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臉色剎那間變得雪白,完全說不出話來。

“而且我也見過你的爺爺奶奶,這個世上要說有誰是全心全意為你着想的,就是他們二老了。小好,你別害怕,林風能娶了你,我也替你高興——”

岳好聽這,看着如寄淡淡的神情,剛剛一路猛跑過來的興奮換成失意,沮喪地想到,或許自己不該求如寄,求了他,不過是多一個人為了自己煩心,想來他一個人被父母抛棄在這荒山野嶺,這天下除了自己,也就算他最可憐了,她竟然還要給他添麻煩,是不是太冒失了?

她終究是無處可逃!

額頭和臉頰都慢慢發熱,渾身難受,胸口和肚子都有些疼,剎那間有些頭暈目眩,耳朵在轟轟作響中恍惚聽見如寄的聲音道:“小好,小好——你怎麽了?”

她勉強擡起頭,十分難過地說:“如寄,我真不想嫁人啊。”說完這句話,頭伏在如寄面前的書桌上開始抽泣,涼涼的木頭貼在她的臉頰上,感到自己眼角流出的淚水一滴滴地落在上面,哀傷像是被眼淚打開了籠頭,漫湧她的全身,好一時,她除了哭竟然什麽都做不了。

如寄一直沒有說話,清瘦的臉既沒有哀戚,也沒有訝異,只把眼前少女的哀傷默默地看着,很久之後她的抽泣聲小了,如寄才極輕極輕地對她道:“小好,你擡起頭來,聽我說。”

岳好擡頭看着他。

“我給你講個故事。”

岳好有些驚訝,“什麽故事?”

“我曾經聽人講來的一個聖經上的故事,說從前在神的國度裏,有三個人,神國度的管家給這三個人每人一份銀子,讓他們出去做生意。半年之後,這個管家把這三個人叫過來,問問他們生意做得如何?甲說,自己拿了這一份銀子之後,出去辛苦一番,現在一份變成十份了;第二個人乙說,我自從拿到那一份本錢,也出去奔波一番,現在一份變成五份了;輪到第三個人丙,丙說,我拿到神賞賜的這一份本錢之後,十份感恩,生怕我把這一份錢折本,或者被盜賊偷去,所以我謹慎又小心地把它埋在地裏,一直等到主人你召見我,我才敢從土裏把它取出來,還給主人。”

說到這裏,如寄見岳好聽得愣愣地,清亮的目光萦在自己臉上,他心中微微一動,對她笑道:“你猜這位管家怎麽獎罰這三個人的?”

岳好搖頭答:“不知道。他怎麽做的?”

“管家聽了丙的這話,大怒,對丙道:‘你這個蠢材,手裏拿着本錢,自己沒有本事去賺取利潤,就該把錢放給那能給你賺錢的人,現在也能給我一些利息。你這樣又蠢又笨的人,不配拿着我的銀錢。于是上前把丙的一份銀錢奪了,賞賜給甲。”

岳好眉頭微蹙,噫了一聲道:“可是——可是甲不是已經賺了十份了嗎?他這麽有錢,為什麽還要把丙的錢奪了給他呢?”

如寄點頭,輕嘆着道:“是啊,這就是《聖經》上非常有名的故事,叫馬太效應。說的就是有錢的越有錢,沒錢的就越被掠奪,強的越強,弱的越弱,是這個世界上通行的真理。”

岳好聽得眼目大睜,好半天沒有動彈,腦子裏在細細地思索這個故事的意思。

“所以你剛才哭泣,我并沒有勸你。你現在的情形,跟剛才那個拿着一份銀子的丙有什麽兩樣呢?失去本錢的恐懼,就像你現在不敢去結婚,你生怕失去現在的一切,你害怕改變,哪怕這改變并不見得是一樁壞事。”說道這裏,如寄探身過來,從墨水瓶裏拿起那朵行将枯萎的雪絨花,在指尖輕輕轉動花莖,聲音十分低沉地對岳好道:“你現在住的房子,你爺爺奶奶的身體情況,還有你們的生活來源與開銷,都比乞丐強不了多少,如果哪天你爺你奶過世了,那時候你到哪裏去?以何為生?在這個處處隐藏着危險的社會裏,你一個女孩有誰來保護?你可想過這些麽?”

