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紀輕輕就被父親送到韓國,後來随着父親生意的擴大,日本俄羅斯這些國家走了個遍,不管是想法還是作為,跟一直關在學校裏的母親謝芳和弟弟林風大相徑庭。
兒子的話讓作母親的登時堅定了自己對他的想法,謝芳擡起滿是淚水的眼睛,盯着面前站着的高大的兒子,将他一頭不羁的長發和渾身上下不像個正經人的皮衣皮褲看在眼裏,說話時,口氣裏全是失望和傷心:“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怎麽忘了呢?你就像你那個父親一樣,你糟蹋這麽小的女孩,你父親就包養幾個年齡足以做他女兒的小姑娘!這樣的社會,這樣的風氣,你跟你爸爸那樣的人會活得更自在更得意吧?我拿你父親沒有辦法,我是個失敗的女人,我拿自己的兒子沒有辦法,我是個失敗的母親——但好在我還有你弟弟,還有岳好,我可以盡自己所能,讓她今後堅強得不受任何男人傷害!你走吧,不想再看見你,從今以後,你不許回來看我,我沒生過你這樣的孩子!”
林岩一直僵硬地聽着母親的斥責,一直等到謝芳停了,他也沒有動,很久之後,他才開口,聲音裏濃濃的傷心和失意,若非謝芳正在盛怒之中,會以為自己的話真的傷到他了,“我知道在您眼裏,我永遠都比不上小風。從小您就拿我跟他比,我在每件事上都讓您失望,而他,則在每件事上合您的心意,這一次我本來不想讓您失望的,所以我回來娶她。對不起,媽,我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今天這樣。”
他低低地說完,見母親一直冷着臉,沒有回答自己,甚至沒有看他一眼,他年輕的眼睛裏湧上一層薄霧,自己怔了怔,在任何人能察覺之前,猛地轉過身,向着門口大步走去。
門在林岩身後輕輕合上,謝芳冷漠的表情仿佛堅硬的盔甲裂了一條縫,盯着兒子離去之後空蕩蕩的客廳門口,心口空落落地,眼淚撲簌簌地淌了下來,她擦拭良久,急急地大聲地喚林風的名字。
林風走了出來,他看見客廳只有母親一個人,奇道:“我哥呢?”
“他被我罵走了——小風,你去送送你哥,讓他——讓他……”讓他怎樣,謝芳說不下去了。
林風體貼地嗯了一聲,追了出去,林岩剛剛走出林家大門,他在後面叫了一聲哥,林岩頓住腳步,一會兒回過頭來,看見弟弟,漠然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等着林風走近。
“媽媽讓我出來跟你講,讓你以後好好做人,別總是闖禍。”林風到了大哥跟前,說道。
“我在她眼裏,總是闖禍,你不管做什麽,都是給她争光——她何必多此一舉,我這樣自私自利自以為是的兒子,除了壞事,還幹得出什麽好事麽?”
“你不能怪媽媽,你這次确實太過分了,岳好只是個孩子——”
“是,她确實是個孩子,我剛剛注意到了。”林岩淡淡地答,冷硬的臉上現出一絲情緒,有一陣子沒有說話,擡目望了望身後從小長大的庭院,眼睛裏閃過一抹複雜的神情,似乎是留戀,又似乎是痛苦,他轉開眼睛,顯然不打算再逗留了,對林風丢下一句:“我這次要離開很久,或許一年,或許幾年,你——你好好照顧媽媽。”
林風無言地看着他,林岩愣愣地站了好一會兒,決然地轉過身,大步離開。
林風看着哥哥拐過石牆,心裏暗暗嘆息一聲,正要轉身回家,突見林岩高大健壯的黑色身影又走了回來,林風心中一喜,林岩已經幾步走到了他面前,伸手從衣袋裏掏出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
塞在他手裏道:“這是戒指,給她吧。”
林風打開,見小巧精致的一個白金圈兒,上面鑲了三粒米粒鑽,林風眉毛皺起,臉上全是茫然不解。
林岩好看的嘴角微微翹起,伸手在林風肩上拍了一下笑道:“從小就是我捅了簍子你幫我收場,這一次想不到也是這樣——大哥對不住你,哪天你要是也有了沒法收場的麻煩,通知我一聲,換我來幫你。”
從小就跳脫頑皮的林岩,已經在剛剛的轉身之間,抹去了臉上的傷心痛苦,換上了一臉的不在乎。
“合謀起來騙過媽媽麽?”林風聽了,想起小時候哥倆容貌一模一樣的時候,所做的那些惡作劇來,也笑了,“算了,媽媽身體不太好,我可不敢惹她生氣——你也一樣,別總是讓她操心。”
林岩聽了,沉默了片刻,輕輕點頭。
“這次還是去俄羅斯麽?”
