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吓了一跳,看着奶奶,用力地搖頭。岳奶奶則顯然存着另外的想法,仿佛沒看見孫女在搖頭,附和王婆的建議對林媽媽道:“說的是,結婚圖個吉利,還是抱上車吧?”

岳好嘴巴長大了,瞪着奶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風卻笑了笑,雲淡風輕一般,他将手裏的捧花交給身後跟來的本家林大明,伸出雙臂,一下子将岳好從炕上抱了下來,不及防備的岳好啊地一下驚呼出聲,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林風,見他低頭沖着自己笑了一笑,英俊清潤的臉因為這笑容,仿佛春風化雨一般,讓她心頭劇烈一顫,嘴巴張開,癡了一般看着他。

身邊人群的笑聲,嘈雜聲,吆喝聲,甚至因為林家娶親的消息外洩,而一大早趕來看熱鬧擠了滿滿一個院子的鄉親的議論聲,岳好統統都沒有聽見,她只是看着自己臉孔上方的林風,他完美無缺的輪廓在兩個人到了室外之後,襯着藍天白雲,仿佛雕刻一般,炫目得讓她移不開目光。

這樣的男子,竟然娶了她麽?

懵懂茫然的年紀,坎坷多辛的成長,備受羞辱與嘲弄的身世,都讓她對自己的評價低到了塵埃裏,可是即使她已經矮到了塵埃之中,看不起她的人,難免還是要對塵埃之中的她踏上一腳,方才解恨。

而她,竟然嫁給了這個完美中的完美、王子中的王子、神祗一般存在的男人麽?

抱着她的肩膊修長有力,一直将她抱着來到停在院子裏的轎車旁,有人将車門拉開,她感到林風的胳膊微微用力,似乎要将她放進去,身後那個王婆噩夢一般的聲音又□來嚷道:“哎呀,不行啊,現在都是抱着新娘子坐轎子,你哪能就這麽把她放進去啊?”

岳好感到氣血上湧,幾乎就想蹦下地,跑進深山老林子裏,幹脆不結婚了,哪知這一整天行為都不合常理的奶奶在這個節骨眼上,又附和王婆地說:“是啊,凡事都要做足了,我們小好沒爹沒娘的,結婚這樣的大事,不能委屈她啊?”

隔着林風高大的身子,岳好看了看奶奶,奶奶沒有看着她,她蒼老虛弱的臉只盯着林風,神情專注而孤絕,當初奶奶帶着自己跑到鎮裏林家大宅去讨公道的時候,似乎臉上就是這個表情——岳好用力眨了眨眼睛,一言不發地側過臉,生怕自己在衆目睽睽裏流下眼淚。

林風看着岳好,他棱角分明的嘴唇動了動,在衆人環伺中極輕微地對岳好說了句:“你願意我抱着你坐車麽?”

岳好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擡目望着他,兩個人目光對視片刻,她渾不覺自己點了點頭。林風矮下身子,将自己和岳好穩當當地坐進了車座上,身後的王婆似乎還在說着什麽,岳好已經完全聽不到了,她生平第一次跟一個男子如此接近,接近到坐在他的大腿上,整個人被他摟在懷裏,她窘得連呼吸都漏了,渾身僵硬地縮在林風身上,動也不敢動。

“別緊張,一會兒就到家了。”林風在她耳邊低聲說。

她不知道怎麽說話,緊張的時候,頭昏得似乎更厲害了,早上吃過的面條在自己的胃裏一陣翻騰,她擡手捂住嘴,随着汽車在鄉間的土路上颠簸,難受得臉色雪白。

“你難受?是不是暈車了?”

她不敢說話,只搖搖頭,汽車在這個時候猛地一下劇烈的颠簸,她在林風腿上被颠起老高,腦門重重地撞在林風的下巴上,她疼得哎呦了一聲,感到頭上的他也輕輕地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忍不住擡起眼睛,見林風捂着下巴,正咝咝地抽冷氣。

“疼——了?”她不好意思地問。

林風捂着下巴點頭,一會兒咧着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對她笑着說:“上次我以為你的彈弓是玩具,沒想到你用來打我的額頭;這次我以為你頭上戴的是假花,沒想到竟然是十分厲害的武器!你還真是一個出人意料的小姑娘。”