岳好臉上一紅,搖頭,嘆了口氣。

“所以事實上,你并不如剛才那個故事裏的丙,因為你現在的處境,等于你連一份本錢都沒有——我希望我這麽說,你能不生我的氣,實話總是傷人的,我不想傷你,可是不得不說實話。”

岳好只有靜靜地聽着,剛剛還開了閘一般的淚水,這時候已經全都消失了。每次跟如寄說話,她的眼前都像是被人打開了一扇窗子一般,那些平時訴不清道不明的煩惱與恐懼,那些因為對未來,對人生,對周遭因為看不明想不透而産生的慌亂與迷惘,都在他的話語中亮了前途。

她要做的,就是把這些話,牢牢地刻在腦海裏,将來無論她在哪裏,只要想起如寄,再難的情形她也有膽面對。

如寄不是曾經說過麽,人最終最壞的結局,就是一死了之,而死有什麽可怕的,他說那是另外一種生命形式的開始,人死了,脫離軀殼,像如寄一樣變成一朵小花,一棵大樹,甚至可以是天上的星辰。

山靜

她再次折服在如寄的智慧之下,心動之中,伸手握住如寄仍在轉動雪絨花的手,興奮地道:“如寄,你真是太聰明了,我現在才想通,我總怕失去你和爺爺奶奶,我總怕一個人,所以我很怕離開家。其實現在想想我還是怕,可是我心裏竟然不那麽難受了。”

如寄看着她傷痕累累的操勞的手,低聲答:“誰又不怕一個人呢?我或許不怕死,可是孤單寂寞,有時候比死還可怕——”

“我——我……”岳好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厲害,她原本是一時沖動握住了如寄的手,這時候覺得如寄的手順滑修長,相形之下,自己的手又黑又糙,心中一剎那的自慚形穢,忙把手縮了回來,看着如寄手指尖轉動的雪絨花,腦子裏靈光一閃,起身道:“你等着——”

說完,也不等如寄回答,就跑了出去。

她跑到昨天兩個人坐過的地方,在山坡上慢慢尋找,沿着山路,越走越高,一路上野花很多,但除了昨天兩個人偶然摘到的那朵以外,竟然真的像如寄所說的那樣,這雪絨花只開在山巅,普通人腳蹤能到達的地方,找不到它。

我無論如何也要摘到一朵,放在如寄的窗前。

她心裏念着這個念頭,沿着山路越走越高,絲毫沒有注意到越來越陰沉的天色,等到第一滴雨點落在她身上,她擡起頭,才發現天徹底陰了。細雨随風飄散,落在身上,輕柔涼爽,她擦了一下額頭,心想只是一朵雪絨花,只要有了一朵,自己再立即跑下山也一定來得及。

如此這般越走越遠,整個人消失在大山裏。

後來她已經完全辨不出方向,雨越下越大,被浸透了的山路濕滑不堪,用來攀援的樹木摸上去濕漉漉地,雨點砸在樹葉上的聲音在林子中沙沙作響,聽在孤身的人耳中,越發覺得山高人靜裏自己的孤單。身上的衣服漸漸濕透了,原本涼爽輕柔的盛夏的雨,漸漸地冰了身子,她打了一個噴嚏,擡頭看着霧茫茫的一片山景,頭腦中的理智告訴她該下山了,可是她的心卻固執地想到那朵雪絨花,在這樣的大山裏,終究在某個她還沒有探尋到的角落或縫隙裏,有另外一朵雪絨花盛開着,而她,一定要在嫁人之前,将這朵花放在如寄的窗前——

