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緣起
岳好被奶奶拉着,踉踉跄跄地奔向林家。她心裏害怕,卻不敢哭,頭一直低着,聽見身前的奶奶氣得呼呼直喘,她頭垂得更低,眼淚終于開始在眼圈裏打轉,擡起油膩發亮的衣袖,抹掉臉頰上的淚水。
林家的門樓在整個青渠鎮最大,岳好離那個高大的門樓越近,心裏越是害怕,她腳底磨蹭,牽着她手的奶奶怒道:“走,不——不能饒了他——他們!”
奶奶的手勁很大,掙不開,也不敢掙,就這樣到了林家門前。奶奶上前,用力砸門,不一會的功夫,門開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問道:“你們找誰?”
岳好始終低着頭,不願也不敢看眼前的男子,只聽見奶奶對這男子道:“你——你是誰?林岩還是林風?”
“林風。”
岳好聽見奶奶明顯怒氣消了些,問林風道:“你——你家父母呢?我——我要跟他們說——說道——說道”
奶奶生氣的時候,結巴明顯比平時更嚴重了。
門響了一下,可能林風打開大門,想讓她們娘倆進去,這時裏面有人出來,奶奶跟岳好只好停下腳步,岳好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你找我有什麽事?”
岳好偷偷擡起頭,看見一個中年女子站在一個高大的年輕男人旁邊,兩個人把門口堵住,沒有閃開讓奶奶進去的意思。她知道這是林岩和林風的母親,沒來得及仔細看林媽媽的模樣,眼睛不經意在林風身上掃了一下,臉色立時變得煞白,嘴唇不能自控地哆嗦起來,身子不停向後退縮,嘴裏發出恐懼的噢噢聲。
奶奶的手像鉗子一樣緊緊抓住想要逃走的岳好,對林媽媽說:“林——林岩呢?”
“他不在家。你找他有什麽事?”
“他禍害了我的孫女!你——你說怎麽辦?”奶奶用力扯着岳好上來,推到林媽媽面前。
岳好像一只被釣鈎鈎着的魚一樣,渾身顫抖,拼命地掙紮,卻甩不脫奶奶幹瘦得像木栅一般的手,硬是被推到林家母子面前,一種任人宰割的屈辱無力使她擡不起頭,低着腦袋,眼前白茫茫一片,就像她被吓呆了的大腦一樣。後來掃到眼前一雙男子的球鞋,由這雙鞋想到穿鞋的男子,和這個男子那令人恐懼憎惡的臉,不知從哪兒憑空生出一股力氣,她硬是掙開奶奶的手,從林家母子面前閃開,藏到奶奶身後。
“你說什麽?”林家媽媽顯然很震驚,立時側了身子,示意岳好跟奶奶有話進去說。岳好緊緊拉着奶奶的衣襟,感到奶奶邁開步子,她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進了林家大院,想到剛剛看見的林風的臉,心裏害怕,就想跑回家裏陪着爺爺,可奶奶一個回身,硬是抓住了她的胳膊,扯着她進了林家的門。
“岳大娘,你剛才說什麽?”林媽媽坐在林家客廳的沙發上,問奶奶。
奶奶扯着岳好,林家的沙發又新又幹淨,娘倆都不敢坐。事實上,林家樓下屋子裏的東西她們娘倆都不認識,只覺得到處都閃着光。奶奶從進了屋,就不曾挪動腳步,小心翼翼地站在原地,打了蠟的地板流光锃亮,滑得奶奶和岳好戰戰兢兢,生怕不留神,就會跐溜摔倒。
身後的樓門輕輕響了一下,岳好貼着奶奶,露出一只眼睛回頭偷看,見那個高大的林風站在緊閉的門口,堵住了出路。她渾身一抖,更緊地靠着奶奶,恨不得能鑽進奶奶的衣襟裏——那樣她就什麽都不用害怕了吧?