“先去市區看爸爸,之後可能要去趟哈爾濱,沒有意外的話,月底才會出國。你呢? 畢業還是去美國?”
“嗯,最好的數學家,始終都在美國,不去那裏,我怕自己學不到真東西。”
林岩在數學上毫無天分,基本上他們兄弟,除了容貌之外,就沒有任何相像的地方了。
林風很像謝芳,繼承了母親的斯文聰慧,而林岩得到父親林嘉樹的歡心不是沒有道理的,不管是經商的天分還是浪蕩的本性,他都完全遺傳自林嘉樹。
這樣的一雙兄弟,似乎注定要走兩條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似乎——
戒指
岳好聽着外面的聲響,林媽媽的聲音雖然低低地,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麽,可是那語氣顯示她在生氣。門砰地地一下關上,一直沉默地站在地上的林風走了出去,她捧着如寄的書靜靜地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聽見自己卧室的門響,眼睛微微紅腫的林媽媽走了進來。
她從不習慣跟人打招呼,低着頭,聽着林媽媽走到自己身邊,在床邊坐了下來,聽見她對自己低
聲道:“小好,你吃點兒飯吧?”
岳好早就聞見了飯菜的香味,在她長大的沙灘邊草棚裏,她很少聞見這樣誘人的飯菜香氣,她目光向着床頭桌子上的飯盒看了一眼,卻搖了搖頭。
“吃吧,別客氣,以後你得住在這裏呢,這麽瘦不吃東西怎麽行?”林媽媽對她道,說完了見岳好始終低着頭一動不動,林媽媽是讀書人,并不擅長與人周旋糾纏,加上自己心情也并不輕松,遂沉默着,沒有深勸。
“我——我不想住在這裏。”隔了好一陣,一直不說話的林媽媽讓岳好緊張的心情平複了一些,遂小聲試探地說。
“小好——”林媽媽喚她的名字,欲言又止。
岳好不解擡起頭,看着她,見她好看的眼睛仍紅腫着,她哭了麽?為什麽哭呢?難道是……
不習慣與人目光對視,岳好躲閃着又要低下頭,謝芳道:“小好,看着我的眼睛。”
岳好擡起頭,瞥了一眼,又要低下——林媽媽的手伸出,捏着岳好的下颏,強迫她正視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從現在開始,你要改掉自己總是低頭的毛病——你心中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念頭,就不怕讓別人看着自己——看着我——聽我說,我也不習慣你住在我家裏,我這樣說,不是不歡迎你,我只是這麽多年一個人習慣了,小風和他哥哥十幾歲就都住校的住校,出國的出國,我很多年都沒有伺候孩子的經驗了。你不要搖頭,讓我講完,你必須住在這裏,不管你心裏怎麽想回家,也不管我心裏有多不适應,我們倆都得接受這件事。小好,你奶奶爺爺的身體不行了……”
“所以我更要回家照顧爺爺奶奶!”岳好硬是掙開林媽媽的手,倔強地道。
“你想過你肚子裏的孩子麽?你奶奶告訴我,她發現你流了幾次血,不然她怎麽猜出你懷孕了的?這是先兆流産,你懂不懂?”林媽媽看着她,看出岳好滿臉的倔強,她沒想到這小小女孩如此不聽話,打定了的主意,竟然是九頭牛都拉不回,心中大為驚異。
“我不懂。”岳好想到癱瘓的爺爺沒法大小便,腿腳不好的奶奶要裏裏外外爬上爬下地燒火做飯伺候爺爺,眼睛又紅了,薄薄的嘴唇抿起,恨恨地甩過頭,再也不看林媽媽。
“你要是這樣,不怕傷你奶奶的心麽?”林媽媽搖頭嘆息道:“她千辛萬苦,豁出自己一條老命,才把你嫁進來,你就忍心讓她白辛苦一場?”
岳好薄薄的嘴唇白了,怔怔地,想起今早上車出嫁時,奶奶那些意味深長的行動和語言來。
矮小又聰明的奶奶,做什麽都是為了自己好,她要是回去,奶奶會傷心的吧?她會不會毀了奶奶的大事?
