中,散發出一種古怪的味道,随着藥味在空氣中彌散,灼熱的藥感也在空氣中不斷傳遞,迎面給人一拳的感覺。
赤雲仙君夫婦知曉殷玄生心中有數,囑咐了兩句便離開去準備聚靈陣了,留下夏子皎和殷玄生兩人在這一池藥水旁邊發呆。
準确來說,是夏子皎在發呆,他側眸看了看殷玄生,心裏發憷,俯身下去指尖伸出水中,下一刻倒抽一口涼氣驚慌收回手,看着自己的指尖,上面還殘留着灼熱和刺痛的感覺。
好痛……
夏子皎再次深吸一口氣,想要将手伸進去再感受一下,便聽見細微的腳步聲響起,殷玄生走到了他身邊,道:“過來。”
說着将少年拉入懷中,意思很明顯,是要陪他泡這個藥水了。
夏子皎手臂環緊了殷玄生的脖頸,深吸了三口氣:“我沒事,泡吧。”
殷玄生抱着懷中的少年,一步步踏入這灼熱的藥池中,少年緊緊抱着他的手也在一寸寸收緊,水一寸寸的向上漫,盡管一聲不發,但少年整張臉都繃了起來,面孔蒼白極力的忍耐疼痛。
洗髓藥帶來的疼痛從肌理一寸寸彌漫向筋骨,沿着本就虛弱的靈脈向內侵襲,如同細小的刀片割過血肉,在身體裏橫行。
痛……好痛……
指尖不斷收緊,将頭深深埋進正緊緊抱着自己的人的脖頸間,嗅着他身上寒魄的味道,本來他不喜歡這個味道的,他的身體虛弱,寒魄太過于陰寒,只有在同時能觸碰到殷玄生體溫的同時,卸去所有的冰冷他才能體會到這個味道的清洌。
而現在嗅着這個味道,微寒的感覺順着呼吸進入身體,一縷一縷的涼意緩解了洗髓藥帶來的刺痛和灼燒感,他只能竭力靠近,想要從他身上汲取更多的涼意,發出無意識的痛苦低吟。
“玄生……玄生……”他聲音都啞 ,軟而滿是痛苦:“我是不是很沒用……”
只是洗髓而已,這樣的藥對玄生似乎毫無影響,在痛苦中擡眼看去,發現眼前泛着模糊,痛苦中淚水已經充斥眼眶,将眼睫染得濕漉漉一片,淚眼中殷玄生在看着他。
洗髓藥對他毫無影響,他垂眼,在看着他,那雙天生涼薄冰冷深不見底的眸子,漆黑中倒映出他的臉,忍着痛苦并未哭出來的模樣很可憐。
水霧彌漫,在殷玄生的鼻梁與下颌處鍍上了一層水汽,那雙眼睛,從未這樣憐愛過這世間的任何一人一物,也從未這樣無聲沸騰過。
他捧起少年蒼白的臉,按着少年的後頸,落下了吻。
這是第一次,不是落在額角與臉頰上的吻。
唇齒交纏。
夏子皎怔了片刻,幾乎忘記了洗髓藥帶來的疼痛,他親吻得很仔細,一點點牽引走他的注意力,有條不紊的掌控着一切。
漫長的親吻……
半個時辰後。
夏子皎蜷縮在柔軟的薄被裏,已經沉沉的睡去,洗髓藥對他的沖擊很大,大概要睡上一天一夜才能醒來。
殷玄生給他擦幹了身子,薄被外一段手臂探出來,皓腕凝霜雪,一段瘦玉還有半片削瘦的肩頭,少年本就肌膚細膩,經過洗髓藥浸泡之後,更顯得腠理緊密,內斂潤澤。
殷玄生看着那露出來的一點肩頭,堪稱玉雪玲珑,看了一會,上前俯身,為他掖好被角。
指尖撫過少年的臉頰,眉眼,他眼底的神色晦暗複雜,許久才垂下眼。
“我說過,我會對你好的。”
夏子皎睫羽微微一顫,似乎聽見了這句話,但在夢境之中,又一切無所知覺。
他又陷入了夢境之中。
還是那座花樓,蘇子蛟被困在了那個房間裏,迷亂的檀香,淩亂的衣衫,他不許無妄碰他,無妄也未脫掉他一件衣衫。
隔着層層衣衫,一層一層的禮義廉恥,一層一層的世家端莊。
他當真是個無情的惡人。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
低眉信手續續彈。
輕攏慢撚抹複挑。
間關莺語花底滑。
撫弄玉簫,揉碎亂雲。
當蘇子蛟從那個房間裏走出來的時候,夏子皎卻有種感覺從心底冒了出來。
蘇子蛟永遠被困在那個房間裏了。
如果無妄剝掉了他的衣衫,那麽至少他能恨無妄對他的羞辱。
可無妄給他留了尊嚴,在尊嚴和羞恥的邊界線,那個窄到甚至不夠他落腳的地方,給他一線躲藏的希望,蜷縮在魔修炙熱的懷抱中嘗罪惡的果。
“離開他好不好。”
一道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夏子皎驚慌回頭,一個淡白的身影正站在自己身後,少年一瞬睜大了雙眼,不可置信的看着這一切。
“是你……?”