他的口氣能讓最緊張的神經不知不覺放松警惕,岳好放下捂着嘴的手,她仍不知道怎麽回答他,人們在日常生活裏随口說的那些俏皮又聰慧的語言,她不是聽不懂,就是不知道怎麽回答,笨拙與蠢鈍,是她在心裏将自己一次次與人對比較量之後,得出的結論。

她太年輕了,人們因為她身世和境遇所加在她身上的歧視與不公,讓她過早地品嘗了什麽叫自卑和膽怯。孤獨而又脆弱、懵懂而又恐懼的年紀,傷害她自己最深的,就是她自己。

相約

她用手摸了摸自己藏在衣襟裏的如寄的書,硬硬的棱角緊緊地貼着她的肚腹,每碰她一下,都讓她感到安心。

她嫁人了,以後的生活或許會有不同,可是她對如寄的心,卻永遠都不會變。友誼與驕傲,是清瘦的如寄給她孤單的成長歲月最大的禮物,她的心裏裝着這個,再也不是獨個一個了,她有夥伴,有朋友,創傷之後有可以投奔哭泣療傷的地方——她需要如寄的這本書陪着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

想着過往生活裏如寄所說過的那些滿是智慧的話,默默地在心裏回味——她現在或許不明白他的許多話的意思,但她可以記住,将來終究有一天,等她長大了,她就會明白的。

林風一直低頭看着她,這樣近距離看她,除了一雙讓人過目難忘的大眼睛以外,可以看出在可怕的口紅和腮紅掩蓋下的精致的骨骼輪廓,弧度優美的鼻子和線條完美無暇的雙唇,因為兩個人坐得太近了,甚至可以觀察到連她耳朵的形狀都可愛極了——林風揚起眉毛,看着車窗外的土崗綠地,臉上閃過一抹深思的神情。

跟岳好的前兩次見面印象太過深刻,讓他也和母親一樣以為,是從小就任情恣意的大哥林岩一時酒後失德,才會讓這個小女孩意外懷孕。

現在這樣近地看着她,發現她在尚自稚氣的神情之後,那令人難以忽視的容光,他的心裏第一次有些不确定起來。

如果……

只是如果……

他心中微微嘆息,将目光從窗外收回,看着她雙手緊緊護着的衣襟裏的那塊硬硬的東西,他知道她很緊張,張開口,用安慰的口吻對她輕輕道:“都要嫁人了,還從娘家偷拿東西麽?”

岳好聽了他的話,吓了一跳,瞪着他,想張口反駁,可言辭一向不是她的長項,急的眉毛都擰了起來,仍呀呀地說不出來,林風笑了,搖頭安慰她道:“我逗你的,我知道你沒偷東西。”

岳好不知道這麽逗自己有什麽意思,她很想這麽說,可又怕惹他生氣,語言對她來講,就是用來樹敵和惹人戲弄的,以往只要她開口,不是說了不合時宜的話,就是被人學舌自己的結巴,所以她本能地在腦子裏閃過念頭,但習慣性地閉嘴,低頭不語。

“那是一本書麽?”

岳好嗯了一聲,很想他安靜,不要再跟自己說話了,難道他看不出來自己笨得不會答話麽?是不是所有男人都在結婚這一天廢話特別多?

還是只有假結婚的是這個樣子——

“是什麽書?”抱着她的這個話多的人又問她了。

岳好愣了半秒,想起如寄說的書名,自己小聲嗫嚅道:“《長腿叔叔》。”

“不錯,很好的一本書。”林風的聲音裏帶了一絲喜悅,岳好有點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那雙過于好看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她吓了一大跳,忙扭開臉,她如此不擅長掩飾,讓林風笑了出來,岳好臉立即紅了,唉,笨拙又無知的自己,在他面前,還真是一個現成的笑柄。

“你要是喜歡看書,我家有一個很大的書房,你可以随時去看。”

岳好愣了半秒,哦了一下,搖頭道:“我——看不懂書。”

“怎麽可能?你現在不就拿着《長腿叔叔》?”