林媽媽見岳好不吭聲了,自己也心亂如麻的時候,無力再深勸,只暗暗嘆息一聲,指着食盒對岳好道:“那裏是炒的香噴噴的牛肉,我特意給你帶的,還有一些是茄盒,很香很糯。晚上我還吩咐給你熬了蓮子羹,你以後好好休息,千萬不要像以前一樣勞動,知道麽?我有點兒累,這就去休息了。”
岳好沒回答,她從來沒吃過牛肉,和不知道什麽叫茄盒,若是換了以往的任何一天,她一定走過去大吃特吃一頓,可是現在她心情不好,一點兒胃口都沒有,聽見門在林媽媽身後合上,她向後一栽,仰面躺在大紅的氈子上。
眼前的一抹紅色吸引了她空洞的目光,長長的做工拙劣的假花橫在床單上,她看着,手不自禁地擡起,摸着自己散下來的頭發,想起剛剛重逢的林岩,渾身禁不住一陣顫抖。
從來不曾想過他這樣的高大,這樣的危險,明明跟林風一模一樣,一般高矮,可是為什麽他給自己的感覺從來都是危險而又強壯,強壯得讓自己在他面前甚至不敢喘氣。
昏了頭,她一遇到他就會昏頭——只有昏頭這個詞能形容他在她旁邊時,自己那種木雕泥塑完全不是自己的狀态!岳好越想越覺得自己愚蠢得可怕,在床上痛苦地呻吟一聲,莫名其妙地被各種情緒淹沒,痛苦得直想用頭去撞牆。
門輕輕開了,在床上痛苦地躺着的岳好擡起目光,見林風走了進來。
不能自控地想起林岩,她從來不喜歡男人留長頭發,覺得特別不像正經人,目光在眼前林風利落的短發上掃了一眼,在額頭的發絲下面,幾乎完全一樣的兩張臉孔讓她呼吸漏了一拍,怔怔地看着林風,好半時沒動。
林風走到岳好面前,伸出手遞給她一個小盒子,道:“這個給你。”
“什麽?”岳好盯着黑色絲絨的小盒,納悶地問。
“是結婚戒指。”
岳好哦了一聲,她雖然年紀小,但是沙灘附近的人家結婚時,她是知道要買金戒指這個風俗的。
她沒有伸手,只是盯着那小盒子,仿佛能把四個角盯成八個角一般地瞬也不瞬,好一會兒悶悶地問了一句:“誰買的?”
林風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太過意外她能問出這樣的話,猶豫了一下方答:“我給你買的。”
岳好嗯了一聲,慢慢伸出手,将盒子拿在手裏,輕輕打開,看見裏面的白色圈圈和上面的小米粒珠子,她松了一口氣。她很怕裏面是黃澄澄金子做的戒指,那樣的東西她戴着到學校,恐怕會被同學老師恥笑——這個小白圈,同班的單麗麗顏丹和許多女生都戴着一個,據說市場上才賣七塊錢。
她套戒指的手指僵在半空中,人呆住不動——上學!
她怎麽忘了這樣重要的事啊?
現在她還怎麽上學呢?十五歲嫁人,老師再也不會讓她上學了,學校也不會再收她,那——那以後她該怎麽辦呢?
難道就此辍學了麽?當個五年級都沒有畢業的小學生?
一雙手伸過來,握着她的手指,将戒指替她套在無名指上,岳好擡起頭,看見林風濃密亮澤的頭發正在自己眼前,幹淨清新的男子氣息對她來說如此陌生,她怔怔地盯着,好一時忘了移動。
戴好戒指,林風擡起眼睛,見她正盯着自己發呆。他伸出手在她頭上拍了一下,把岳好拍得回過神來,她剛剛還滿心惆悵,小小的身子裏全是心事,可是對着他臉上那雙清朗的眼睛,她還是抿嘴笑了。
登堂
“是不是想休息了?”林風問她。
岳好搖搖頭,她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她覺得自己像是耍把戲的猴子,被帶到了陌生的人群裏,徹底懵了。
“要是不累,就上樓去看看你的房間吧?”
岳好哦了一聲,低頭看了看身子底下舒服得近乎罪惡的床,自卑的念頭一閃而過,因為早上來到林家,就被安置在這個屋子裏,她還以為這個房間就是自己的呢——她早該想到自己怎麽有福氣住在這樣的屋子?
