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拉開,見岳好果然縮在木屋一角,懷裏抱着一個破爛的枕頭,見他進來,目光擡起,表情十分害怕。
“我是林風,不是林岩,你不用怕我。”林風第二次說這句話,他站在門口,為了讓她安心,沒有向裏走。
岳好不但沒有安心的意思,反而更向牆角縮了縮,目光躲閃着看向林風的方向,不是看他,而是看他身後的門——林風滿心懊惱,同時也不無同情地想,這女孩被哥哥吓壞了,此刻看見自己,心裏害怕,卻連逃開的勇氣都沒有。
“你看,我退出去了,你不要害怕,好麽?”林風慢慢後退,一直退到小木屋外,外面光線明亮,小木屋裏的女孩漸漸變成一團模糊的影子,但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卻很清楚。林風看着她的眼睛對她道:“我不知道我的話你能不能聽懂,你可以放心,我們不會扔下你的,将來就算你祖父母不在了,你的生活,我母親也會安頓好的——也許比你現在的生活還要好。你若聽懂了,千萬不要作傻事,懂麽?”
裏面的岳好一動不動,不知道聽沒聽懂。
林風看着她的眼睛,被所有人稱為白癡的她,竟會有這樣明淨清澈的眼睛?在黑魆魆的木屋內,黑白分明得恍如明鏡一般,讓人心中不由一動。他想了想,看着她身邊的小木椅小木桌,這木屋似乎是她孩童時玩耍的地方,到處都是搓的泥球,皮彈弓,泥雕的小動物,她腳前還有一個木制的滑冰的冰車。林風指着桌子上的泥球,對她道:“聽懂了,就把那個泥球扔一個出來,我就會離開。”
她沒有動,林風等了半天,差點以為她真的是聽不懂話的白癡,卻見她伸出手去,摸到一個泥球,後來竟又抓起彈弓,出手飛快,沒等林風反應過來,一個泥球嗖地一聲,對着他迎面而來。
正中他的額頭!
林風被打得頭昏眼花,撫着額頭暈了半天,聽見裏面小木屋的女孩結結巴巴地道:“我——聽懂了,給——給你泥球。”
如寄
林媽媽為這件事煩惱得心裏又憋悶又委屈,此時聽了兒子的話,哭不得笑不得,嘆道:“胡說八道,連書都沒有讀完,就想起媳婦了。”她長出一口氣,伸手去拍兒子的肩膀,又高又大的兒子,要她微微欠起腳跟才能拍到:“有一個這樣好的兒子,真是前世積來的福氣。”
她走到一旁伫立的岳家祖孫倆身邊,跟岳奶奶一前一後進了屋子,商量婚禮的事。林風留在當地,眼睛掃到那個小女孩岳好也要離開,他走到她身旁,對她笑道:“我是林風,不是林岩。你以後要是有什麽事,可以給我打電話,或者寫信——你會寫字吧?”
他等了好久,眼前的岳好才似有若無地點了下頭,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第一次在他臉上逗留了一秒,這短暫的一秒,林風知道她是在努力地分辨自己與哥哥林岩之間的不同。
林風走到車裏,從裏面拿出紙筆,寫下自己的手機電話號碼和在北京的地址,走過來遞給岳好,叮囑道:“婚禮過了,我立即就要回學校。你以後有什麽事,就給我打電話,要是你怕電話裏說不清楚,就給這個地址寫信。我會給你回信的。”
他說完了,見岳好一動不動,也不知道聽懂還是沒聽懂,他心裏暗暗嘆息,伸手把紙條塞進她手裏,自行進屋去看視母親。
屋子裏的林媽媽和岳奶奶已經達成了一致意見,因為娶自己孫女的人變成了林風,岳奶奶也沒有那麽固執了,很通情達理地同意了林媽媽的想法。婚禮就定在後天,随便請幾個街坊吃飯,順便作證,等到林風開學走了,岳好要是願意,可以到鎮子裏林家去住。
岳好一直沒有說話,她靜靜地聽着長輩在那裏決定自己的終身大事,只對最後一條小聲說了一句:“我——我不去鎮裏。”
除了奶奶,林家母子都沒聽見她的話。岳奶奶把臉微側,那深深責備的目光把岳好接下來的話堵在口裏。
可她搬去鎮裏,爺爺奶奶怎麽生活呢?