奶奶天生結巴,這時候她說起憤怒的事,更是沒有一句話說得完整,不過最後總算讓林媽媽明白了事件過程:“你家林岩,四個月前在沙灘上,把我家好給禍害了。你們老林家大明和臨街的陳順子都能作證!林家的,你說怎麽辦吧?”
林媽媽看了一眼岳好,見這女孩子十五歲上下,焦黃的頭發,黃黃的臉皮,雖然半個身子躲在岳老婆子的身後,可露出來的鞋子跟衣褲,都是灰土一般的顏色,瘦小枯幹,自己兒子林岩怎會對這樣的女孩動心思?她對岳奶奶皺眉道:“大娘,你怎麽知道是我家林岩?是大明和陳順子對你說的?”
岳奶奶點點頭:“林——家的,你——要是不——不信,現在給大——大明和陳順子叫來,再——再給你那個畜生兒子林岩喊來家——裏,咱們當面對質!”
林媽媽臉色一沉,對岳奶奶出口傷人不悅,林岩人在俄羅斯邊境作生意,根本回不來,可電話總是通的,至于大明和陳順子,她看了一眼門口的林風。林風會意道:“我去找大明和陳順子。”
林風轉身出門去了,林媽媽站起身,對岳奶奶道:“我打個電話,你們等會兒。”說完離開客廳。
岳好縮在奶奶身後,聽見林媽媽的鞋子聲噠噠地消失在一間屋子後,屋子裏一時靜了下來。她心中最怕的是林風,此時林風從這個屋子消失,她的恐懼感一下子消淡了不少,忍不住對奶奶道:“奶——,咱們回——家吧?”
跟奶奶一樣,她說話也有嚴重的口吃。
“不行,林家不給咱們一個說法,不能回去。”奶奶回答她。
岳好不敢說話了,她畢竟還小,到了這樣好的屋子,雖然害怕,可好奇心按捺不住,趁着林家的人不在,偷偷地四處張看。樓上樓下所有的門都是暗金色的,偶爾幾個敞開的門裏,能看見地上鋪着的毯子——有錢人家真浪費,那麽好的毯子,讓她蓋都舍不得,竟然放在腳下踩……
她沉下眼睛,臉埋在奶奶身上,不看了,只一個勁兒地催促奶奶:“奶——,咱走吧?”
奶奶不說話,手卻緊緊地攥着她的胳膊,立在林家豪華的客廳裏,紮了根的老樹一般動也不動。
好久功夫,林媽媽才走下來樓來,坐在沙發上,岳好的臉仍埋在奶奶身上,只聽見林媽媽嘆了口氣,卻很久沒說話。客廳裏靜悄悄地,除了奶奶沉重的呼吸聲,什麽都聽不到。
“你——你兒子怎麽說?”奶奶惱怒地,結巴着問。
岳好露出一只眼睛,見林媽媽手擡起,只是搖了搖,并沒有答話。時間過得緩慢,幾乎有一年那麽長的時間,門口才響了一下,岳好轉過頭,見那個林風回來了,身後還跟着兩個男子。
林媽媽站起身,看了一眼林風,林岩,林風,她的兩個雙胞胎兒子,看見一個,就會想到另外一個。眼前的林風高大秀挺,大學快要畢業的他,舉手投足,已脫去當初少年人的稚氣,變得優雅從容,只要看着他,她這個母親心裏總是溢滿自豪。
可一向優雅從容的林風,此時卻怔怔地立在門口,渾身上下的氣勢顯得他異常緊繃,好久,他才看向母親,眼睛裏又是憤怒又是傷心。林媽媽心中一沉,知道岳奶奶說的話是真的了,她感到自己的胸口微痛,目光不自主地看向那個小女孩,越看胸口越是痛得厲害——對這樣未成年的女孩下毒手的,竟然是她親生的兒子!