起身跟在林風後面,上了樓,平生第一次爬樓梯,這感覺十分新奇,腳踏在樓梯上鋪的軟綿綿的紅錦地毯,她覺得自己仿佛在做夢。拐過彎角,看見樓梯拐角放着一盆巨大繁茂的綠葉植物,向上的樓梯扶手上,畫着裝飾用的綠葉狀波紋,樓梯的頂端,一盞她所見過的最氣派最輝煌的吊燈挂在高高的房頂上,金翠輝煌,襯着周圍的裝飾十分豪華耀眼。
岳好不敢相信與樓下相比,樓上竟然會奢華到如此程度,觸目所見,沒有一個地方不富麗軒敞,經過的那些緊閉的金色房門,路過一幅幅她覺得好看極了的壁畫,在左手的方向一拐,林風帶着她站在一扇門前,推開門一邊讓她先進去,一邊告訴她道:“這是你的房間。”
岳好邁步進去,她倒抽了一口冷氣,面前是一個超過她想象能力,仿佛畫裏雜志裏才有的房間。她停在當地不動,愣愣地瞪着眼前的閃着光的一切,聽見身後的門一響,林風走了進來。
他将岳好臉上的神情看在眼裏,笑了一下道:“這個房間原本是給我姑姑住的,她當初偶爾會回老家住幾天,每次來都住在這個房間,後來她移民去了美國,這房間就一直空着了。前幾天我媽吩咐收拾出來給你住——你進去看看吧?”
“我住——這裏?”岳好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進步看看,以後這房間就是你的了。”
岳好慢慢走了進去,左手邊小小的入室壁櫥過了,一片闊大的及地窗子映入眼簾,下午的陽光毫不吝啬地傾瀉進來,灑在鋪了厚厚的蜜色地氈的房間裏,一張她所見過的最柔軟仿佛夢一般的床帳正對着窗子,而在床前一米之隔的地方,是一個玻璃浴室,珠簾掩映着,裏面雪白的碩大浴缸奢侈得近乎罪惡地亮澤着,仿佛在向她宣告這一切的不真實。
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又或者這是真實發生的,可是以往的經驗告訴她,這樣的好事很快就會結束,十五年被生活中最卑微最凄苦的經歷所糾纏,她對很多事,尤其是好事,已經不存奢求的非分之想。
“跟我去看看其他房間。”
她聽見林風的聲音,嗯了一聲,看了一眼那張美麗得近乎誘惑的床,轉身慢慢地跟在林風後面出去,見林風打開了對面的房間,她跟了進去,一個十分氣派的房間映入眼簾,闊大,舒适,室內的擺設與裝修帶着毫不掩飾的奢華,整個房間以米色棕色為主,一看就知道是男人住的屋子。林風走到窗子前,伸手在牆上的門一推,轉身對她招手道:“這裏來。”
岳好跟在後面,到了那道門前的時候,看見壁櫥上擺着幾個相框,她無意中掃了一眼,見相框上一個俊美至極的男子眼睛烏黑,正在對着鏡頭笑着。她心中一顫,擡目看了一眼林風,林風會意地點頭道:“這是我大哥的屋子。”
說完,他從這扇房間中的小門走進去,進到一個類似書房的屋子,屋子裏擺着幾張十分舒服的沙發,兩張綠色的小圓幾,除此之外,書籍是這個屋子的唯一裝飾。林風對岳好笑道:“這個房間是我和我哥公用的,我放假在家,通常都在這個屋子裏看書,你要是想讀你那本《長腿叔叔》,有不懂的地方,不妨就在這裏讀,這樣我可以随時教你。”
岳好哦了一聲,眼睛在上通天花板,下達地面的那些滿滿的書櫃看了一眼,驚訝于要看完這些書,得有多了不起啊,她沒想到林風竟然這樣聰明,幾乎跟如寄一樣聰明了,眼睛在他站在書櫃前面的高高身影上逗留片刻,恰好他正回過頭來,岳好忍不住對他一笑,林風疑問地擡起眉毛,岳好不好意思地小聲說:“你真聰明,讀了這麽多書?”