誰來煮飯?誰來給爺爺翻身,換洗衣服,喂他吃飯?奶奶腿腳病犯了的時候,誰給奶奶燒熱水燙腳灌水瓶呢?
她這些擔憂都沒有機會說出口,她從奶奶目光裏的深意知道,自己的命運或許到了最重要的轉折口,在這個轉折的關頭,她的一言一行,不經過奶奶的允許,就都是犯傻氣。
她們一家,除了個子小小的奶奶最聰明,自己和爺爺都笨笨的。
從小到大,磕巴和傻丫這兩個外號,一直跟随着她。最初聽見附近同齡的孩子喚她這兩個外號,她還不停地哭,痛苦不堪,後來她漸漸地接受了自己确實是磕巴和傻瓜的事實,在無力反抗的無奈與屈辱中,她轉向了自卑與自閉——她長到十五歲了,但從未有過一個玩伴。
除了如寄。
住在山上蘋果園子裏的如寄。
她不知道如寄的真名字,只知道他比自己大三歲,他本來住在城裏,但是從去年蘋果熟了開始,他就一個人搬到蘋果園的樓房裏去住了,奶奶說,這個坐着輪椅的如寄得了一種活不長的病,到鄉下靜養來了。
對于她生活裏即将發生的這件翻天覆地的大事,她心裏既害怕又抗拒,恐慌成一團的內心這時候想到的只有如寄。在沉默的心驚膽戰中,終于等到林家母子離開了,她快速起身,向蘋果園跑去。
這個世上誰都不願聽她講話,因為她又笨又結巴,小小的事都說得纏夾不清,但是如寄願意聽,他總是笑着說他一個人在園子裏住着,最愛的事就是有人來跟他聊聊。
她跑進蘋果園,穿過一排排的植株,在盡頭的空曠處,看見了坐在輪椅上的他。
他蒼白瘦削的手正捧着一本書,低頭專心地讀着。
聽見她的腳步聲,如寄擡起頭,他的臉跟他的人一樣蒼白,毫無血色的嘴唇帶着末日将近的病态,但他的額頭、鼻子和臉頰,卻給人一種寧靜的感覺,似乎是參透了生死的寧靜,只需看一眼他的臉,就能讓一顆躍動激憤的心找回平靜的頻率。
奔跑而來的岳好就是這樣,她緊張的臉看見了如寄,綻出了一抹笑容。
在如寄寧靜的臉上,一雙靈活的眼睛尚有神采,此時這雙眼睛因為看見岳好,而微露一抹笑意。
“你做好飯了?”如寄問岳好道。
他們倆在過去的一年常常聊天,如寄已經知道岳好的日常作息規律了。
岳好點頭,跑過來坐在如寄身邊,她蓬頭垢面,衣服破爛不堪,渾身上下比乞丐強不了多少,坐在渾身書卷氣息的如寄旁邊,反差明顯,她不得不抱歉地說了一句:“我——我才燒火……”
如寄笑了,他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讓岳好很是羨慕。如寄道:“你爺爺奶奶身體怎樣了?”
“爺爺現在連側身都不行了,奶奶的腿昨天半夜把她疼醒了——”岳好嘆了口氣。
如寄點頭,他手裏的書合上,看着眼前一排排的果樹,陷入沉默中。
如寄這樣的人,總是沉默居多,說話很少。
岳好喜歡如寄沉默的時候,那時候看着他,仿佛自己能從如寄那雙睿智的眼睛裏,望向這個世界——那些自己琢磨不明白,常常痛苦不堪的生活和苦難,若是在如寄的眼睛中望出去,是不是會變得輕松些?