她用手擦掉眼睛上的雨霧,抿着冰涼的嘴唇,繼續搜尋下去,小小的身影在山路上越上越高,後來她爬上了大青山的最高峰,在一處崚嶒的凸起岩石縫隙裏,看見一縷小小的白色,她眼前驀地一亮,那淡黃色的花蕊沾着雨珠,清亮欲滴,一抹笑容從她冷得發紫的雙唇綻了出來,她伸出手欲去攀折,腦海中閃過關于雪絨花斷根的那個詛咒,心念一動,動作十分輕柔地摘下花枝,忍不住将花兒湊到鼻端輕輕嗅了一會兒,山雨的清新氣息盈滿呼吸之間,她想了想,将花兒妥帖地簪在馬尾皮筋上,向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雖然滑溜無比,但她走慣了,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就到了山腳。步子加快,她向着如寄的屋子跑過去,此際路邊盛開着一叢又一叢黃色的水仙,她想了想,将頭發上的皮筋扯下來,摘了一把黃色的水仙,将白色的雪絨花小心地安放在中間,用皮筋緊緊地紮上,一口氣跑到如寄窗下,将這束來之不易的花束放在他窗前,目光在那小小的淡黃雪白中逗留了片刻,方跑到如寄門前,驚訝地看見門開着,如寄坐在輪椅上,臉上神色焦急。如寄見了披頭散發,渾身濕透了的岳好,吓了一跳道:“你去哪裏了?”

“我——我到山上去了。”因為心情興奮,她結結巴巴地答。

“下着這樣大的雨,你怎麽還往山上跑呢?”如寄的語氣中帶了怒意,責備地皺眉看着岳好渾身濕透的樣子,雙手轉動輪椅,把門口讓開,對她道:“快點兒進來,把衣服擦幹淨。”

岳好本不想進去,可她跟如寄認識這麽久,還是第一次看見如寄發怒,她是不怕如寄的,但不想讓如寄為了自己生氣,遂嗯了一聲,聽話地進了屋子,身後輪椅軋軋地響,如寄跟着進來,一直進了裏屋,不一會兒在屋子裏喊她,岳好進去了,見如寄手上拿着一條厚厚的大毛巾,一邊遞給她,一邊嘴裏道:“你先擦幹淨,我給你找一些我去年穿的背心,你身上的衣服再穿着,就要生病了……”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岳好應聲打了一個噴嚏,如寄擡起眼睛,清亮的目光裏全是責備,岳好微微一笑,不好意思地低了頭。如寄見她濕發沾在臉頰上,眼睛黑亮,睫毛濕長,平素被不合體的衣服掩飾起來的微微發育的身子,肌骨亭勻,顯得修長而勻稱,尤其是肩膀和小腿,線條完美,有一種天生的清潔與秀雅。如寄笑了一下,對岳好道:“怪不得你平時跑得那麽快,現在我才知道原因。”

岳好一邊用毛巾擦着自己的頭發,一邊奇道:“什——麽原因?”

“你就像一只鹿,纖細輕盈,所以跑得快。”

岳好噗嗤一聲笑了,如寄也跟着笑了,遞給她自己以前的小衣服,搖動輪椅出去了。岳好聽見身後的門輕輕地扣上了,她盯着手裏如寄的襯衫長褲,默默地靜了片刻,終于忍不住,低下頭,将柔軟雪白的棉布湊到自己鼻端,清新潔淨的氣息充溢了鼻端,将臉緊緊地埋在裏面,好久,好久,她都沒舍得移開。

終于換好了衣服,她打開門,看見客廳裏如寄捧着一本書,在靜靜地讀着。岳好走過去,她知道自己該走了,為自己忙亂了一天的爺爺奶奶,不知道在怎樣盼着自己回去,可是她還是立在如寄旁邊,看着他擡起的眼睛,問道:“你——在看什麽?”

“一本很有意思的小說,長腿叔叔。”如寄笑着答。

“講什麽的?”