“讀書多,就聰明麽?”林風搖頭,看着她,隔了一會兒道:“讀書太多,有時候反而會很迂腐,為書所累,缺少生活和婚姻中必須的變通與圓滑——我這麽說你可能不懂,不過你以後要跟着我母親生活,你若是聰明,很快就會懂我這些話的意思。”
岳好不知道怎麽回答,只好哦了一聲,心裏不無懊惱地想,自己不碰到如寄和林風這些人還好,碰到了這樣讀書說話都仿佛另外一個世界的人,簡直就跟白癡沒有區別——聽都聽不懂,別提對話與交流了。
“這裏還有一扇門,那邊就是我的房間,你要不要去看看?”林風對她笑着。
岳好高興地嗯了一聲,等林風推開門時,心情幾乎有點兒雀躍。這孿生兄弟倆的房間中被一個哥倆公用的小書房分開,進到林風屋子,發現裏面的擺設跟林岩的幾乎一模一樣,只不過林風的屋子顯然因為常常住人,顯得更加随意些,家具擺設上,也沒有那股奢華的張揚之氣,而是雅致蘊藉,床頭和沙發櫃上散落的基本打開的書,顯示這個屋子的主人讀書成癡的天性。
岳好的目光最後落在門口的兩只大行李箱上,她看了一會兒,不由輕聲說:“你要走了?”
“大後天的機票。”林風答,說完,又加了一句:“三天回門時,我還能帶你回去看你爺爺奶奶。”
岳好沒想到這個,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轉過眼睛,心中對馬上就要離開的他有點兒不舍,畢竟長這麽大,除了如寄,對她這麽好的同輩異性幾乎沒有,她想到自己心中糾結的那個難題,終究忍不住問道:“林風,你——我能問你個事兒麽?”
“什麽事?”
“你說我還上不上學了?”她忐忑不安地問。
林風看着她,清潤的眸子裏全是不加掩飾的同情,好一會兒他搖搖頭,反問道:“你喜歡上學麽?”
岳好用力搖頭,她從來沒喜歡過學校,她不喜歡學校裏那個胖墩墩吓人的校長,不喜歡板着臉不會笑的那些老師,不喜歡尖着嗓子整天抓自己遲到的班長李雪,更不喜歡那些變着法子欺負自己瞧不起自己的女生,和放學路上用總是找借口用柳條打自己甚至對自己扔石頭的男生……
她恨學校!
“這件事要你自己決定,想去就去,不想去——起碼也得你把身上的事情解決了,再決定不去了。”
岳好聽他委婉地提到了自己肚子裏的“事情”,她臉色登時漲得通紅,霎時間自覺在他面前污穢不堪,匆匆低下頭,就想沿着小門原路跑走。
“這邊有個大門,出門是走廊,右拐一直走到盡頭,就是你的房間。”林風将她的神情看在眼裏,十分細心地順她的意思,拉開房門,任由她出去。
岳好一步跨出門,沿着走廊右邊一路走到盡頭,伸手快速推開門沖了進去,将房門在身後迅速關上。走過入戶花園,看着眼前男子氣息十足的擺設,才發覺自己走錯了,進了林岩的屋子!
她懊惱地跺了一下腳,轉身返回,緊閉的房門上挂着的一幅巨大的林岩照片讓她呆立在原地,眼睛怔怔地盯着他。照片上的林岩似乎十五六歲的樣子,背着一個巨大的雙肩包,穿着普通的牛仔褲白T恤,站在一棟具有異國風情的建築物前面,對着鏡頭擺出一個舉起彎弓射大雕的誇張姿勢,臉上滿是陽光燦爛的笑容。
岳好盯着他大笑的樣子,用力抿了抿嘴,扳開門把手,砰地一聲出門而去。
洗浴
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心情暗郁的時候,眼前的景物似乎都帶着一層黯淡的色彩,她盯着那稀稀拉拉的蘆葦,蘆葦中淺淺的流水,以及盛開在蘆葦叢中淺灘之畔的黃的紫的野花,一路伸展開去,直達遠處四五裏之隔的大青山,蓊蓊郁郁,無休無止,清渠鎮賴以成名的水渠就在那山腳下,而在往山那邊去走上幾裏路,就是她自小長大的家了。
爺爺,奶奶,他們倆現在在做什麽呢?
站久了,身子有些累,看見旁邊一個鋪着繡金椅套的扶手椅,小心翼翼地坐在上面,可坐了不到一分鐘,聽見外面走廊和樓下噠地一響,她膽顫心驚地立即站起來,本能地在椅墊上一陣拍打,生怕自己的褲子把椅墊弄髒了——
在她心裏,即使林風再怎麽說,她也不認為這個房間是自己的,既然不是自己的,那把人家的東西弄髒了,該有多惹人厭呢?