生下來就半身癱瘓的如寄,随時會因為心髒衰弱而喪命的如寄,在認識他的這一年多的時間裏,竟是他開導她的次數多些。
“他們要是過世了,你可以搬過來跟我住——要是那時我還健在的話。”如寄後來道。
“我——我就——就是要跟你商量這件事。”岳好的結巴,在跟如寄說話的時候是最輕微的,但今天她心情有些激動不安,所以結巴的情形嚴重了
“別緊張,放輕松。”如寄看着她,溫和的眼睛像是春日暖陽,岳好只看了一眼他,就覺得心裏平靜下來,很順暢地說:“我奶把我嫁給鎮裏的林風了。”
如寄有點驚訝,奇道:“林風?是那個在北京讀書的林風麽?”
岳好用力點頭,依稀記起林風給自己的紙條上寫着北京的地址。
“你怎麽會跟他結婚呢?”如寄實事求是地問。
岳好對如寄從來不曾隐瞞任何事,但沙灘上導致自己懷孕那一幕,太讓人羞愧,她寧願把那件事爛在肚子裏,再也不要想起,忘了,徹底地忘記,一直是她這些年對付痛苦的法子。
所以她不肯對如寄和盤托出,只搖頭低聲道:“他不得不娶我。”
如寄了然地點頭,後來他道:“我見過林家兄弟。”
岳好驚訝地看着如寄,足不能出林的如寄,竟然見過林家人?
“我父親與繼母跟林嘉樹在城裏的房子離得很近,我在城裏住的時候,見過林家兄弟。”如寄母親在生下他之後,就過世了,如寄父親很快娶了新妻子,生了一個女兒,所以如寄在城裏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他曾經說岳好給他的感覺,就像是親生的妹妹一樣。
如寄深深喘口氣,他蒼白的臉上閃過一抹落寞,低聲道:“我很羨慕他們兄弟的身體,我在面對他們的時候,會更多地想到死這個問題。”
心動
旁邊山坡上一朵搖曳的白色小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花瓣上都是白色的絨毛,花芯如同雪花一般清潔,上面點綴着點點黃蕊,十分稀奇,但因為太小,在這漫山遍野的野花野草裏,并不輕易惹人注目。
她伸手摘下這朵小花,用尚自稚嫩的聲音問如寄:“你會變成這朵花的樣子麽?”
如寄眼睛盯着岳好手上的花兒,注目良久,後來伸出細瘦修長的手把這白色小花接過來輕聲道:“這是雪絨花。”
岳好不懂,見如寄神情專注,心奇道:“雪絨花?這名字真好聽——”
“嗯,這花本長于高山奇寒地帶,在人跡罕至的孤崖峰頂,只有雄鷹才能落腳的地方,雪絨花喜歡在那樣的地方盛開,不與百花争春,只有高高的天和雄鷹才配作它的夥伴。所以在西方,這花還有一個名字叫勇敢者。”說到這裏,如寄把雪絨花湊到鼻端,輕嗅它的氣息。
岳好聽得入神,問道:“想不到在我們這樣的窮山溝裏,随手一朵不起眼的小花竟然這麽了不起?”