“這——這本我沒看過,是如寄送給我的。”她低聲答,在說到如寄的名字時,掩不住語氣裏的嘆息。

“如寄?”林風目光微動,看着她問。

“是——我在山上果林的好朋友,他很聰明——不是,他最聰明,什麽都懂!他有好多很多書,這本書是他借給我的……”她說起自己唯一的朋友,語氣裏的驕傲完全不加掩飾,目光都亮了起來。

“他有沒有跟你講這本書說了些什麽?”林風盯着她亮晶晶的大眼睛,笑着問。

岳好神情一怔,搖了搖頭。

“說了一個無父無母的小孤女,從小在孤兒院裏長大……”

“她也無父無母?”岳好奇怪地問,轉過頭來,從上車坐在他身上開始,第一次與他面對面地交流。

林風嗯了一聲,眼睛看着她被口紅染得血紅的雙頰和通紅的嘴唇,心想前幾次見這小姑娘,髒兮兮灰突突目光躲閃驚懼,完全看不清模樣;現在好容易洗幹淨了,又被這些亂七八糟匪夷所思的打扮遮住了容貌,以她現在的骨骼輪廓,将來長大了,在母親的熏陶下,未嘗不會是個人見人愛的小姑娘,就像《長腿叔叔》裏,脫胎換骨的俏丫頭茱蒂一樣——

“她也無父無母,就像你一樣。可是她很聰明,她喜歡讀書,喜歡寫作,她寫的一篇作文,給她贏得了一個獎賞——這個獎賞就是一個叫長腿叔叔提供給她的……”

“什麽獎賞?”岳好好奇了。

林風沒回答,反而問:“你喜歡讀書麽?”

岳好慚愧地移開眼睛,搖頭道:“我很笨,看不懂。”

“你可以讓我母親教你,她當初是師大中文系的老師,現在在家裏休養,正好可以教你讀書。”

他的語氣太過和藹,他所建議的事情,太過友善,岳好長這麽大,從來沒有被陌生人這樣有禮地對待過,尤其是住在那樣高大門樓裏的陌生人。她有點兒心慌地拒絕道:“不——不用了,我忙着給我爺我奶做飯幹活,也沒空兒看書……”

她這句話沒有說完,倚靠着的林風聲音變得十分嚴肅地道:“你不能這樣想。你要是不讀書,将來長大了,會真的成為一個蠢丫頭,跟那些鄉下愚婦一樣見識……”

岳好想不到自己簡單的一句話,竟然惹他生氣了,心裏登時慌亂起來,想起當初聽他講他很快就要去北京念書了,是不是等他走了,自己就可以偷摸回家去幫奶奶幹活了?

如果是這樣,那現在又何必頂撞他,惹他不高興呢?

似乎猜到了岳好的心思一般,林風打斷她的胡思亂想道:“你想知道長腿叔叔是怎麽獎賞茱蒂的?”

岳好搖搖頭,茫然地等着他說話。

“長腿叔叔送聰明的茱蒂去讀大學,他對她的唯一要求就是茱蒂要定時給他寫信,以此來檢驗她的學業——我一個星期以後就要回學校,之後不出國還好,若是忙于出國,我可能沒時間常常回來督促你,所以你不妨像茱蒂一樣,每個星期給我寫封信,讓我知道你都讀了哪些書,都有哪些感想……”

岳好吓了一跳,險些從林風腿上颠下去,她一着急,結巴的毛病更重了:“什——什麽?我——我看不懂書——書啊!”

“一遍看不懂,就看兩遍,看兩遍看不懂,就看十遍——要是再不懂,就問我媽,她什麽都懂,做你的老師綽綽有餘!”林風的語氣毫不通融。

岳好苦着臉看着林風,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掉進這個境況的,她不過是舍不得如寄借給自己的這本書,藏在了身上,怎麽就惹出這些麻煩呢?

一個星期一封信?她險些哭出來,她平時連造句都一堆毛病,被老師批評來批評去,當全班差生的典型,上次老師讓用什麽造句來的?

“我會讓我母親督促你寫信,你住在我家的這些年間,必須堅持每個星期給我寫封信……”

岳好實在急了,知道自己結巴也得費力地說:“我——我連造句都——都不會,每次都——都被老師罵,我不會寫——寫信。”

“你怎麽不會造句了?”林風奇怪了,看她神情焦急,不像是在說假花,俊逸的眉毛微微皺起,暗思難道她真的是衆人口中的傻瓜?

“上次老師讓——讓用天涯海角造句,我說‘我媽在天涯海角。’老師和同學都笑了我,單麗麗說——說我沒有媽,垃圾堆裏撿來的小孩,我媽不配在天涯海角……”

林風哦了一聲,自己不明所以地暗暗松了口氣,他看她神情凄楚,想到她的身世,這女孩長這麽大,受了不少這樣的委屈吧?難怪她神情舉止這樣膽怯慌張——

“這個句子沒錯,你造的很好,老師和同學那樣說你,是她們的錯,你不要放在心上。”林風安慰她道。

岳好小聲地嗯了一下,感激地看了一眼林風道:“如寄也是這樣勸我,你跟如寄——都是好人。”

“所以你要每個星期給我寫信,從我下個星期離開開始,風雨無阻,不許間斷,聽到了麽?”