她最讨厭的,就是惹人厭煩了。
這樣心神不寧地在房子裏呆了一個下午,傍晚的時候,門上輕輕地叩了一下,門開處,林媽媽謝芳走了進來。一個下午不見,她紅腫的眼睛似乎消了一些,只是眼神裏仍有幾分憂色,進來看見岳好雙腿并攏,滿身拘謹地坐在窗子前,心思聰慧的人,立即明了了這孩子的心思,當此之際,本性涼薄之人難免自高自大,心地褊狹之人則多少會對這孩子給自己家造成的麻煩心存怨怼,可謝芳不是這兩種人,她良善的本性讓她對這個孩子大大地起了同情,覺得自己的心都軟了一般,忙走上去對岳好道:“你這孩子,怎麽不上床躺着呢?”
岳好赧然地搖頭,目光瞥了一眼那精致的床,四圍垂下來的粉色紗帳和紗帳後那閃着光的緞子被褥,都讓她渾身不自在,她要是睡在上面,這床會不會立即塌了?
謝芳看着她,自己在岳好對面坐下,尋思一會兒道:“小好,你怕我麽?”
岳好沒想到林媽媽這樣問自己,她詫異地擡起頭,眼睛在林媽媽雪白素淨的臉上轉了轉,躊躇了一會兒,緩緩搖頭。
“那就是怕了——其實這沒什麽,以後我們倆慢慢熟悉了,你就會好些。我現在一個人住在這裏,雖然清淨,有時候還是挺寂寞的,多了你和将來的孩子,這房子也就不會那麽空了。”
林媽媽說到這裏,聲音微變,仿佛心中有什麽郁結之事一般,岳好擡起眼睛看了一眼她,從她的眼睛中捕捉到了一抹哀傷,心想住在這樣大房子裏的人,竟然也會有傷心的事麽?
她生活得這樣幸福,怎麽還會悲傷呢?
“現在你什麽都不用想,好好在這裏住着,等孩子安全生下來,那時候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絕對不會難為你。我剛剛聽小風說了你上學的事情,其實這個你不用擔心,你要是怕人家說閑話,我可以送你去外地上學,想念高中,甚至大學都不成問題——總而言之一句話,你不要再為未來擔心,先把身體養好,別讓肚子裏的孩子吃虧。”
岳好聽林媽媽口口聲聲提到自己肚子裏的孩子,她臉漲得通紅,從得知自己懷孕那天起,她就從來沒細想過這個問題,有時候在沒人地方,她看着自己依然不見隆起的肚子,會納悶是不是檢查的時候醫生搞錯了?不然就是這孩子已經沒了?本村別的懷孕的婆娘那大腹便便的樣子,她見得多了,自己小學一年級時的同學張榕,今年剛剛十六歲,結婚半年多了,上次看見她時,懷孕的她肚子鼓得好像随時會脹破了一般……
自己本來也會跟張榕一樣的吧?冬天最寒冷的那陣子,奶奶和爺爺身體差得要命,天天跟王婆商量着要把自己盡快嫁人,本村那些老實本分的莊稼人的名字在王婆和爺爺奶奶口裏不停地掂量來,掂量去,那時候她聽得多了,曾從那認命的無力中,生出過許許多多的哀傷來……
自己的一生,難道就是這樣的麽?
嫁給三十多歲的狗剩?或者比狗剩還要大幾歲的小光?跟着這些自己既看不上,甚至讨厭極了的男人生兒育女,混沌渾噩地過一輩子?
那時候重病的爺爺奶奶心裏所想的,就是将她安全地移到另外一個男人的家裏,至于她願不願意,喜不喜歡,都不在他們二老的考慮範圍內。
她不喜歡嫁給狗剩,或者小光,就如她現在不喜歡住在林家一樣,氣派的樓房,舒适的卧室,粉色的床帳,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的,只在那片果林中……
想到如寄,惶亂的心有點兒寧定下來,坐在輪椅上被丢到果園裏的如寄,那樣凄慘的身世,可他活得卻跟自己村子裏那些肢體健全的小夥子完全不同,睿智又敏慧,仿佛天上的白雲與河溝裏的污泥之間的區別——哀傷的時候,多想想他,流淚不想活着的時候,也想想他,不管多難的生活,終究會有轉好的一天吧?