好久,林媽媽才對大明和陳順子道:“你倆跟我到客廳來,我有話對你們說。”
“不——不行,有話就在這裏說。”奶奶口齒不靈便,但臉上神情激憤嚴厲,幾乎每個字都要不停地重複,林媽媽和林風耐心地等奶奶把話說完整,互視了一眼,林風問自己母親道:“給我哥打電話了?他怎麽說?”
林媽媽搖搖頭,嘆口氣道:“他說喝醉了,不記得這回事。大明,順子,你們倆跟我說說,岳大娘說的事是真的麽?”
大明和順子都是十□歲的小夥子,聽了林媽媽的話,倆人互相看了幾眼,林家本家的大明低聲道:“其實具體怎麽回事我和順子也沒親眼看見。大概四個月前,林岩大哥從韓國回來,我們在街上遇見,他說嬸嬸家裏有韓國酒,請我們嘗嘗。我們先是在這裏喝,後來順子說,現在沙灘上出現兔子了,還有野雞,要是能就着野兔肉或者烤雞肉喝酒,不是更好麽。林岩大哥聽了,很高興,不知道從哪裏拿了一把槍,帶着我們倆一起去沙灘。我們在沙灘上邊喝邊聊,到處轉着找野兔野雞,後來——”說到這裏,大明看了一眼岳好,整個青渠鎮的人,見了岳好,都稱呼她的外號——磕巴,幾乎沒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大明清了清嗓子道:“後來,後來我看見磕巴經過,進了野地去砍柴禾,我跟順子往另一邊去打兔子去了,等回來的時候,就看見磕巴哭着跑了,所以發生了什麽事,我也不知道。”
林媽媽低聲道:“所以你也沒看見具體過程?”
大明難為情地揉了揉手心,輕聲說:“嬸兒,是沒看見,不過林岩大哥一會兒也從野地裏出來,還問我們看沒看見一個長得挺好看的小姑娘——”說到這裏,大明說不下去了。
林媽媽臉上通紅,雙手按着額頭道:“既然是四個月前發生的,那怎麽現在突然提起這個事了?”
大明看着岳好奶奶,搓手道:“岳奶奶來找我們的,可能磕巴記起來了吧。具體我也不清楚怎麽回事。”
林媽媽看向岳奶奶。岳奶奶用手指着身後藏着的岳好道:“我這孫女懷孕了!”
什麽?!林媽媽和林風同時吓了一跳,兩雙眼睛同時望着岳奶奶身後藏着的小女孩,這麽小,根本就沒有發育長成的身子,竟然懷孕了?
“她——多大?”林媽媽聲音有些顫抖。
“十——十五。林家的,給我個說法,不然我就上公安局!不把你家的畜生送進大牢,我饒不了你們!我這條老命,今天就送在你們林家!”奶奶聲音有些凄厲,岳好越聽越怕,摟着奶奶的手不自覺地箍緊,不敢放開,生怕奶奶真的跟人家拼命——她不想奶奶跟人拼命,只想奶奶好好地活着,自己守着她和爺爺,看着他倆長命百歲。
林媽媽看了看岳好,想了好久,才嘆氣道:“這件事我一個人做不了主,得跟嘉樹商量。大娘,你先領着孩子回去,我跟嘉樹商量好了,一定給你們個說法。把——把孩子安頓好,別讓她作傻事。”
岳奶奶拉着岳好的手,拍拍她,似乎讓她不要害怕,再把她扯到林媽媽跟前,幹瘦得一把骨頭的手指着岳好的肚子道:“我們窮,可我們不随便冤枉人,真不是訛你林家錢。我們可以去醫院檢查,只要有證據在手,林岩他跑不了!”