岳好苦着臉,眼睛眉毛和嘴全都擠在了一起,被林風催逼不過,她嘆了口氣,僵硬地點了點頭。

重逢

一路上林風的話真的很多,岳好原本很害怕車子真地開進了林家,可現在被林風不斷地盤問自己的學業同學和老師,她人被困在他的胳膊之間,牢牢地釘在他的大腿上,避無可避,好像犯人一般,真想這車快點兒到了林家,讓這一天快點兒結束。

開出沙灘和樹林,到了柏油馬路,娶親的三輛車子一路慢慢吞吞地,在岳好的心急火燎中,總算駛進了清渠鎮林家高大的門樓裏。

大門緩緩關上,坐在後面車上的王婆和四叔三嬸走下來,在王婆的監視下,林風将岳好抱出車子。岳好摟着林風的脖子,密封的車裏坐在他腿上是一回事,當着林家和岳家的這些觀禮的親戚,被他這樣親昵地抱着又是另外一回事。臉不能自控地紅了起來,她羞于面對周遭看着自己的目光,單純如她,也知道自己的衣着打扮容貌氣質,都跟林風相去甚遠,圍觀人群眼睛裏的神情既詫異又好笑是騙不了人的,她一個扭身,将臉埋在林風的衣服裏,不看周圍的人。

林家還是跟她上次來的時候一樣堂皇闊大,閃着光的客廳走廊和書房,此際更顯得不真實。林風将她抱着放在樓下朝陽的一間卧室,鋪床的大紅喜字氈子,比岳家那條鋪炕的紅巾氣派多了,岳好坐在上面,林風對她笑了笑,指着門外道:“你在這裏休息,我出去一下——你想不想讓我把門幫你關上?”

岳好求之不得,又有點兒怕別人笑話,遂小聲問:“行麽?”

“有什麽不行的?偏不讓她們看熱鬧。”

岳好撲哧一下笑了,緊繃疼痛一個上午的身子第一次放輕松,她從林風的眼睛裏看見了善意,心裏又是感激又是惶恐,目光掃到周圍陌生而又令人敬畏的家具擺設,突地念起自己長了十五年的那個沙灘上黑乎乎的小茅屋,想到了分離之時奶奶擦不勝擦的淚水,眼睛濕了,身子向後,躺在床上,抱着如寄的書閉上了眼睛。

一個人在屋子裏靜靜地躺着,聽着客廳裏的人聲,奶奶和爺爺因為風俗和身體的原因,都不能親自來林家,所以岳家請來的三個見證人和林家的兩個本家加上迎親的大明順子,一共也就七八個人,作為一家之主的林嘉樹則幹脆沒有露面,他的姿态表明了他對這場婚事的态度,但僅僅是這樣幾個人,嗡嗡的聲音仍是不斷響起,尤其是得了岳奶奶重托的王婆聲音大大地傳進了岳好的耳朵裏:“謝芳啊,林經理咋沒見到人呢?”

岳好聽不見林媽媽說了些什麽,她從淋了雨,發燒,加上這幾天心靈的各種煎熬,早就扛不住了,眼睛勉力撐着不敢睡,可是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她還是閉上了眼睛,什麽都聽不見了。

外面大門砰地一聲響,讓她猛地驚醒,她擡起頭,好一時茫然,及至看清周遭的物什,才意識到自己身在何方——她結婚了!

她真的結婚了,嫁給那個人的弟弟,住進了這個陌生的家!她跟過往生活的一切聯系,就只有身上的這套衣服,和懷中如寄借給自己的這本書了。

想念,像是一條沿着肺腑蜿蜒而上的絲線一般,纏來繞去,絲絲縷縷地牽絆着她的心,寂靜,讓內心的惶恐與難過無限地放大,她的眼淚掉了出來,撲簌簌地打濕了衣衫,她沒有伸手擦拭,索性趁着四下沒人,哭個不住。