如寄聽了,轉過頭來看着岳好,他薄薄的嘴唇微笑了一下,對她道:“雪絨花就是雪絨花,西方人把它奉為尊貴的國花也好,東方的牧民嫌棄它有味道牲畜不吃也好,它仍是它,不會因為別人對它的崇拜還是瞧不起而改了天性。”
岳好點點頭,覺得如寄說的話大有深意,自己心中微有所動,俯首沉思。
如寄續道:“微小,潔白,像一朵夏日的雪花,晶瑩又純潔,不争妍,不鬥豔,在那高山崖上,與雄鷹為伴……”輕輕地說完,看着身旁的岳好,見她低着頭靜靜地一動不動,純淨的只屬于少女的眼睛,在專注地看着雪絨花,心型的臉蛋因為嘴角微微抿起,顯得下颏更為秀氣。
“關于雪絨花還有一個傳說,有些國家墜入愛河的男子,會不畏風險攀上懸崖,摘一朵雪絨花放在心上人的窗前,表達心意,心上人掀窗看見潔白的雪絨花,就會愛上這位勇敢的男子;但是若是這男子采摘雪絨花的時候,把雪絨花連根□,那麽他就會受到詛咒,摔入懸崖而死。”
岳好嗯了一聲答道:“不能動了它的根?”
如寄手指輕輕轉動雪絨花,末了把花兒遞給岳好道:“這不過是傳說罷了,想來采摘雪絨花太過危險,很多人遇上了兇險,所以人們就附會一番。你剛才說我會變成這朵小花麽,我想我不會吧,我長到如今十八歲了,還真的——真的——”如寄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個字似乎費了他很大力氣,好半天才續上道:“我長到如今十八歲,還真的從未勇敢過。”
“你怎麽這麽說?”岳好聽了他的失落,心裏自發為他不平,肯定地道:“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
“我或許讀過許多書,對生,還有死或許考慮的多些,但是我真的不是一個勇敢的人,如果我是,那我該早早地結束生命,再也不用受這樣的煎熬。”
岳好看到他的哀傷,一時激動,伸出手拉住如寄的手道:“你別這麽說。你說的許多道理我不懂,可我常聽我奶奶講,人活一輩子,沒有誰是容易的,一死了之比活下來容易多了,只有沒用的人才會碰到一點兒難處就想到死——你看我一個人從小就照顧爺爺奶奶,上學的錢也沒有,買衣服鞋子的錢也沒有,到處受人欺負,被同班的單麗麗她們看不起,那我不也好好活着呢麽?”
如寄聽她說着話,微涼的手反過來用力,輕輕握住岳好粗糙的小手,薄薄的嘴唇微笑着對她說:“所以你比我勇敢,我或許可以面對別人的憐憫,但是我不确定我能受得了別人鄙視的目光。”說到這裏,把岳好手上拿着的雪絨花拿起,擡手向上,把花簪在岳好枯黃無光的頭發上,滿是病容的臉毫無血色,說話的聲音幾乎淹沒在山風裏:“你才是一朵雪絨花。”
岳好聽了,眼眶竟然有些濕,她用力眨了幾下眼睛,看着眼前靜靜地出神的如寄,從他白色的毛衣看到他被風掀起的柔發,他清亮的目光那樣悠然世外地看着遠方,就在這一刻,她感到自己的心就那樣失落了。
沒有人告訴她什麽是愛上一個人,可她這麽望着眼前輪椅上的少年,她就知道自己是愛如寄的。
愛他,她唯一的朋友,讓她為之驕傲的少年。
“你生于塵土,将歸于塵土——最近我常常想這句話,可惜當初我年紀太小,若不是最近感到自己随時可能死,可能還不會理解這句話的妙處……”如寄的聲音悠悠地道,用的仍是閑聊的語氣,說着她完全不懂的話。
“怎麽會呢,你那麽聰明?”岳好看着他,實心實意地反駁。
如寄嘴角淡淡一笑,他伸手撸起白毛衣的袖子,只見蒼白瘦削的手臂上,是觸目驚心的幾道割痕,如寄口氣靜靜地道:“我說我不夠勇敢,是因為我曾經自殺過幾次,用刀,沿着自己的手腕割下去,不想再這樣窩囊地活着,可惜我沒用,割得不夠深,被我父親和繼母救了過來,他們擔不起這樣的名聲,并不是不希望擺脫我這樣的麻煩的。我從小就需要人抱着洗澡,抱着進出,上下床,甚至大小便……我想如果一死了之,對我,對人,都是一件解脫。可是試了幾次沒有成功,去年春天天氣一暖,他們就立即把我送到這裏,我記得那時到處果樹花開,我本受不了花粉,但是來了這裏,竟再也不想離開。這些時日我跟這片果林仿佛密友一般,我常常想,在我死後,有一天這片林子也終究會消失,一切存在的莫不從塵土中來,再過美好,也終究會消失。那今天我父親繼母對我的輕忽,別人對我的歧視,甚至我自己對這具軀體的憎恨,又都算得了什麽呢?好好地在這人煙罕至的地方看這世界,則生或死,又何必強求?”