如寄将書合上,清澈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将手裏薄薄的書遞給她道:“你自己去看。”

岳好臉立即紅了,搖頭道:“我——我看不懂。”她這麽笨,平時考試,語文從來沒有及格過,那麽簡單的短文都看不懂,怎麽可能看的懂這樣厚的一本書呢?

“你當然能看懂。”如寄仿佛沒有聽懂她的話,簡單地答,仍将這本沉甸甸的書放在她的手裏。

岳好嘴唇動了動,腦子裏一直想着自己看不懂,可是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緊緊地扣在書頁上,抓在手裏,她低頭良久,方對如寄道:“那我試試。”

如寄笑了,擡手從案上拿了一本薄薄的新華字典說:“這本字典送給你,要是有遇到不認識的生字,就自己翻翻看;要是查了字典,還是有不懂的地方,你可以随時來問我。”

岳好接過字典,嗯了一聲,一邊向外走,一邊道:“等我看完了,我再給你送回來。”

如寄點頭,看了看門外的雨,叮囑她:“門口有傘,不要再淋雨了。”

岳好又嗯了,在門口拿了如寄的傘,撐開,捧着書和字典走進雨中,走出好幾步,仿佛想起了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回過身來,隔着飄忽的細雨,看見一身雪白的如寄仍在門口,目送着自己。她對他一笑,脆脆生生地對他道:“如寄,我剛才下山,看見你的窗子忘記關了,你去看看吧?”

如寄對她笑了笑,點頭,催促她快走。

她生怕他忘了一般,又叮囑一句:“不要忘了看窗子?”

如寄嗯了一聲,對她揮手:“快走吧,你已經着涼了——我這就去關窗子。”

岳好這才滿意地笑了,珍重地對他揮了揮手中的書,撐着傘下山去了。

病了

岳好回家之後,早上來過的三大爺四叔四嬸不但沒有走,還多了一個本村專門給人說媒的王婆,小小的屋子裏,顯得有些擁擠。

雖然換了如寄的幹衣服,她身上仍然略冷,頭卻有點兒熱,看了滿屋子的人,她有點兒膽怯地低低嗫嚅了一聲,不敢看任何人,捧着如寄的書,向櫃子走過去。

“這就是小好吧?”她聽見那個王婆對爺爺奶奶說。

岳奶奶嗯了一聲。

“誰能想到這孩子有這好命呢!”王婆說話利落,語速很快,讓岳好羨慕不已,聽見她一疊聲地說:“那可是鎮上的林家,誰能嫁進那樣的人家,真是前世修來的德啊——林嘉樹和謝芳都是那個年代的大學生,那一大家子都是當官有財的命!岳嬸子,你說你這市場門前的垃圾堆撿來的小丫頭,命咋就這麽好呢?”

這話說得岳奶奶和岳爺爺都很高興,爺爺甚至一邊咳嗽一邊贊同地附和了兩聲。岳好蒼白的臉上一點兒血色都沒有,她倚着櫃子,手握着如寄給自己的書,像是給自己一點兒支撐的力量一般,腦子裏嗡嗡地響,全是那句“市場門前垃圾堆撿來的小丫頭”這句刀子一般鋒銳的話!

她從能聽懂語言起,就不停地被人在耳邊重複這句有關她身世的話,不管是村長的女兒李雪,還是對面沙灘上拖着鼻涕放牛的小狗剩二癞子,都因為這句話在她面前充滿了優越感,誰都有父母,有追溯一代兩代甚至上百年的根,親人,朋友,同齡的玩伴,人人都不匮乏——只有她,是個垃圾堆上沒人要的小孩,要不是沒有生養的奶奶撿回了家,就會死在那腐臭的垃圾堆上,變成一團血肉模糊的爛肉……

她感到自己的眼淚在堆積,可是她寧可咬斷自己的舌頭,痛死疼死,也不要将傷口展覽給這些人看!

