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在廣闊無人的沙灘旁,是一望無際的玉米田,高可遮蔽堤岸的河草迤逦在清水河的兩岸,在一個人影都沒有的地方快意地游來游去,曾經是夏天幹活一身汗濕後,她最大的享受。

如果她不曾在那個時候,遇到了林岩!

她把頭猛地浸在浴缸裏,屏息默默地數了二十個數,方才浮出水面,如此不斷重複,直到清水河邊發生的事情徹底被自己趕出腦海,她才站起身,在架子上找到洗發水和香皂,将渾身上下胡亂揉搓了一下,用浴缸中的水草草沖洗一番,擡腳邁出浴缸,從架子上拿了一條毛巾,擡起手,慢慢抹拭自己的頭發。

發絲微動,轉身之間,見一個個子高高的身影,正站在玻璃浴室之外,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

蘿莉

她吓得手裏的毛巾掉在地上,大睜着眼睛看着眼前這張俊美到了極點的容顏。

林岩!

怔怔地,似乎忘記了自己身在何方,仿佛過了一萬年那麽久,她才想起自己渾身衣服都貼在身上,濕漉漉的內衣已在腳下汪了一灘水,她蹲下身子想撿起毛巾,慌慌張張中人在水上滑了一下,登時跌倒在地。

玻璃外的高個子身影一動,幾步走到她面前,她擡起眼睛,目光與一雙黑亮黑亮的眸子相對,渾身恍如電擊一般地顫了一下,時間,空間,這個世界,那些無所不在的宇宙萬物,天地之靈,仿佛一下子從她的腦海中消失,空白,她只感到了一片空白,在與他的目光對視中,再一次徹徹底底地忘了自己。

她感到有些涼涼的手指摸上了自己的臉頰,她知道是他在輕撫着自己,茫茫虛空中是誰在嘆息麽?這樣的空虛,又是這樣滿溢的喜悅與輕顫,長長久久地淹沒在身體蘇醒并疼痛的狂瀾裏,內心騙過理智的防守,這一刻哪怕不是真的,也不要那麽快醒來……

“我現在知道我哥哥怎麽發瘋的了。”一個聲音低低地喃喃。

岳好眼睛眨了一下,目光在對面的眸子裏搜尋到一抹清亮,眼睛掃過他利落清爽的短發,心中一震,他撫摸着自己臉頰的手那樣涼,跟記憶中那只仿佛讓自己渾身上下燃燒起來的手完全不同,浴室中迷漫的水汽讓她的眼睫毛有些濕重,她移開目光,想站起身來。

有力的男人的手攙扶在她的腋下,她感到身子一輕,已經被他拉了起來,她纖細的身子站在他面前,濕發上的水不停地滴在自己的脖子上、身上,沿着她的前胸向下滑落——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很久低低地說了一個她不懂的詞,

“洛麗塔……”

她迷惑地看着他,林風修長的手指沿着她的眉毛,鼻子和嘴唇慢慢下滑,最後停在她的頸後,盯着她良久方低聲道:“純真而誘惑,帶着毀滅力量的天使與魔鬼的結合體——我該慶幸我不是四十歲,也該慶幸有我大哥的前車之鑒……”

“你——你在說什麽?”岳好結巴着茫然地問。

林風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只是看着她,岳好能感到他的目光在自己的腰、腿和肩膀胸脯處停頓時引起的近乎痙攣的感覺,她滿心慌亂地低下頭,感到他收回了放在自己頸後的手,良久聽他在自己的頭頂上說:“你有一雙世上最動人的眼睛——小好,以後不要總是低頭,等你長大了,你用你的眼睛看一眼男人,那個男人跟得了失心瘋一般地頂禮膜拜你,會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你該慢慢習慣這個。”

“你——你在說什麽啊?”她不光身上全是水濕,連腦子裏也被他迥異平時的言行搞得一頭霧水。

林風将手插在褲袋裏,深深看了一眼她輪廓姣好的臉龐,微微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不管怎麽樣,我畢竟不是變态——第一步先把你的結巴治好吧,你是跟你奶奶學的,生活環境變化了,總會好些——”

岳好從小就知道自己的結巴是跟奶奶學的,成長的歲月裏,無數的鄉親和鄰裏不斷地在她結巴時提醒她這個,她想不知道都不可能。

“我……”為奶奶辯護的本能讓她開口想說話。

“還有——”林風不等她說完,已經轉過身,似乎經過了剛才一剎那的迷失,清醒過來的他等不及離開浴室了,邊走邊道:“如果你洗澡時連那麽大的敲門聲都聽不到,下次你最好把房門鎖上!”