岳好靜靜地聽着,她的目光盯着如寄胳膊上的傷口,心裏滿是難過,為了如寄,也是為了自己,十五年來從未對任何人說過自己的委屈,這時低聲道:“我剛才說我奶奶說的那些話,也是因為我跳進河裏好幾次,可是都沒死成。本來——本來我打算等爺爺奶奶死了我就跟着死了算了,可是——可是……”她沒有說完,自己懷孕了,又即将結婚這件事,真的不願意多在如寄這樣的人面前提起。
爺爺
從被林岩欺辱之後,她就只覺得自己髒,尤其在清瘦出塵的如寄面前,更是自慚形穢,若非心中對如寄徹底欽服,她恐怕早就躲他遠遠地,再也不敢跟他說話。
“你不可以輕生。”如寄轉過頭來,靜靜的眼睛如午後舒緩流淌的河水一樣,有讓她安心的力量。“我想過了,死亡随時會來,人活一百歲,跟人活了一歲,在死亡面前不過是前後之分。既然終究一死,何不活着?在這中間,你可以好好體味活着到底是什麽樣?”
“可是——有時候——活着真累——。”岳好聲音很低地嘆息。
如寄聽了,沒有答她,他的頭微微仰着,看着果樹林上藍藍的天,一雙眼睛眨也不眨,顯然在默默地出神。
岳好看着如寄,靠在果樹的根部,她小小的身子感到了一種久違的舒适,連她懵懂的心也第一次體味到了焦躁、自卑、自傷之外的寧和。
腳步聲在兩個人身後響起來,如寄的貼身看護張強,一個附近鎮子上雇來的男人,過來找如寄了。
岳好起身,面對陌生人,她總是很慌亂,這時候還沒等張強走到跟前,就對如寄匆匆告辭道:“我得走了,我爺我奶可能得吃飯了。”
如寄點頭道:“那你快去吧。”
岳好嗯了一聲,快步出林而去。到了林子拐彎處,她回過頭來,看見張強已經走到了如寄身邊,清瘦的如寄在高大魁梧的張強身邊,顯得那麽虛弱無助,岳好心中莫名地閃過一絲不安,最近因為爺爺的身體太差,奶奶的腿有時候疼得渾身打顫,她這種不安的感覺時時泛起,此時微微嘆息一聲,看着如寄被張強推到了果林深處,她才匆匆離開,向家裏走去。
進了家門,走到爐竈處掀開木頭做的鍋蓋,把熬的稀粥盛出三碗,拿了鹹菜,端了進屋。
屋子裏只有爺爺躺在炕上,岳好把粥碗放在爺爺旁邊,對爺爺道:“爺啊,你吃飯了。我奶呢?上廁所了?”
岳爺爺咳嗽了一下道:“沒有。她去市場,給你買衣服去了。你後天就嫁人了,總得穿件新衣裳。”
岳好哦了一聲,伸手把鹹菜拌進熱粥,吹了幾口喂給爺爺,一邊伺候爺爺吃飯,一邊小聲問:“我奶從哪兒弄的錢給我買衣衫啊?”