頭疼得她想撞牆,昏沉沉地,只想上炕躺着,可是看來屋子裏的這些人,一點兒沒有離開的意思,她納悶他們為什麽來,來了為什麽又不走,如果結婚就意味着跟這些人來往,那這樁婚姻就又多了一個讓人厭憎的理由!

她聽見那個所謂的三大爺叫自己過去,她掃了他一眼,沒有理他,一言不發地爬到奶奶背後,伸手扯着奶奶的衣襟,低聲道:“奶——,我——我累……”

“還是個結巴呢。”她這句話還沒說完,那個四嬸已經狀若驚訝地小聲嘀咕了。

其實在他們這個沙灘岸上岸下的小村子裏,誰不知道她是個結巴呢?岳好的身世和她的蠢笨在整個桑林村小學都出名,這些村民多多少少都通過自己家在學校讀書的孩子,知道了在村小學一年級讀了三遍,說話又結巴的小女孩。只不過現在這個結巴竟然能嫁進鎮上最富有的林家,讓他們委實震驚罷了。

老實卑微的岳家三口對這句話沒有反駁,岳奶奶只是憐愛地拍了拍岳好的頭,一邊說:“你——你快睡——睡一會兒,明兒要結——結婚了……”一邊感到了岳好額頭的溫度,她吓了一跳,一着急,更拉拉雜雜地說不清楚。

躺下的岳好更昏的厲害,她感覺自己的眼皮有些沉,強打着精神說:“奶,別着急,我淋了雨,一會兒就好了。”

“我——我去給你買藥。”岳奶奶心疼地立即就要下炕。

一旁的王婆笑道:“哎呀,沒事,她就是淋了雨,着了涼,哪個農村的孩子不發點兒燒?這不用吃藥,就給她蓋上一床大被,捂着出汗了就好了。”

在缺醫少藥的農村,這确實是多數農家在孩子着涼時的做法,岳奶奶想了想,答應了,取出被子給岳好蓋在身上,蒙住頭,叮囑她好好休息。

岳好狠狠地打了兩個噴嚏,将頭縮在被子裏,緊緊地将自己捂住,閉上眼睛不聽外面的雜言雜語。将如寄送給自己的《長腿叔叔》緊緊地抱在胸口處,慢慢睡着了。

她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

口中似乎燃過焦炭,饑渴難耐,身上火燒火燎地難受,她強忍着不适擡起頭來,空蕩蕩的屋子裏,只有爺爺在一旁倚着被子呼嚕呼嚕地喘氣。

“爺,人呢?”

“都走了。”

“他們來幹什麽啊?”

“你奶讓他們明天給你當娘家親。”岳爺爺答,“你要結婚了,總不能一個娘家人都沒有啊?”

岳好咳嗽了一下,挨着枕頭,嘀咕了一句:“誰稀罕他們當娘家親,我們住在這裏這麽多年了,他們都沒來過……”

“咱家這麽窮,人家誰願意來啊……”一輩子認命的岳爺爺嘆氣了。

岳奶奶端着一點兒白粥走了進來,聽見了爺孫倆的對話,哂道:“別——別跟小好胡說八道!她聽了會往心裏去。”

岳爺爺看了一眼岳好,見她臉色灰暗,平素明亮的大眼睛,這時候霧蒙蒙地,看起來不太高興,在岳爺爺撫養這個撿來的小孫女的十五年間,他常常對這雙明亮的大眼睛納悶,奇怪是什麽樣的父母,會把這樣好的孩子給丢到垃圾堆上呢?