說完,岳奶奶拉着岳好出了林家大門。
名分
二
林風看着父親林嘉樹,父親坐在沙發上,皺眉吸煙不語,再看看母親,母親手按着額頭,臉上神情都是為難。他下個星期就開學了,想不到在離家之前,竟然發生了這麽大的事。他跟哥哥林岩是孿生兄弟,兄弟倆身高外貌完全一樣,但他們兄弟倆的相像之處,也就限于身高外貌罷了。
“嘉樹,小風,你們看這件事怎麽解決?”林媽媽問丈夫和兒子。岳奶奶和岳好走後,她打了無數電話,把人在市裏的林嘉樹催回來。林嘉樹已經跟她分居幾年了,他們夫妻之間,只剩下個名頭。
“給錢!要多少給多少!”林嘉樹喉音濃重,煙酒熏出來的嗓子,聽起來十分世故。
林風雙手插在褲兜裏,站在窗口,輕輕搖頭,如此棘手的事情,父親竟然以為錢就能解決,太武斷了。
“我看那個岳奶奶的樣子,錢財恐怕沒有用。”見識過岳奶奶的怒氣,林媽媽比丈夫清醒多了,嘆道:“我們先去岳家看看,如果出錢能擺平,可就太好了。”
“我就不去了,我公司還有事,得趕回去。”林嘉樹站起身,拿起皮包,打算離開。
林媽媽臉色一變,隐隐有些生氣,正想說話。窗前的林風轉過身,二十二歲的他,比父親還高出半頭,他看着父親道:“爸爸,這件事非同小可,一時疏忽,哥哥可能進監獄。其實他進監獄是罪有應得,可我看那位岳奶奶,性格剛烈,若是想不開鬧出人命,就不好了。”
林嘉樹對妻子的話不以為然,但林風說話的分量明顯重多了。他想了想,點頭道:“去看看也好,解決了,也省得後患無窮。”
林家三人出門,為了讓事情有個證人,把當日的大明和順子也叫上了。林風開車,車出了林家大門,才想起雖然跟岳家同居一鎮,可他竟然并不知道岳家在哪裏。
“她家住哪兒?”他看着青渠鎮兩邊繁華的街道,一邊問大明,一邊想着自己記憶中的岳家人——除了知道那小女孩是十幾年前岳家老兩口在市場門口撿回來的以外,別的一無所知。
大明想了一會兒,搖頭道:“不知道。”
再問旁邊的順子,順子想了想,也搖頭,呵呵笑道:“還真不知道岳家住哪兒。我估計咱們鎮也沒人上她家去,一家三口人,兩個說話結巴,一個癱瘓,屋子裏味道難聞,跟她們說話又不通,去他家幹啥!”
林風看了一眼順子,微微皺眉,不再說話。回想到林岩他們在沙灘上碰見岳好,而自己在林家大門口看見的那個小女孩,單薄瘦小,如果是打柴,應該就住在沙灘附近,否則她背不動柴禾的。
他驅車向鎮東邊沙灘的方向開去,一直等柏油馬路開盡了,在泥土路上開了一會兒,方碰到一個路人,林風按下車窗,對那人道:“請問,這附近有人家姓岳麽?”
那人聽了,指着鎮子盡頭土路上的一片林子道:“有,你們是找老兩口和一個傻丫頭那家麽?”
“嗯。”林風答。林家因為大富,跟這個鎮子的普通人家接觸不多,但岳家三個老小,岳爺爺癱瘓,岳奶奶先天侏儒又口吃,十幾年前撿回來的小女孩也結巴,在整個鎮子都出名,是以幾乎所有鎮民都聽說過這一家人。
“再往前開就看見了,整個鎮就他們一家還住着窩棚,想不看見都難。”這人說到這裏,看了看車裏的幾個人,目光在林嘉樹身上多停了一秒,林家是青渠鎮大族,現今又大富,鎮裏的人多數都識得林家的人,這人遂多問了一句:“是林家的大哥吧?去岳家幹啥啊?”