“那你別擔心,只要你能嫁出去,我和你奶就算沒有棺材睡,心裏也高興。”岳爺爺心眼實在,從不會撒謊,跟他說話,總是三句就能把實情給套出來。
岳好聽了,一直攪動粥碗的手停了,她聽着爺爺喘息時胸腔發出的呼嚕呼嚕聲,盯着自己身上穿着的從民政局發下來的人家捐獻的二手衣服,嗓子被堵了一般地說不出話來。
她從小就想穿一件新的衣服,想不到平生第一次穿上新衣服,竟然會是自己嫁人的那天。
而且還用的是爺爺奶奶的棺材本兒。
“他——他們家不是說給我錢麽?爺爺?你們用那個買衣服就行了——”岳好不解地輕聲問。
“那些錢得等到明天人家送來,就要給你存到銀行去,後天一大早你就過門,來不及了。”
岳好怔怔地聽着,攪動粥碗的手慢慢動起來,攪着攪着,一滴眼淚掉了下來,後來撲簌簌地止不住,掉在她的手背上、粥碗裏,還有爺爺放在身邊的枯瘦的胳膊上。
爺爺立即急了,他一邊劇烈地咳嗽一邊說:“小好,你哭啥啊?結婚是好事,你還能嫁進林家那麽好的地方,這事多好啊?那可是我們邁都邁不進去的高門檻——”
“爺,我不想嫁人,尤其是——”心中實在太難過,雖然長到十五歲,她每天的日子除了操勞與卑弱,沒有多少時刻值得興奮欣喜,可如此刻這般傷心絕望和恐慌,還是不多的。不停地啜泣,把心頭對生活、對苦難、對自卑的自己的難過,都哭了出來。
“別說傻話了,小好。我和你奶不會害你,我知道我活不了幾天,能看見你有了錢,有了孩子,有了家,我現在閉眼也心安。”
岳好仍是不停地哭着,手裏的粥碗拿不住,放在炕沿上,捂着臉,腦海裏如寄穿着白色毛衣坐在果林中,擡頭望着藍天的樣子閃在自己眼前,心口如同被誰壓了一塊石頭一般,暗暗而執拗地想:“嫁了人,就真的再也沒有資格去看他了!”
她有多恨林岩啊!
如果不是他對自己做了壞事,自己就不會嫁給他的弟弟,也就會一直守在爺爺奶奶身邊,還有如寄……
林岩
那天她跟往常一樣到河灘邊上打柴。雖然已經是夏天,但是岳奶奶得了嚴重風濕的老寒腿睡不得涼炕,她每天放學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出門砍一捆柴禾。
青渠鎮現在打柴的人很少,以往奶奶說即使是夏天,剛長出來的野草也要被人砍倒,誰先砍倒了的草就是誰家的柴禾,所以大家争先恐後地把剛長出來的綠地砍空了,那時候岳家人總是柴禾最少的,不得不睡了很多年的涼炕。
現在鎮裏到處都是工廠,年輕人出去讀書的讀書,打工的打工,家家戶戶都有液化氣和煤,沙灘上的野草這些年可以散漫地生長,比人還高。她每天割倒一片灌木,半個月的工夫太陽就把它們曬幹了,扛回家燒火,火柴一撩就可以點着。
她拿着繩子和鐮刀,走在一個人影子都沒有的沙灘上,幾步開外的清河水在陽光底下靜靜地流淌,波光跳躍,水面鋪滿了鑽石一般地耀眼。
她鑽進河邊灌木裏,用力砍了半天,弄得渾身是汗,手心沒有結硬繭的地方又磨出了一個水泡,她對此習以為常,等水泡破了,用點鍋灰灑在上面,很快就會結痂出繭,那時候就不用再怕磨破了。
等她砍完了柴,捆了一捆幹柴準備回家,伸手拍着身上的灰的時候,眼前閃着光的清河突然在她眼前躍動起來。她從小就在這河裏洗澡,此時也沒多想,看看左近無人,脫下外衣和褲子,跳到水裏去洗掉渾身的泥污和汗水。
等她上來的時候,劈面相逢的就是林岩。