哭泣中聽見外間有人走動的聲音,她納悶地用手抹淨臉上的淚水,翹首聽着外間的聲響,聽着,聽着,那聲音沿着長長的走廊,似乎消失在外間客廳裏。

她在心裏重重地松了口氣,渾然不知一個單純的腳步聲怎麽會讓自己這樣緊張,正用袖子抹淨臉上的淚痕,屋門呀地一聲被推開,她回過頭來,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進來,她心髒劇烈地一跳,眼睛對上來人的目光,心弦一震,臉色變得雪白。

兩個人互望,隔了很久,仿佛天長地久那麽久,來人的聲音才響起:“我回來娶你。”

聲音低沉暗啞,不同于他孿生弟弟的清潤澄澈。

岳好耳朵裏仿佛響起了連綿不絕的霹靂,從昨天淋雨發燒之後就一直隐隐作痛的腦袋仿佛弦索斷了,眼前一黑,茫然無覺地倒在了大紅氈子上。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整個人躺在床上,一雙陌生似乎帶着致命魔力的手正在她的頭上胡作非為,這境況、這情形,這俯身在自己身上的人的氣息如此熟悉,勾起她內心深處深深隐藏的一個場景,她吓得啊地一聲,猛地跳了起來,像一只受驚的兔子一般躲在床頭,緊貼着牆壁,看着眼前蹲伏在床上的人。

一頭長可及肩的黑發,一身黧黑的皮衣皮褲,一張擡起看着自己的臉仿佛雕刻一般完美無缺,香煙與皮革的氣味充斥着這件小小的起居室,似乎因為長途跋涉原因,陽光與清新空氣的氣息圍繞着他,跟此刻他眼睛中仿佛陰雲密布的樣子大相徑庭。

他看着她,将手裏扯下來的一束假花放在紅氈上,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只是想摘了你頭上的花!”

岳好根本不知道他說了什麽,只是聽見他的聲音,她就吓得雙腳猛地蹬上窄窄的床頭板,貼着牆壁的後背似乎想嵌進水泥縫裏,以求能從他眼前消失。

恐懼如此鮮明地擺在她的臉上,林岩從紅氈上緩緩直起身,他目光掃過她頭上剩下的那朵假花和臉上抹得一塌糊塗的胭脂口紅,跟林風一模一樣的臉閃過一抹林風很少露出的不悅的神色,岳好看了他的臉色,吓得啊啊大叫,慌張中雙腳踩不穩,從窄窄的床頭板上摔了下來,徑直摔在林岩眼前。

她正想爬起來,林岩伸出手,一把将她的頭扳在手裏,另外一只手三下兩下,将她頭上剩下的那朵假花扯了下來。

岳好出其不意,驚吓過度,連喉嚨裏的恐懼聲都停了。

“你別怕,我——只是摘了這些花,你可以好好躺着。”林岩的聲音十分低沉,陰雲密布的臉盯着岳好,讓岳好忍不住瑟縮了一下,林岩看了她恐懼的樣子,斜飛入鬓的眉毛微微皺了一下,過了一會兒,自嘲地笑了一下道:“你這麽怕我?”

岳好的牙齒都要打顫了,她知道自己該爬下地,從門口跑出去叫人,可是她的雙腿仿佛爛泥一般,已經被林岩吓得一點兒力氣都沒剩下。

“我回來娶你——如果你一定要嫁進我們家,我寧可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娶你就是了。”林岩說着話,薄薄的唇角仿佛覺得自己很好笑似的,再說話時,口氣已經沒有了開始時候的低沉暗啞,帶了點兒渾不在乎的勁兒,或者是他努力使自己的語氣顯得自己渾不在乎,“雖然我娶了你,我媽可能也不會原諒我,不過總比你嫁給我那個倒黴弟弟,讓她以為我是個敢做不敢當的懦夫強,你說是麽?”

岳好聽他問自己,生怕他硬逼自己回答,嘴唇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

林岩看着她,從她低垂着頭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見滿臉的紅泥一般的顏色,他眼神微動,伸出手,從自家床頭櫃子上抽出紙巾,一只手伸到她的下颏處,輕輕擡起她的臉。

岳好避無可避地對上他的臉,烏黑幽深的一對眸子,讓她幾乎忘了呼吸,既不敢掙開,又不敢與他對視,她咬着牙閉上眼睛,竭力控制自己渾身的顫抖。

柔軟細膩的紙巾輕輕碰觸着她的肌膚,她不明所以地将眼睛張開一條縫,見林岩正在用紙巾抹拭自己臉上用口紅打的腮紅。她睜大了眼睛,一點兒不懂地盯着他,那麽一剎那的功夫,連渾身的恐懼都忘了。