林嘉樹撣了撣袖子,半天待理不理地道:“有事。”說完,吩咐林風道:“開車吧。”
林風依言開車,不過兩分鐘,就到了土路上的那片林子。車開到林子口,一行人下車,沿着林間的小路走進去,路盡頭就看見了方才那人所說的窩棚。
如果不是知道岳家的人就住在裏面,林風看見這樣的窩棚,會以為是誰家荒棄的廢屋。泥草坯的牆,斑駁脫落,唯一的一扇窗子,竟然只有一塊完好的玻璃,剩下的地方,都用塑料堵着,門扇傾斜,掩不住的縫隙裏,一團漆黑,什麽都看不清。
現今的青渠鎮,竟然還有人這樣貧窮?
他母親走上前,對裏面喊道:“大娘在麽?”喊了幾聲,沒有人回答,她又接着道:“大娘?我們來了,你在家麽?”
“我——我奶奶——在給爺爺穿衣服。”一個纖細的聲音從房子後面轉出來,林風看見那個瘦小枯幹的小姑娘走出來,側着身子,似乎不敢看面前的一群人。她寬大的衣袖卷上去,一雙手濕着,似乎剛剛在房子後面洗東西。
她走進屋去,一會兒功夫,在門邊露出半個臉,聲音幾不可聞地輕輕道:“進來吧。”
她讓他們進去,自己卻一步邁出門,匆匆拐過房子,到後面去了。
林風跟着父親進了屋子,房子潮濕黑暗,夏日下午明亮的光線都透不進來,空氣當中彌漫着一股令人作嘔的沉悶腐爛的氣味。他看見父親拿着袖子捂住鼻子,母親卻神态自若,跨過門檻,進了裏屋。
屋子裏牆皮烏黑,剝落的土坯随處可見。全部的家具是兩只箱子,用磚頭墊着,随時要傾倒的樣子。炕上的蘆席兩邊都爛了,中間略微完整的地方躺着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岳奶奶坐在老人旁邊,看見他們進來,指着炕沿道:“沒——沒有椅子,你們随便坐吧。”
除了林媽媽,所有人都站着。林媽媽毫不介意地坐在林家漆黑的炕席上,對岳奶奶道:“大娘,我給你賠罪來了。我養子不肖,對不起你們。”
岳奶奶聽林媽媽語氣誠懇,本來緊繃的臉,不知不覺放松了些,說話時口氣緩和不少:“兒——兒女的事,也不能全怪大人。林家的,你這一來,是想怎麽辦?”
林媽媽看了一眼林嘉樹,夫妻二人目光交流片刻,林媽媽對岳奶奶道:“大娘你想怎麽辦?有什麽要求,說出來,我們聽聽。”
岳奶奶瞅了一眼林嘉樹,再看看地上站着的林風,慢慢問道:“林——林家的,我聽說你的一對雙生子,一個壞,一個好,你這個兒子是好的,你更喜歡他吧?”
林媽媽不知道岳奶奶啥意思,只能搭讪着笑了笑,輕輕嗯了一聲。相對于林岩來講,她确實更喜歡林風,但丈夫林嘉樹就不一樣了,林嘉樹雖然欣賞林風,但他性格跟大兒子林岩更像,是以對生性跳脫的林岩十分溺愛,林岩從小就出名的調皮,但林嘉樹很少管束,縱容得長大了的林岩像匹野馬一樣,根本不聽自己這個母親的話。
“我——我的孫女,不管好壞,都是我的心頭肉。她這一輩子毀了,我想你們要賠,就該賠她一輩子,這樣才對。”
來的幾個人都吃了一驚,面面相觑,不懂什麽意思。
大明問道:“你這話啥意思啊?”
“這——個道理很簡單。你們不管賠什麽,能讓俺的孫女一輩子無憂,就可以了。”
林風本來一直聽着,不想插嘴,這時候衣袖一緊,見父親林嘉樹對他使了個眼色。他知道父親自重地位,自然不會跟這個岳奶奶讨價還價的,遂對岳奶奶道:“岳奶奶,多少錢能讓你的孫女一輩子衣食無憂?”