岳好盯着他的背影,莫名地怔了半天,搞不清楚剛剛發生了些什麽?

什麽洛麗塔?

什麽變态?

什麽天使魔鬼頂禮膜拜亂七八糟的?

他到底在說些什麽啊?

滿心懊惱地意識到自己在智識上的差距,或許這就是自己跟聰明人的區別吧?像是如寄和林風這樣的人,随口說的一句話,自己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裏面的意思,林風還好些,可是她多麽想做如寄的朋友啊!要做他的朋友,卻連他說什麽都聽不懂,完全無法交流,她又算是哪門子朋友呢?

而她從今以後或許沒有辦法繼續上學了,不能上學,以她小學沒有畢業的水平,只怕會跟天生聰穎的如寄差得越來越遠,她本就配不上他,經過五年,十年,颟顸愚鈍的自己,與睿智超遠的如寄比起來,也是天上的白雲與渠溝中的污泥的區別吧?

越想越是沮喪,用毛巾抹拭好自己,低頭看了半晌身上濕透了的內衣褲,一時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從奶奶家離開的時候,她帶來了一個小包裹的,可是那個包裹放在了樓下鋪着紅氈子的那間屋子裏,現在一身水濕,怎麽下樓去拿呢?

心裏躊躇着,外間房門輕輕地開了,她轉過頭,看見林媽媽手裏拿着幾件衣服走了進來,岳好心中一動,心中對有錢人家與自己家的不同再次加深了印象。

她活了十五年,除了今早要嫁人,奶奶用棺材本給她買了一件衣服,她從來沒有超過兩件以上的換洗衣服。

她所有的衣服,都是鄉下民政局收上來的人家穿小的,嫌舊的,有的甚至染上了髒東西的,像這樣随手拿出兩件衣服給自己這個外人穿,簡直是不可想象的奢侈。

拿衣服進來的謝芳猝不及防,沒料到自己會看見如此秀美的少女胴體,她愣在當地,目光掃過那分分明明的女性曲線,形狀姣好的少女乳/房,輪廓完美挺翹的臀部,如此動人的美麗,天真得近乎無邪的純潔臉孔,糅雜在一起,她無書不讀的腦袋裏像自己的兒子一樣,自動跳出洛麗塔這個名字。

想到那個被自己趕出家門的兒子,年輕氣盛,血氣方剛,是否真的如洛麗塔中的亨伯特一般變态,不可原諒呢?

岳好在她的目光中背過身去,羞怯腼腆的她,始終還是不習慣在人前展露身體,謝芳怔了怔,走過去将衣服放在床上,對她道:“這是小風的姑姑以前的衣服,她喜歡打網球,所以這裙子和衣服都不大,你試試合身麽?”

岳好擡起頭,眼睛盯着床上的衣服,不舍得移開,後來低低地說:“那人家會不會生氣?”

謝芳搖頭:“不會,她早就移民出國了,這些衣服整整有幾個櫃子,全都是她不要的,有些太大你現在還穿不了,等将來你長高些,長得胖些,你可以自己去翻,喜歡哪件,就穿哪件吧。”

岳好哦了一聲,嘴角不能自控地彎了一下,知道自己不該得意,可是內心根本不能自控地歡喜了起來,天知道她多麽喜歡漂亮的東西:同學頭發上所戴的那些五顏六色的發夾,身上穿的漂亮的紅緞子綠紗衫,還有那些閃亮耀眼得讓人移不開眼睛的項鏈耳環戒指——只不過她知道自己根本就不配擁有這些東西,所以她一直假裝自己不在意……

可她畢竟才十五歲,她要是不喜歡這些讓人歡喜的漂亮小玩意,不喜歡好看的新衣服,那才是見了鬼了。

她有些拘謹地伸出手,将一個紅色的T恤衫拿在手裏,T恤下面,是一條雪白雪白的百褶裙,細心的林媽媽甚至還從奶奶家帶來的包裹裏,翻出了換洗內衣,只不過跟上面的T恤白裙比起來,她的內衣顯得很殘舊廉價。岳好慢慢地将T恤裙子湊在自己鼻端,聞着布料上幹淨清新,仿佛是夏日太陽下燈籠花漫氲的香氣,好久,好久,都沒有動一下。