那道淡白的身影微微點頭,眉心一道淺金色的線微微閃爍,像從靈魂中透出的光芒。
“是我,你可以叫我,阿言。”他的臉微微泛着透明,是言博幻境中的臉,是出現在他夢境中的那個人。
“阿……言?”夏子皎微微皺起眉頭,有些艱難的将這兩個字吐出口,他知道這個人一定是他曾經很好的朋友,可是現在他們也的确是陌生人。
李言聽見他喚他名字,似乎有些勉強,不過誰在意呢,他笑着應:“嗯,阿潛。”
“我前世的字也是潛嗎?”
“是,蛟龍入海,為潛。”
“明月映水,日升月潛。”
李言似乎有一瞬失落,卻還是笑着道:“也很好,但阿潛,你從不是水中月,你是蛟龍,你生來便是蛟龍,你生來便是六界第一人,六界的希望。”
夏子皎沉默了片刻:“這世上沒有應該,萬物都是在變化的,執着于自己生來便是天下第一其實有些無聊。”
“那你跟着我來。”李言向前走:“你知道那魔修後來是如何對你的嗎?這一世你還要和他在一起?”
面前的幻境變動,一瞬變成一場巨大的盛宴,無數魔修,無數豔.女,無妄高居王座,那巨大的王座上,在他冷漠暴戾的眉眼間,只有一個身影能讓他生出一點興趣。
是那從走入紛亂中,卻絲毫不受侵染,長劍如月,一身白衣的少年。
衣袖外一段雪白的腕,執着瘦長的劍,天性的明朗與冷淡矜貴糅雜成他的眉眼。
“這是你第三次去洗心海挑戰他,六界的人都想要他死,可惜沒人能做到。”李言的聲音變得木然。
“他将你困在洗心海十天,後宣告六界,要娶你為妻,我前往洗心海時,他竟敢将你抱在膝上見客。”
“好了你別說了。”夏子皎打斷他的話:“以前是以前,我認同他們是我們的前世,但我不是以前的蘇子蛟,殷玄生也不是以前的無妄。他們的恩怨不是因為無妄宣告六界要娶他為妻,也不是抱他入懷見客,是因為無妄認定是自己是邪,蘇子蛟認定了自己的正,認定立場就是認定恩怨,什麽都沒做也是恩怨。”
“你在說子皎活該嗎?”
“我在說這世界有病。”夏子皎擡眼盯着他:“如果一個人,生下來就有三千罪,是人人喊打需得萬死不辭的魔道,如果一個人,生下來就要匡扶正義,将六界背在身上就是他的命運,誰定的規矩,誰默認的陳詞。”
夏子皎看着李言震驚的神情:“我是他的轉世,我雖然不能修行,很多地方都不像他,但既然我生來就有這樣的不滿和想法,就代表他早有這樣的想法了,如果你們說他是六界的希望,我認可,至少他會去想什麽是正什麽是邪,而你們似乎覺得正邪好像都是天生的,是天道劃下了道子。”
李言的神色漸漸恢複,看着夏子皎慢慢透出無奈:“原來你已經這樣愛他了。”
“人心都是偏的,如果說上輩子我愛蒼生,那我這輩子只偏心他。”夏子皎斂起神色,眉眼變冷:“既然你出現了,那麽把定魄交出來,免得玄生将你煉化再吃一遍苦。”
“人心都是偏的。”李言重複了一遍“阿潛,你說得對,我也只偏心你,所以,我不會讓你再重蹈覆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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