岳好,岳好,他給她起的這個名字,就是盼着這個垃圾堆上的小棄兒,總有一天會過上好日子。

現在她要嫁到林家去了,還有了那麽多錢,暮年的岳爺爺打心眼裏替孫女高興。

“小好啊,別聽你爺爺胡說——你要結婚了,沒——沒有娘家人,讓人見笑。再——再說,你這婚事,得有見證人,萬一将來我和你爺爺不在了,林家人欺負你,真打官司,你也有人給你作證……”

“我不想結婚——”頭昏沉沉的岳好,理智的閘門略微放松,不自禁地說漏了嘴。

“傻孩子,你咋能不想結婚呢?”岳奶奶嘆息着問。

“我不想嫁給那個人的弟弟。”岳好覺得自己說話時呼出的氣息滾燙灼人,她不安地在枕頭上轉側一會兒,又輕聲迷糊着道:“我不想再見到他!我——奶奶——林岩——他是個壞人——”

岳奶奶伸出手,在岳好的身上探了一下,滾燙的溫度讓岳奶奶心驚。她年高之人,立即就覺得不妥,顧不得自己腿腳腫痛,一躍下地嘟哝道:“怎——麽燒成這個樣?下雨天往——外跑,這孩子就是不知道照顧自己。”

岳好迷迷糊糊地聽着奶奶跑走了,她心裏有點兒着急,知道奶奶是花錢給自己買藥去了,她用盡渾身的力氣說了一句“我沒事”,可是聽在自己的耳朵裏,聲音虛弱而又無力,眼前一陣眩暈,她徹底昏沉過去。

迷迷糊糊中似乎做了很多的噩夢,額頭冰涼,她睜開眼睛,感到氤氲的熱氣沿着自己的肩窩向上冒,渾身上下的衣褲全都浸濕了,轉側當中,聽見奶奶的聲音道:“小——好——,你覺得咋樣了?”

岳好看向奶奶,她的太陽穴仍然有些疼,嘴巴裏酸澀異常,卻對奶奶微微一笑道:“我好了。”

“真——真是太好了。”奶奶臉色不太好,全是操勞的痕跡,平素再累也梳得一絲不茍的滿頭白發,都有些淩亂了。

“醒了就好啊,小好,我和你奶奶都以為你不行了—— 我還想難道這孩子天生是受罪的命麽?不然咋今天就要結婚了,頭天晚上病成這個樣子呢?還好你醒過來了……”岳爺爺一邊咳嗽一邊嘆息道。

岳好擡眼看了看窗外,透過岳家褪了色的青色布簾,可以看見外面晨光暈染了整個庭院,她納悶地搖了搖猶在疼痛的腦袋道:“我睡了一個晚上?”

“睡了半天加一夜。”岳爺爺嘆息着說:“從昨天中午睡到現在,連晚飯都叫不醒你。要不是你奶奶跑過去叫了大夫給你打了退燒針,還不知道咋回事呢。”

岳好哦了一聲,隔了一會兒,驀地想起今天是什麽日子,她幾乎呻吟似的抱住了自己的腦袋,翻身向後躺在褥子上,真恨不得自己一病不起——不,不是一病不起,而是永遠昏睡過去,等到大家都忘了自己嫁進林家這件事,爺爺奶奶不逼自己嫁給林風,而林家也忘了來迎娶自己,她再醒過來,好給爺爺奶奶做飯幹活……

她在腦子裏轉着這些念頭,一旁的奶奶已經開始地上地下地忙碌了,她聽見外面水響,隔了一會兒功夫,奶奶進來拿着一盆熱水,到了她跟前對她說:“小好啊,結婚大事,一輩子一次,你——你洗個頭發洗個澡,換上新衣服,林家就好上門了。”

岳好盯着面前的水,她最恨洗頭發洗澡了,北方冬天長,她往往一個冬天都不洗澡不洗頭發,在學校裏被同學老師辱罵嫌棄,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早就麻木了,只有夏天天熱了,她才在河裏紮幾個猛子,糊弄糊弄就算洗過了——想到在河裏紮猛子,她心中猛地劇烈一跳,臉色登時變得雪白,連昏沉沉的腦子都在片刻之間清醒過來,一旁的岳奶奶不明所以,奇怪問:“你——你咋啦?”