他高大強壯,一雙讓人目眩的眼睛裏似乎有火焰在跳動,□的胸膛上濕漉漉的,肩膀上随便搭着黑色的T恤,一頭長發散在脖子上,像一個陽光下迷路的神祗一樣出現在她面前,渾身的酒氣氤氲在周遭熱騰騰的空氣中。
後來的幾個月她總是回憶起當初的這場觑面相逢,很靜的夜裏,她漸漸地琢磨明白了一件事:就是當初如果她表現得稍有不同的話,那麽後來發生的那件壞事,或許就不會發生。
她那樣盯着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眼前男子俊美狂野的外表,和那雙亮極了的眼睛,讓她雙腳釘在原地,仿佛被人施了魔法,連把眼睛從他目光中扯離這樣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
就那樣跟他目光相對,完全忘了時間空間和自己。
後來發生了的事她不願意去想,因為一想了,她就有去死的沖動。
等到她醒悟過來,開始哭泣的時候,一切都晚了,也就在那時,她才知道自己或許真的,真的,真的是個傻子。
不然她怎麽會犯下這樣的大錯呢?
她甚至沒有勇氣立即跑回家,只知道沿着林子一直拼命地跑,跑到雙腿要斷掉,胸膛幾乎炸開,才停了下來,一個人瑟縮在河邊濃蔭之下,任恐懼吞噬自己。
此時想到後天就要嫁人,嫁給那個可怕的人的弟弟,末日來臨的感覺籠罩着她,眼前黑漆漆的小屋,淩亂破敗的卧室,這個她從小長大的地方,因為熟悉而使她安心,又因而變得珍貴,把頭靠在膝蓋上,長長的哭泣之後,深深地嘆了口氣。
岳爺爺不會安慰孫女,只能一邊咳嗽,一邊長籲短嘆地跟着傷心。
岳奶奶推門進屋的時候,看見的就是一老一少愁眉哭臉相對的樣子。
矮小的奶奶拖着一個大包裹,滿臉的喜氣,一邊進門坐在岳好旁邊,一邊打開包裹高興地道:“看——看我給你——你買了什麽?”
在沙灘岳家,買東西本身,就是一件十分稀奇的大事。
何況,岳奶奶這次還買了這麽大的一個包袱。
東西露了出來,岳好怔怔地看着,十五歲的她,心中尚自滿滿的傷心,眼睛看着自己從未見過的幹淨新衣服,卻一時移不開了。
“這——是你後天穿的紅襪子,這是紅鞋,這是——是紅褲子,我給你買了件綠上衣,雖然是結婚,可一身都是紅,跟跳火坑似的,也不吉利。”很多年了,岳奶奶也不曾這麽興奮過。
岳好沒吭聲,手抱着自己的膝蓋,腦袋亂糟糟地。
她聽着奶奶的絮叨,聽着爺爺的咳嗽,感到自己的臉頰有點發燒,用手撫着額頭,眼角瞄到那些紅紅綠綠的花衣裳,想到奶奶剛剛說的跳火坑——
她雖然不知道跳火坑什麽樣,可是這樣結婚的,十裏八鄉,也就自己獨個這樣吧?
“小——小好啊,你把衣服穿上,讓我跟你爺爺看看。”奶奶的聲音喜氣洋洋地。
“穿髒了,怪可惜的。”岳好聲音悶悶地答,她其實是不想穿,心中隐藏着一個小小的念頭,覺得只要不穿,現在的一切也許就都不會改變,她依然可以跟爺爺奶奶住在一起,不必離開從小長大的沙灘,等她忙完了家務,依然可以随時跑到山上的果林裏,去看望如寄……
“穿一下,不——不怕的。”奶奶堅持着。
岳好嗯了一聲,她不舍得跟結巴的奶奶争辯,心中那個起身逃出去尋個安靜地方哭的沖動,也因為爺爺胸腔裏的轟隆聲而勉強按捺住——爺爺奶奶總是為了她好,她只要聽話,爺和奶或許就能長命百歲了。
奶奶已經把她的舊上衣脫了下來,綠衣服紅褲子紅鞋,一一穿在身上,在炕上轉了個身,岳家老兩口看得都挺高興。岳爺爺看了很感嘆,然後就實心地感嘆道:“小好以後有了好吃的,有了新衣服穿,日子過得好,別忘了到爺爺墳前告訴爺爺啊?”