“脫了身上的濕衣服,換好衣服,也該下樓吃飯了。”

岳好聽了,嗯了一聲,卻呆呆地沒有動。林媽媽知道她還是害羞,這孩子甫離原來的生活環境,也難怪她如此,謝芳體貼地轉身走了出去。

岳好聽見門合上了,怕讓林媽媽久等生氣,連忙開始脫自己身上的衣服,三下兩下換好了,沖到浴室裏,用梳子胡亂搗了幾下自己亂糟糟的頭發,伸手仔細地抻了又抻,撫了又撫身上的T恤和裙子,方才打開門,走了出去。

外面走廊靜悄悄的,一個人影都沒有,沿着右手邊向記憶中樓梯的方向走去,看見那盞亮晶晶的大吊燈,果然鋪着暗金色地毯的樓梯出現在眼前,她邁步下樓,走了不到兩級,身後的房門一響,頭發濕濕的林風走了出來。

她沖他微微咧嘴,她還是不知道跟人打招呼,又在轉念間想到先前在浴室被他看見自己衣不蔽體的樣子,感覺有點兒不自在,忙轉過身,就要下樓。

“等我一下。”

她聽見他的聲音,不得不停住,林風走到她身邊,他清澈的眼睛在她的紅短衫白裙子上逗留一會兒,最後目光停留在她臉上,笑的時候,一口雪白的牙齒,讓他顯得更為好看:

“這麽簡單的衣服,就讓你換了一個人一樣——小好,你真漂亮。”

聆聽

這是第幾次聽見他們母子這樣誇她了?

她赧然地低下頭,對這樣的誇獎,感激又慚愧,根深蒂固的自卑情緒讓她一點兒都不相信他們說的話,可是在心底那些迂回盤繞理智不能觸摸的深處,她又竊竊地盼望他們說的是真的。

什麽都沒有的她,起碼可以是漂亮的,讓人喜歡的……

她不敢擡頭看他,一徑向樓下走,感到他跟在自己的身後,仿佛脖子後面被人紮了一根刺一般,渾身不自在地下了樓,停在樓梯底,卻不知道該去哪裏吃飯。

“跟我來。”身後的林風此時道,繞過她,帶路向着樓梯後面的一扇門走去,岳好跟在後面,過了門,沿着一排排的及地窗子向前走了不遠,隔着一扇紗窗,見林媽媽坐在院子裏一個石椅上,面前的石桌上放着飯菜,而她手裏捧着一本書,正在細細地閱讀。

林風看着母親,低聲笑道:“你以後就知道了,我媽除了睡覺不看書,其他時候書不離手。”

“你媽真聰明。”岳好真心實意地感嘆道。

林風聽了,欲言又止,岳好不明所以,聽林風低低地異議道:“讀書多,有時候不見得是好事。”

岳好聽了這話,想到林媽媽,想到如寄,再想到自己,讀書——終究比傻乎乎地什麽都看不懂好些。

“要是我們倆一直站在這裏不過去,我媽一直等到飯涼了都不知道我們倆來了——她看書能忘了吃飯,聽說年輕時心髒好那會兒,還能忘了睡覺呢!”

岳好不敢相信地看了一眼林風,見他不像是開玩笑,她想不到林家這樣的人家還有這樣的稀奇事,看着斯文清秀的林媽媽捧着書聚精會神的樣子,确實像是忘了周遭一切,她抿着嘴,差點笑出來。

林風盯着她,将她臉上的神情看在眼裏,目光閃動,笑道:“再告訴你一件好玩的,我跟我哥雖然臉長得像,但是我們倆稍微一動,旁人都能看出不同,唯獨我媽,常常将我們倆搞混——據說直到我哥留長頭發之前,她還常常能對着我哥叫我的名字,我總覺得我哥不會無緣無故把頭發留長,原因可能就是我媽……”他的話說到一半,看見岳好的臉色,下面的話沒有說完。

岳好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剛剛的喜悅與輕松,只因為林岩這個人被如此不經意地提及,就如同夢幻泡影一般消失不見——

他雖然不在這裏,可是他在這裏留下的記憶,他的名字,那些往事的點點滴滴,都會像剛剛那樣,時不時被人提起……

林風知道她心裏所想,沒再說話,推開門,長長的腿幾步就走到了林媽媽旁邊,對聚精會神的母親輕輕道:“什麽書,好看麽?”