岳奶奶上下打量兩眼林風,似乎想從他身上看看那個害了她孫女的壞人,可看來看去,只看到一個容貌清雅,風度絕佳的青年男子,她嘆着氣搖頭道:“不是錢的事。她懷孕了,你們沒想過這個問題麽?”
本來一直躺在炕上一動不動的岳爺爺,這時候突然大聲道:“她肚子裏的孩子,你們不養麽?難道還指望我和老婆子給你們林家養孩子?我們倆有了今天沒明天的人,不知道哪天眼睛一閉死了,怎麽養?”
林媽媽皺眉,為難地看了一眼林嘉樹,林嘉樹則對她果斷地搖頭。林媽媽只好道:“大娘,你們看這樣行麽,你們說多少錢,我們給。以後那個孩子生下來,我們也會按月付撫養費,行麽?”
岳家老兩口異口同聲地道:“不行!”
“你們不想養,讓她把孩子流産不就行了?”順子一旁插口道。
岳奶奶聽了,臉色登時大怒,她口吃的人,生氣之後,嘴唇哆嗦着說不出話,只是不停地“放——放——”岳爺爺身子動不得,嘴卻靈便,大怒地接着老婆的話道:“放你媽的屁!畜生,你出這種喪良心的主意,不怕天打雷劈!”
順子被罵得面紅耳赤,屋子裏立不住,轉身出去了。
林家幾人想了各種辦法,岳家老兩口都不滿意,最後岳奶奶對林媽媽說:“林——林家的,我不是訛你,但是我跟你說實話,我們老兩□不了多長時間了。老頭子活不過今年的年關,我自己身體不好,也是有了今天沒有明天,我孫女本來她能找個人家嫁了,現在肚子被你們林家搞大了,誰要她?我們一死,她怎麽辦?你們林岩做了這個孽,得賠我孫女一輩子。”
林家兩口子都吓了一跳,一直默不作聲的林嘉樹忍不住道:“賠一輩子?你這話什麽意思?”
“讓——讓林岩在鎮子裏擺酒,娶了我的孫女,給她個名分,等生了孩子,孩子留給你們林家,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幹。至于賠錢,以你林家的家私,我也不多要,給我孫女二十萬,以後咱們就兩清了。”岳奶奶看着林家人,斬釘截鐵地說。
“你這老婆子瘋了麽?林岩娶你的傻孫女兒!根本不可能的事!”林嘉樹顧不上身份了,對岳奶奶斥道。
“那——那咱們就——就公安局見!我看你——你那兒子蹲多少年監獄!”岳奶奶聽林嘉樹說岳好是個傻子,大怒,滿是血絲渾濁的一雙眼睛,閃過一絲拼命的人才有的神情,狠狠地道:“我只有這一個孫——女,雖然是撿的,比親生的還親。林家的,我啥也沒有,就剩下半條命,你們不答應我,我告完了你們家林岩,把他送進監牢,再到你家門口上吊!”
話說僵了,林嘉樹大怒,轉身離開。林媽媽嘆了口氣,對岳奶奶道:“大娘別生氣,我可以答應你,那二十萬塊錢絕對不是問題。明天我就可以把錢給你送過來,不過你的第一個要求,就算我和嘉樹答應,林岩也不會答應的。”
岳奶奶冷冷地道:“那你最好讓他答應。我孫女的肚子瞞不了多久,我拼了老命,也不讓這鎮子裏的人戳她的脊梁骨!你兒子不但要答應,還要快點答應,酒席辦了,名分定了,我的孫女挺着大肚子,才好做人。”
她一口一個拼了老命,林媽媽看她神态,知道她不是危言聳聽,想到自己的逆子招惹誰不好,偏偏惹上了這樣惹不起的麻煩,急痛攻心,眼前一時發黑,她捂着胸口,慢慢走出門去。
初會
林風站在父母身邊,看着母親的臉色,走上前伸手把母親攬在懷裏,輕聲道:“媽,你心口又疼了?”