“我——我頭疼……”雖然是實話實說,可是未嘗沒有借着頭疼,希望能逃過洗頭發洗澡這種麻煩的僥幸心理。

哪知瘦小枯幹的奶奶這一次卻十分認真,上前抱起孫女的頭,摸了一下,然後說:“還——真是有點兒燙,我來給——給你洗。”

岳好忙翻身爬起,她動作猛了,眼前直冒金星,嘴裏一疊聲對奶奶道:“我自己——來洗。”

她生怕手腳都有風濕症的奶奶動手幫自己,三下兩下就把頭發洗幹淨了,拿着家裏唯一的一條毛巾,走到外屋,在奶奶的監視下,勉強将自己渾身上下全都用熱水擦了擦。

伸手要去拿自己往日的舊衣褲時,岳奶奶已經從屋子裏将昨日從集市上拖回來的大包裹放在她眼前,紅色的內褲,紅色的背心,紅色的襪子,一件件地套在她身上,穿上大紅的褲子大綠的襖子,正忙着系扣子的時候,奶奶笑眯眯地又從包袱中掏出一雙亮晶晶的粉紅金花鞋。

岳好眼前一亮,捧着鞋子,不敢相信這個東西是給自己的,她看了一眼奶奶問:“奶——這不是單麗麗,顏丹和李雪她們穿的那種皮鞋麽?”

岳奶奶嗯了一聲,伸出手一邊幫孫女套在腳上,一邊說:“你穿——穿這個,比她們穿的都好看——小好的腳,長得最好。”

岳好臉紅了,她不知道啥叫腳長得好,她只知道常年穿着黃膠鞋的自己,腳再好看,也不可能有穿着亮晶晶金色粉色皮鞋的單麗麗和李雪她們漂亮,“奶——你花了不少錢吧?”

“沒——沒多少錢,才十五塊錢。”岳奶奶等孫女把鞋穿好了,讓岳好坐在鋪了一條大紅寬格子的紅方巾上,叮囑她除非林風進門,否則不許動彈。

岳好有些膽怯地嗯了一聲,平素最親的奶奶,怎麽在自己結婚這一天,變得這樣陌生而博學呢?她瞪大眼睛看着奶奶在這個小方巾的周圍埋上了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來的硬幣,又聽她絮叨着一個荷包蛋打破了,只好重做面,不然不吉利——她小小的身子裏外忙碌着,岳好對這樣的儀式完全不懂,因而覺得其充滿了神秘與權威,生怕自己一個不注意,就搞砸了奶奶辛苦籌備的一切,她僵硬地坐在紅巾當中,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這一天的結束。

她仍然渾身不舒服,頭在隐隐地作痛,勉強咽進了奶奶端上來的一晚長壽面,就聽見門前響起了人聲。

岳奶奶滿臉喜色,對岳好道:“娘家親來了,林風也快到了,小好啊,從這一天開始,你就是林家人了,奶奶替你高興,你可千萬要好好地,過一輩子好日子啊?”

婚事

岳好看着奶奶,眼睛濕潤了,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麻木的內心除了絕望與茫然,什麽都感覺不到。

門簾一掀,昨天在這裏坐了一天的三大爺四嬸和王婆已經邁步走了進來。

岳奶奶一番招呼,端上來長壽面荷包蛋,給三個本村娘家親吃,王婆整整吃了兩碗,才滿足地打了個飽嗝,看着盤腿坐在炕上的岳好,下死命地盯了半天,然後笑道:“梳洗打扮了之後,這丫頭還長得挺招人喜歡的——怎麽不給她頭上戴朵花?結婚了,頭上戴奪紅花多吉利啊?”

岳奶奶的聲音結巴着道:“我昨天去買的時候,東西太多了,給忘了。就是盆裏有一點兒假花,那個戴上不好看吧?”