謝芳啪地将手裏的擲在旁邊的椅子上,悶悶地想了一會兒,說了一句:“一本缺德的書!”

岳好驚訝地看着林媽媽,對她臉上那樣忿忿的神情茫然不解,看了一眼林風,見林風習以為常地見怪不怪,徑直在椅子上坐下,對旁邊不知所措的岳好指了指身旁的椅子,岳好渾身不自在地坐下,一心想着是不是自己下來晚了,所以斯文客氣的林媽媽才會這樣摔書?

貧窮孤弱讓她自卑,自卑讓她缺少自信,沒有自信的她,十五年來自傷自責,将自己看得一無是處,與滿是心機虛僞詭詐殘忍的人群打交道時,将自己的尊嚴刺得千瘡百孔,在她卑弱的心裏,自然地覺得錯的總是自己!

如果她沒有錯,她的爸爸媽媽怎麽不像別人的父母一樣好好養她,偏偏把她像丢垃圾一樣丢在垃圾堆上呢?

如果她沒有錯,她怎麽會跟奶奶學得說話結巴,而不是像那些口齒伶俐的女同學一樣脆生讨喜,反而一張口就被人學舌惹人笑話呢?

如果她沒有錯,她怎麽會一個朋友都沒有,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地被人嫌棄,她總是孤孤單單一個人:孤單地一個人上學,孤單地一個人一張書桌,孤單地一個人去農田裏做那些累死人的農活……甚至連去河裏游泳,她都是孤單一個人,不然也不會在那時遇到了他。

“這是一本缺德的作者寫給缺德男人們的書!”

林媽媽忿然的聲音讓岳好驚訝地看着她,林媽媽顯然被這本書氣得不輕,讀書成癡的人,談起書來,根本不用別人搭話鼓勵,徑自地說:“這就是文壇,這就是他們鼓噪的好東西!通篇的性,婚外戀,偷情——崇高在哪裏?感動在哪裏?不見同情,不見深刻,滿篇都是為自己的堕落開脫!”

岳好張大着眼睛,看着林媽媽,心裏既驚奇,竟然有人為了一本書氣到如此程度,又不覺松了一口氣,只要不是自己做錯事,那就好多了。

“全世界幾千萬冊的銷量,您不能否認這本書再糟糕,它還是吸引了它所能吸引的讀者,作為一本書來講,也不見得那麽差勁了吧?”林風聲音很輕地說。

“全世界的男人都在搞婚外戀,那麽婚外戀就不是那麽差勁的了?文學之所以為文學,就是不僅僅來源于生活,它還要高于生活,加一點兒關懷,加一點兒批判,加一點兒崇高,這就是死龍與活龍之間的差別,要有點睛之意——”

“我倒是很喜歡這本書……”

林風這句話讓林媽媽臉上閃過一抹怒意,她盯着林風,好半天沒說話,後來把臉轉向岳好,出乎岳好意料地,林媽媽竟然跟自己讨論起書來:“我看見你從家裏帶過來一本《長腿叔叔》,我很喜歡,你非常有眼光,等你看完了,我們倆可以好好讨論——”

岳好被吓了一跳,她忙搖手道:“我——我看不懂的……”

“你能看懂,那是一本最佳的兒童啓蒙讀物,尤其對女人來講。裏面有一些話,我現在還記得很深刻:‘我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最值得重視的倒不是那些生活中的快樂,而是那些小小的喜悅’,這些話對一個女孩來講,是培養優秀品質的良言,你也是個孤兒,像裏面的小茱蒂一樣,如果你将來能像她一樣,成為一個‘為了生活中發生的任何一點兒好事而心存感激’的人,你這一生,都會比絕大多數的人幸福。”

岳好哦了一聲,她想不到如寄随手借給自己的一本書竟然這樣有名,林媽媽竟然張口就引用裏面的格言,她在心裏細細地想着“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這幾句話,她過往的成長歲月,向來不曾有人這樣歸導過她,像一根在曠野裏枝丫亂長的小樹苗一樣,很大的可能會長歪了,長的不成材,對于自身,對于人生,她心中是茫然一片,可現在聽了謝芳這樣聰穎多識的人簡簡單單的幾句話,而這幾句話跟她天生的秉性脾氣偏偏又如此契合,仿佛醍醐灌頂一樣,心動眼開,晶亮晶亮的目光盯着林媽媽,臉色如亮了的燈一般閃着神采。