他看母親點點頭,心裏更怒大哥林岩,母親有心髒病,這些年林家生意越做越大,她卻一直留在青渠鎮靜養,根本受不得刺激,現在大哥幹出這樣事,最難過的應該是母親了。
“媽,別擔心,我們給大哥打電話,讓他盡快趕回來就是了。”
林媽媽又嘆氣,心中對林岩不抱希望,卻不得不點點頭。
林嘉樹卻道:“打什麽電話?小岩要是能娶這個白癡,就見了鬼了!”
林媽媽聽了,手從胸口上移開,指着林嘉樹,她滿肚子的氣沒地方發洩,見丈夫事到如今,仍然偏袒林岩,怒道:“你不用一口一個白癡吧!是我們孩子做錯了,你罵人家幹什麽?”
林嘉樹哪裏受得妻子指責自己,冷笑道:“不然你什麽意思?你想讓小岩娶了那個結巴?你願意,他還不願意呢。再說,我叫她白癡,哪裏說錯了?整個青渠鎮,連我都知道她小學一年級念了三次,出名的笨,平時說話,一問三不知,不是白癡是什麽?這樣的人,林岩娶了,不是大笑話麽?你讓林岩以後在公司怎麽做人?”
“現在他就能做人了麽!做了這樣的缺德事,你還指望他有什麽出息麽?”林媽媽氣得渾身亂顫,跟林嘉樹吵了起來。
林風扶着母親,默默地聽了一會兒,等二人暫時不說話了,他才看着爸爸道:“爸,你聽我說兩句行麽?”
林嘉樹點頭,示意他說。
林風道:“我看那位岳奶奶說的是真的,他們身體不好,能把孫女安頓下來,他們也就沒什麽牽挂了。如果我大哥沒做錯事,這女孩可以嫁給附近鄉農人家,現在這條路不通,是我大哥堵了他們一家的生路。此事人命關天,我覺得該給大哥打電話,讓他盡快回來,這女孩才十五歲,不會真的領結婚證,就是做個樣子給旁人看看。半年的時間,等生完孩子,我們給了錢,就什麽事都沒了,你看怎麽樣?”
林嘉樹想了想,嘆口氣道:“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權力再大,錢再多,也有擺不平的時候。你跟你媽看着辦吧,我不管了。”
林媽媽拿出手機撥號,撥完了才想起林岩在俄羅斯,自己嘆口氣道:“我真是氣糊塗了。”她急着回家,率先上車。
林風跟在後面,上車之前,忍不住向窩棚後面看了一眼,四處靜悄悄地,那個女孩始終躲着,不曾出來。
林家的電話因為業務的關系,經常開通國際長途。林家三口人進了門,林媽媽走到電話旁邊,撥了林岩電話,一遍又一遍地撥那個俄羅斯電話號碼,卻始終是滴滴的盲音。
這個逆子是沒帶電話,還是存心不接呢?
林媽媽試了幾十遍之後,終于放棄了努力。
客廳裏靜靜無聲,三個人都不知道說什麽。很久,林媽媽開始啜泣,手捂着臉嗚嗚地哭。
林風盯着母親,他疼惜媽媽,卻不知道怎麽讓母親安心,只悶聲勸道:“媽,別傷心了。實在不行,我們再多給些錢,岳家有了能養那個女孩子一輩子的錢,也不用非得跟我哥要名分。”
林媽媽不答話,林嘉樹被妻子哭得心煩,氣道:“給錢給錢,要多少給多少。我這輩子賺的家私,沒有上億,幾百萬還給得起,她們只要不全要了,就給她們。”
林媽媽哭了半天,後來抹了抹眼淚,對林嘉樹道:“不光是錢的事。嘉樹,小岩這個兒子是讨債的,以後不知道會惹什麽天大的麻煩,你有多少錢堵這個無底洞?”