岳好正在脫衣服的手停住,擡起頭看着爺爺,喉嚨被堵了一般難受,她聽見奶奶開始罵爺爺,爺爺回過味來之後,死灰一般的臉上也都是歉然和難過,覺得自己在這個大喜之日的當口,說這話太不吉利,大咳一陣。
岳好忙道:“沒事,爺你要活一百歲,我們将來一起過好日子!”
爺爺嘴邊的話被老婆子的眼睛給瞪回去了,他嘆了口氣,閉嘴不說了。
岳好脫了新衣服,下地給奶奶收拾飯食,忙亂一番,心思複雜地睡着了。
做了一夜的噩夢,不是自己被困在一張籠子裏,怎樣逃也逃不掉,就是自己像瘋了一樣地跑,為什麽跑去不知道,只知道夢中的自己焦急萬端,似乎爬上了高牆,回頭一看後面追了上來,她心中一急,縱身一跳,卻是萬丈的懸崖,心驚肉跳中,她就吓醒了。
結婚前兩夜,十五歲的她平生第一次失眠了。
啓蒙
第二天,天剛亮,家裏就有人來了。
岳好聽見奶奶跟這些人十分熟絡地打着招呼,她全都不認識,也不打算認識,正打算出門去看如寄,聽見奶奶喊自己道:“小——小好啊,你過來看看你三太爺和四叔四嬸。”
岳好擡頭看着這三個人,她認識他們的臉,但是從未跟他們打過招呼,沙灘上的岳家,十多年來,不曾有過親朋,也從不曾有人上門的。
她把頭随便點了一下,就對奶奶道:“我去打水了。”說完,也不等奶奶叫自己,撒腿跑出門去。
沿着門前土路一直向山上跑,等到了如寄所居的樓門前,氣喘籲籲,她大呼道:“如寄,我來了。”
門一會兒打開,滿臉嚴肅的張強站在門口。岳好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太過強大的異性,總讓她感到不安。
“如寄在東屋。”張強對岳好道。
岳好嗯了一聲,一溜煙跑進東邊屋子,見如寄坐在書桌前面,一襲白衣,手捧着一本書低頭閱讀,桌上一只小小的墨水瓶裏,插着一朵小而白的雪絨花,花朵已經不甚滋潤,堪将凋萎。
“如——如寄,你在讀書麽?”
如寄從書本上移開目光,對她笑點頭道:“你今天出來的倒早?不用給你爺爺奶奶做飯麽?”
“沒有,我——我知——道我不該打擾你讀書,可是如寄,我沒有人可以問,你說……”
如寄目光盯着她黃瘦的臉,關切地問:“怎麽了?”
“我——我真不想結婚。”她鼓起渾身勇氣才說出口,擡起頭看着對面的如寄,咬着下唇,結巴道:“我——我爺和我——奶逼我嫁給林風,我——我不想嫁進他們家,你——你能幫我想個辦法麽?不然我躲在你這裏,你把我藏在一個他們都找不到的地方,等——等明天過去了,我爺我奶可能就不逼我嫁出去了?”
如寄微笑道:“我見過林風,他是個非常不錯的人,你為什麽不想嫁給他?”
因為他哥哥是林岩啊!
她一想到林岩,沙灘上初見的那個不羁的長發少年的容貌就躍入腦海,身子像過了電一般地哆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