“跟我住在一起,我會慢慢給你列一個讀書的單子,你按照那個循序漸進地接觸最好的東西,以後不管是讀書,寫作,為人處世,甚至智商,都會跟以前不一樣——我常常說,愚昧源于無知,廣泛大量的閱讀是增長知識的最佳途徑。小風讓你每個星期給他寫封信,是麽?這個法子很好,每個周末你寫完了,把信交給我,由我檢查督促你。”

岳好又哦了一聲,心裏惴惴不安,會不會被人恥笑,會不會讓人失望,會不會到最後,什麽都做不好的自己,被林媽媽和林風罵是個傻瓜?她腦子裏不停地轉着這些念頭,本來饑腸辘辘的人,這會兒一點兒胃口都沒有了。

活了這麽大,貧窮,屈辱對她是家常便飯,唯獨很少經歷的,就是壓力了。

跟岳好的講話,似乎讓謝芳心情好了些,她拿起筷子,開始吃飯。岳好初次在別人家的飯桌上吃別人家的飯,渾身不自在,本就沒有胃口,扒拉不到幾口飯,就放下筷子說:“我——我吃完了。”

“怎麽可能!”一旁林風笑着看她,拿起她的飯碗,給她夾菜放在飯上,重新把碗放在她面前道:“吃光了這些,才能起來。”

岳好想不到他竟然這樣,無語地看着林風,他一臉若無其事地回視着她,見岳好始終不動,林風沖母親笑道:“媽,小好就吃了兩口飯——”

向來不留心細物的謝芳聞言,看了一眼岳好的飯碗,皺眉道:“這怎麽行?你不吃,肚子裏的孩子還要吃呢!快點兒把這些飯吃完,我還給你熬了湯,吃了飯喝了湯,營養才能跟上。”

岳好聽了,她很怕林媽媽總是提自己肚子裏的孩子,既怕,又反感,從心裏往外難受,遂無奈低低地嗯了一聲,拿起筷子,吃藥一般地咀嚼起來。

“吃了飯,你就樓上好好休息。明天跟我一起出門,我給你買一點兒你倆後天回門的東西,新媳婦回門,在清渠鎮這裏是件大事,你奶奶身體不好,多帶點兒東西讓她高興高興。”謝芳道。

岳好吃飯的筷子停在碗上,回門,新媳婦出嫁三天之後,回娘家的習俗她聽說過的,可是如她這樣的結婚,也有必要大包小裹地帶禮物回去麽?

心裏想着回家,想着沙灘上長大的茅屋,想着山後果園裏總是一件白襯衫的如寄,她怔怔地,面前的一碗飯,始終沒有吃完。

進城

醒過來的時候,睜開眼睛,陽光傾瀉滿室,身下柔軟宣暖的絲質床單舒服得讓人仿佛置身天堂,在這樣的陽光下,聽着窗外的鳥鳴,昨夜所有的忐忑與不安仿佛都是很遙遠的事情。

靜靜地躺着,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鈴鈴的響聲把她吓了一跳,左右顧盼,看了半天才發現床頭上的電話機。她從未碰過這種東西,看着上面的指示燈閃着,猶豫不決,不知道該拿這個新奇玩

意怎麽做。

鈴聲終于停了,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起身下地,正想到廁所洗漱,就聽外面房門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她跑過去打開門,見林風站在外面,看她無恙,疑惑道:“怎麽不接電話?”

岳好臉紅了,嗫嚅着道:“我不知道怎麽接。”

林風訝異地看着她,将她臉上尴尬難過的紅暈看在眼裏,沒再說話,只伸手從褲袋裏掏出手機,一會兒功夫,床頭的電話又鈴鈴地響起來,他對岳好道:“去接。”

岳好為難地看了一眼林風,林風根本不為所動,只對着電話點了點,岳好無奈,轉身走到電話旁邊,伸手拿起話筒,然後看着林風。

“把聽筒放在耳朵上。”

她放反了,話筒放在耳朵上,長長的電話線吊在她嘴邊,林風好容易才忍住自己臉上好笑的神情,走上去,幫她放好了,自己拿着手機,對她道:“聽見了麽?”