“誰把你打扮成這個樣子結婚的?”林岩随口問她。

“王——王婆婆……”

“跟我結婚,這個樣子不行。”林岩用手擦了半天她的臉,紙巾再細膩,岳好也被擦得肌膚發痛,她滿心想躲開,可是找不到勇氣,只能任憑他在自己臉上胡作非為。

“好了,這身衣服也十分難看,不過我匆匆動身,路上沒來得及給你買衣服,你只好暫時穿着,下來跟我去見我爸媽……”他一邊說話,一邊起身走到地上,回過身來等着她。

岳好看着他,低下頭,沒有動彈。

林岩修長的眉毛微微皺起,他等了片刻,見她仍不動,一步上前,伸出手攙在她腋下,有力的雙手輕輕用力,将她從床上扶了起來。

他正要帶着她下床,外面大門的臺階輕響,一身白色新郎裝的林風走了進來。

他看見大開的房門裏站着的林岩和岳好,愣了一下,幾步走到起居室門前,到了門口看着久別重逢的大哥,吓了一跳似地道:“你怎麽回來了?”

“我回來娶她。”

“娶她?”

“如果咱們兄弟必須有一個人娶了她,我寧可我娶了她,不需要你來幫我收場。”

林風聽了,目光盯着臉色雪白的岳好,似乎想了片刻,方對岳好道:“你接着休息,我跟我大哥商量點兒事。”

岳好覺得自己搖搖欲墜地随時可能昏倒,她對他們要說什麽,要做什麽一點兒都不想參與,如果可能,她寧願自己現在在家裏,沒有坐上那輛迎親的車,沒有進到林家,那她可能就不會再重會林岩……

她寧可嫁給一只老鼠,一個癞蛤蟆,甚至一條蛇——或者一輩子不嫁人,也不要嫁給他!

雙腿失去了行動的力氣,她僵硬地坐在床沿上,呆了一會兒,伸出手将紅氈下那本《長腿叔叔》拿出來,緊緊地抱在懷裏。

離開

林風十分詫異林岩竟會回來娶這個小女孩。

“你怎麽想起回來娶她了?”林風開門見山。

林岩笑了一下,反問:“關你什麽事?”

“當然關我的事——你不在家,我剛剛替你娶了她。”

林岩沉默了一會兒,沒有說話。

“當初媽媽給你打電話,你怎麽說你不記得了?”

“媽媽是不是很生我的氣?”林岩的聲音從回家以來,第一次變得警覺,此時臉上的神情,也顯示了他對這個問題十分憂心。

林風想起這些天母親所承受的煩惱,從母親生病以來,他自己事事都盡量讓她高興,那個被這件事逼得要給岳奶奶下跪的母親,可能不生闖下禍的大哥的氣麽?

“你說呢?”林風沒好氣的反問。

林岩俊美的臉閃過一抹愧疚,很久他低聲道:“媽媽人在哪兒呢?”

“在飯店裏請那些陪客吃飯呢。”

“你怎麽回來了?”

“岳好病了,丢下她一個人在家裏,我有點兒不放心——”林風答。

林岩聽林風說起岳好的名字,不自禁地重複了一遍,奇道:“她的名字叫岳好麽?”

林風氣得語結,終于怒道:“你連她名字都不知道?那你怎麽能幹出那種事來呢?還就在沙灘上,光天化日……”

“沙灘上,還是光天化日,老實講,我根本不在乎——”林岩坐直身子,他棱角分明的唇角的弧度顯示他內心情緒的激蕩,“我只是喝醉了,你懂麽?我喝醉了,根本沒留意到她還小……”

“這都不是理由!”林風怒哂。

“那什麽是理由?”林岩瞪着弟弟,他臉上的神色顯示這個話題對他也不輕松,“我本來就是個禽獸,這個理由夠不夠?恐怕媽媽就是這樣想我的吧?”最後一句話提到母親謝芳,林岩的聲音明顯小了,倔強滿是怒意的臉閃過一抹失意,他不再說話,狠狠地扭過頭,目光對着繁蔭濃遮的窗外。

“她是對你十分失望。”林風坦白地說:“聯想到這次你的所作所為,我覺得你罪有應得。”