“有啥不好看的,都是花——快點兒給她戴上,一會兒林家人就要來了,我得給她打扮打扮,不然人家該笑話我們這些娘家親,光吃飯不管事了!”一邊笑着,王婆一邊把岳奶奶買來給岳好捧着的假花扯下兩根來,小小的紅色假花一大串,岳好看了,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卻被王婆一把手扯下了頭上的皮筋,頭皮一陣劇痛,手勁足以扳倒一匹馬的王婆重新給她梳了辮子,那把假花又硬又尖利的枝梗刮着她的頭皮,挂在她的腦袋上。

“怎麽樣,好看麽?有個新娘子的樣兒吧?”王婆左右打量着岳好,滿臉是笑地問周圍的人。

衆人一疊聲地誇贊,岳好只想把這些弄得自己難受無比的假花扯下來,扔在王婆臉上,她頭疼欲裂,眼睛裏仿佛有團火在燒灼着她的眼球,目光瞪視着對面笑得滿臉皺紋的媒婆,正委屈得鼻頭都紅了時,看見了站在王婆身後,身高不足一米的奶奶擦着眼睛笑得正開心。

岳好嘴唇一抿,一時忘了糾得發麻的頭發,對着含淚的奶奶,心裏打翻了調料瓶一般,五味雜陳。

祖孫倆對視,岳奶奶哭得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噼裏啪啦打濕了衣服前大襟。

“再在臉上擦點兒顏色吧?哪有新娘子不擦口紅不打扮的?”王婆又建議道。

岳奶奶撩起衣襟,擦了擦眼睛答:“沒——沒有那些樣東西啊?”

一旁的四嬸從自己随身帶着的挎包裏,掏出自用的口紅說:“用我的吧,雖然我只是個娘家親,我還真是挺拿這事兒當回事的,能上老林家做客,咱們整個清渠鎮,估計連蔡鎮長都排不上——我把我閨女的口紅帶着了,王嫂子你就給她用這個吧?”

岳好看着那口紅豔紅豔紅的顏色,眼皮一跳,沒等反應過來,她的臉已經被王婆又是抹又是抿地狠狠捯饬了一遍,末了幾個人,連爺爺奶奶在內,都對着她的臉眉花眼笑地,連連誇贊總算看起來有點兒新娘子的喜氣了。

等她們不再盯着自己,岳好低下頭,偷偷擡起手在頭上松了松勒得太緊的皮套,心中正拿不定主意該不該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此時的模樣時,外面汽車的引擎聲音越來越近,她心中劇烈一跳,正在扳着假花的手僵住,整個人仿佛被猛地推進了萬丈深淵一般,渾不知身在何處了。

亂糟糟的聲音一時之間全都響起,她聽見王婆的聲音聒噪不堪,聽見奶奶略帶結巴的聲音在喜氣洋洋地往屋子裏帶人,她聽見一個十分斯文溫柔的女子聲音在跟奶奶一問一答,最後讓她心跳漏了一拍的,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清澈動聽,仿佛盛夏之時流過溽暑的淙淙清泉一般,将那些聒噪的聲響全部壓了下去,這個清澈朗潤的聲音帶着笑意問奶奶道:“什麽都不用準備了,岳奶奶——我媳婦她人呢?是在屋裏麽?”

岳好感到自己的臉騰地紅了,一直低垂着的頭微微擡起,看着門口進來的高大的林風。

穿着一身乳白色西裝的他,仿佛一株玉樹一般玉立在岳家鄙陋的屋子裏,幽黑好看的眸子看了岳好,将她頭上的假花和臉上的腮紅口紅看在眼裏,目光微微閃動,笑道:“準備好了?”

岳好不知道怎麽回答,迷糊渾濁的大腦在這樣的時候,更是不聽指揮,一着急,結巴的毛病更重了,她完全不成句地對林風答:“嗯——嗯——哪,我——我準備好——好了。”

林風對她笑了笑,伸出手道:“那就走吧?”

岳好看着他伸到自己面前的修長的手,身不由己地站了起來,正要邁步下炕,做慣了媒的王婆開口吵吵嚷嚷地道:“哪有新娘子的新鞋踏着娘家的舊土走的?你得抱着她上車!”

林風和林媽媽顯然都不曾想過這個,岳好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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