林嘉樹聽了,一向強悍的人,也一時無語。
林媽媽站起身,嘆道:“我去求岳大娘,只要不出人命,就算我給她跪下,也沒什麽。”
林嘉樹坐在沙發上沒動,林風卻起身,跟在母親後面一起向外走,林媽媽回頭看看林風,嘆了口氣道:“你在家休息吧,跟着跑什麽。”
林風不答話,只是跟在母親身後,把母親安頓在車後座,自己發動車子,這一次路熟,不夠十幾分鐘,就到了岳家門前的那片樹林。
母子二人走進去,此時将近傍晚,進門的竈屋,一個黑魆魆的竈膛處,那個小姑娘岳好正在彎腰燒火煮飯。聽見門響,她擡起頭,看見林家母子,她似乎吓了一跳,目光不敢看向林風,把頭扭向牆裏,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看上去十分可憐。
林風幾乎聽見了母親發出的同情的嘆息,以他對母親的了解,這個小姑娘一輩子應該衣食無缺了。
向屋子裏走時,林風在岳好身邊停下,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我是林風,不是林岩。”
她沒有擡頭,反而用手抱住脖子,把頭緊緊地貼在膝蓋上,不肯擡起。
林風微一躊躇,不再說話,進到裏屋,母親正坐在炕沿處,跟岳奶奶說話。他站在母親身後,聽了半天,見岳奶奶臉色越來越不佳,果然聽見母親說林岩不能回來擺酒,她立即道:“那咱們就法院見,我看那畜生有能耐一輩子呆在俄羅斯,再也別回來。”
“大娘,我知道林岩是罪有應得,可那樣一來,你的孫女的名聲也跟着毀了。我們各退一步,你提的的那些錢,我明天給你送過來;你怕別人笑話孫女,我可以把她送到外地,等孩子生下來,小孩我負責養,你孫女還是回來跟着你過。這樣人不知鬼不覺,你看怎麽樣?”林媽媽對岳奶奶說道。
“錢?”岳奶奶慢慢地說,渾濁的眼睛裏,漸漸地溢上淚水,聲音也大了起來:“我——我知道你們家有錢,有錢人以為用錢,就什麽都能打發。你那個兒子,仗着有錢,就那麽青天白日地在沙灘上把我的孫女禍害了……”
岳奶奶的話沒有說完,只聽外面岳好的聲音“啊”地一聲,聲音驚恐而尖利,林家母子和岳奶奶一齊出去看,只來得及看見岳好瘦弱的身子匆匆跑掉,消失在門外。
“我不該提沙灘那事!”岳奶奶自責地哭了:“她吓壞了,聽見我提起,就會吓一跳。”
林媽媽害怕岳好做傻事,自己要追出門去,林風拉住母親,低聲道:“我去看看。”
林媽媽忙推着林風,催促他快去。看着兒子跑出去,林母心情更加低落,她原本以為,自己先前所說的解決法子已經仁至義盡了,現在看來,不管自己出多少錢,林岩給這個小姑娘心裏上造成的傷害都難以彌補。
林風追在岳好後面,他對此地不熟,看見她在林子裏一拐一彎,自己腳步不停地跟在後面,将将要跟上了,見那小姑娘一個閃身,整個人消失了。
林風愣在當地,四處觀望,野外護堤的楊樹林子,沿着整個曠野鋪排開去,除了風吹動樹葉的嘩啦聲,一個人影都沒有。近處野花鋪徑,沿着一道土崗上去,都是密密叢叢的野花,姹紫嫣紅地怒放着。
他沿着土崗走上去,彎彎斜斜的土路盡頭,是一個柴草搭就的小木屋。他知道那個小女孩可能在裏面,自己立在原地,想着要不要過去。她明顯害怕他,就算跟她解釋自己是林風,不是那個對她做了壞事的林岩,可她的樣子,似乎并不能分清他所說的話的意思,聯想到衆人說她智商有問題,也許她确實是有些遲鈍吧?
林風輕輕走上前,小木屋的門緊緊關着,他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