“我不想給自己找借口,我做了錯事,所以回來,娶了她,如果媽媽還不能原諒我,就像以前她不肯原諒我過去所做的每件她看不慣的事情一樣,我也毫無辦法——”林岩的目光從窗外收回,顯然不想再跟弟弟繼續這個話題,他猛地從沙發上起身,快步向岳好屋子的方向走過去。

就在這是,門口輕輕噠地一響,林媽媽謝芳手裏拎着兩個食盒,走了進來。

她看見頭發長長一身黧黑的林岩,顯然吃了一驚,臉上閃過一抹久別見到兒子的喜悅,及至猛醒這個兒子剛剛捅下的簍子,臉上喜悅的神色登時消失,将門在身後狠狠地帶了一下,發出砰地一聲。

“媽——”林岩停在當地,喚着母親,臉色僵硬。

“別叫我媽,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謝芳低低地說了一句,她的聲音很輕柔,即使在盛怒之中,她也沒有擡高音量,但語氣之後的決絕之意,卻讓林岩年輕的臉上溢滿痛苦,他愣愣地看着母親,僵硬地不知道該進還是退。

謝芳對林風道:“把這個給你媳婦送過去,她從早上就沒有吃飯——那孩子太瘦了,營養不良,對肚子裏的孩子也不好。”

林岩臉上的肌肉一震,一直盯着母親的眼睛垂下,很久沒有擡起。

林風看了一眼大哥,又看看母親,一言不發地接過食盒,向岳好的屋子走過去。

謝芳到沙發上坐下,她怔怔地坐了片刻,方擡起頭看着闊別幾個月的兒子,輕聲問了一個她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的問題:“你怎麽會動那麽小的孩子呢?”

林岩嘴角的肌肉繃緊,他清了一下嗓子,低聲道:“我當時喝了太多酒,可能——可能神志不清了……”

“你不要事事都找借口!我不知道這件事跟喝酒有什麽關系!你多大了,二十一歲的人了,你就不懂得一點兒自尊自愛麽?”

林岩臉色鐵青地聽着母親的喝斥,一言不發。

謝芳顯然氣壞了,她纖細的身子繃得緊緊地,聲音因為震怒而顫抖:“那天岳奶奶帶着岳好來找我,我看見岳好,我真不敢相信這種事是你幹的,她才十五歲,根本是個孩子!你雖然從小胡鬧,沒有一天讓我省心,可我真不相信這件事是你做的,我就是不相信!我的小岩,怎麽可能是個□幼女的畜生呢?”林媽媽說道最後一句話,語結哽咽,用紙巾輕輕擦拭眼裏的淚水。

林岩被母親如此痛責,眼睛裏閃過一抹似是傷心,又似是倔強的神色,好半時他才低聲說:“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麽,您都不會原諒我,不過不管別人怎麽說,我都知道自己沒有強迫過她……”

“你沒有強迫過她?”謝芳怒上加怒,如果說在兒子身上除了懦夫一般敢做不敢當的品質之外,還有什麽更讓她痛心的,那就是沒有膽量誠實!“你的意思是說岳好那樣的孩子會自己勾引你麽?你以為她是你在社會上認識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這孩子恐怕連小孩是怎麽來的都不懂,就被你搞得懷孕了!這些年你在外面的事情我管不了,但是我沒想到你只回家一天,也能惹出這樣的麻煩——小岩,你什麽時候才會長大,不要胡作非為?”

林岩高挺的身子似乎微微顫抖,隔了很久,他才說話,聲音低沉嘶啞,若是在平時,林媽媽可能會注意到兒子語聲中的痛楚,可是此刻她怒火攻心,完全不曾留意兒子。林岩低聲道:“我知道自己讓您傷心了,媽,我願意娶她,還不行麽?”

“你娶她?”謝芳一向斯文好聽的聲音啞了,她指着岳好的房間低聲怒道:“你還憑什麽娶她?你看不見你已經毀了這女孩麽?她聽見你的名字都跟見了鬼似的——她被你吓壞了!”

“那您讓我怎麽辦?我回來了,願意娶了她,您仍不肯原諒我——我不懂我既然娶她,怎麽還會毀了她!”林岩說着,想起剛剛岳好的樣子,從她的衣着打扮,已經對她的出身和家境有了個大概的了解,他家境優越,加之成長過程中一帆風順,因為父親的縱容,他根本沒有像孿生弟弟一樣走尋常的初中高中大學這條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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