她心裏這樣想着,眼睛裏慢慢露出神采來,嘴角上憂傷的線條漸漸消失。謝芳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目光在她亮晶晶的眸子上轉了轉,掃過她挺翹的鼻子和柔軟的嘴唇,向下看了看她隐藏在寬大粗劣衣褲的少女身體,心裏暗暗忖度好一陣,嘆了口氣道:“你這孩子仔細看,長得還挺好的。”
岳好臉紅了,從來沒有被人這樣誇過,她從小就穿着民政局發下來的那些難看又褴褛的衣服,因為從沒有人教她講個人衛生,所以頭臉身上經年難得洗幾次,渾身的味道除了自己習慣了聞不到,別人都對她敬而遠之,她無數個外號中的那個“大臭蟲”,就是這麽來的。冬天的時候,還因為家裏冷,她常年拖着鼻涕,跟那些穿着紅的粉的羽絨服,頭上紮着五顏六色發帶的李雪單麗麗們完全沒法比——她聽那些女同學們說,李雪在小學五年級就收到了男同學的情書,而單麗麗脖子上戴的那個小綠珠的項鏈,據說就是同班那個個子高高的劉光庭買給她的……
自己長得很難看很招人煩的念頭如此堅厚,以至于她根本不相信林媽媽的話,只是十分感激林媽媽的好心,擡起眼睛對林媽媽笑了一下。
“将來營養跟上了,你會越來越好看的——現在第一步,是先把你的渾身上下洗一洗,把這套衣服換下來,就該下樓吃飯了。”林媽媽笑着站起來,轉身向玻璃浴房走過去。
岳好緊張地聽着林媽媽的動靜,水嘩啦啦響起來的時候,把她吓得一哆嗦,膽顫心驚地向着玻璃裏望過去,隔着珠串簾子,見林媽媽在那個碩大的浴缸外站着,手裏拿着一瓶不知道什麽東西,在向水裏灑,隔了一會兒,一股甜甜的,仿佛早春二月野外蘭花開時的幽香從浴室透出來,她心
神不寧局促不安地從椅子上站起身,向房門口偷偷走過去。
“你往哪兒去?”林媽媽走出浴室,看着她納悶問。
“我——”她不敢回頭,一邊嗫嚅着,一邊心存僥幸地祈禱林媽媽能饒了自己,千萬不要讓自己洗澡啊!
“過來進到浴缸裏面去!”謝芳的聲音不帶一絲商量的餘地。
岳好難過地轉過身來,不敢看林媽媽,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地迂回反抗道:“我洗過了。”
“什麽時候洗的?”
“今天早上。”
“在哪兒洗的?”
“在家裏。”
“用個毛巾擦擦,你以為那就是洗了?”謝芳兩步走過來,伸出手拉住岳好的胳膊,斯文白皙的謝芳,手勁着實不小,硬是把岳好扯進浴室裏,松開岳好,用手摸了一把岳好的頭發,搖頭道:“這頭發更得洗,不洗你今天就不許上床睡覺——快進去,第一次最麻煩,這一次我幫你洗好了,以後就……”
謝芳還沒等說完,岳好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吓得不輕地反抗道:“不用,不用!我——我自己洗!”
“你自己能洗個什麽?快進去,我是女的,看着你不怕的。”
可是不管謝芳怎麽講,岳好就是打定了主意,不讓謝芳在旁邊幫忙。謝芳看着岳好漲紅了的臉,對這個十五歲的倔強孩子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只好策略地道:“那我先出去,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再進來,行麽?”
岳好心想自己肯定不需要她,樂不得她趕緊出去,雞啄米一般地連連點頭,看着林媽媽出去了,聽見外間的房門噠地一聲合上,她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氣,轉過眼睛看着眼前的氤氲水汽,默默地鼓了半天勇氣,才緩緩擡起手解開身上的衣服扣子,紅衫綠褲下,是貼身的棉布內衣內褲,她最好的一套,因為結婚奶奶特意給她穿上的,她看了看玻璃珠簾外的天光,雖然只是自己一個人,終究沒有勇氣脫光了,擡起手将發辮打散,戰戰兢兢地擡腳進到浴缸裏。
将全身浸在水裏,對她來說十分容易,夏天,她最愛做的事情,就是泡在清水河裏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