聽筒裏傳來林風的聲音,清澈斯文,十分容易辨認。

岳好輕輕地點頭,看了一眼林風,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沒拿過電話,總看過電視裏別人怎麽拿吧?”林風問她。

岳好搖頭,家家都有電話,只有沙灘上的岳家沒有;家家都有電視,只有沙灘上的岳家沒有——他們的窮困,是住在這樣豪華房子裏的林風無法想象得到的。

林風看着她,過了一會兒,轉身進了廁所,不一會兒在裏面對着岳好喊道:“過來。”

岳好不明所以地哦了一聲,跟了進去,見林風站在馬桶前面,對她解釋道:“你要大小便的時候,掀開這個,等你解手完了,向下按這個按鈕,就會有水将髒東西沖下去,懂了麽?”

岳好赧然點頭,臉紅得滾燙。

林風對她的不自在恍如不覺,轉身走到浴室處,将岳好叫到裏面,給她反複演示如何調控熱水涼水,如何沖刷,這浴室十分豪華,除了沖浪浴缸外,頂端與四壁還帶有五顏六色的裝飾燈,等林風按動按鈕,電視牆裏面開始播放電視節目時,岳好紮紮實實地把剛才學到的東西都忘了,瞪大了眼睛,完全糊塗了。

“這個浴室是有點兒複雜,我姑姑當初很喜歡這些東西,你多調一調,不懂的地方就問我媽,多試幾次就行了。”

岳好感到自己的腦門有點兒冒汗,在進入這個家門之前,她所用的熱水都是自己從竈上燒出來的,一下子從那麽原始的方式進化到高科技,對她委實有點兒難為了。

“我剛才打電話讓你下樓去吃飯,你以後要是不想下樓,也可以打電話出去,床頭那個小黑本子上,有各個房間的分機號碼,我媽屋子的末號是0,我哥是1,我是2,你的是3,樓下的兩件客房是4和5,很簡單的。”

岳好點頭,看來丢醜是免不了的,住進這樣的人家,除了睡在那張床上是享受,別的,簡直就是折磨啊。

“我先下去了,你收拾好了,下樓吃了飯,我帶你出去買東西。”

“什麽?”岳好不解了。

“買明天去你家的東西啊,你忘了我媽昨天晚上說的話了?”

“你——你媽媽說她帶我去的啊?”岳好幾乎要懷疑自己的記憶力了

林風笑了,雙手插在褲袋裏,臉上似笑非笑的好看樣子差點兒讓岳好忘了呼吸,“記得昨天那本書麽?我媽罵了半天那本——她昨天晚上熬夜看完了,今天早上天亮才睡,陪不了你,叮囑我帶你去買。”

岳好哦了一下,茫然地看着林風,被林風臉上的神情逗得茫然的感覺散去,也覺得讀書成癡的林媽媽是挺逗人的,她嘴唇一抿,也跟着笑了。

“以後你住時間長了,就知道,我媽看起書來,沒日沒夜,她的作息很難規律,我和我哥都不在家,你要是看她熬夜太離譜了,多勸勸她好好休息。”

岳好不知道怎麽回答,心裏不覺得自己夠資格勸導林媽媽,但對林風的囑托,再不知世事也知道不該拒絕,遂嗯了一下。

“好了,我在樓下等你,快點兒下來吧。”林風轉身走了。

岳好不敢讓他久等,沖進洗手間,膽顫心驚地在馬桶上解決了五谷輪回的煩惱,小心翼翼按了上面的按鈕,等了半天沒聽到水響,翹手墊腳地又按了一下,嘩啦一聲水響,她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

用最快的速度洗漱,沖下樓,循着記憶跑到院子裏,伸手要打開紗門,聽見身後林風叫她:“在這裏。”

她轉身,見林風坐在落地玻璃裏的餐桌旁,室內的擺設,明顯是餐廳了。她推門進去,林風看了一眼她亂糟糟的頭發,将她身上穿着的昨天穿過的、晚上睡覺也沒有脫下來的紅色T恤看在眼裏,一言沒發,只指着桌子上的早餐道:“快吃,吃好了我們開路。”

岳好生怕讓人久等,惹人嫌棄,三下兩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看得林風瞪大了眼睛,後來見她将整個面包全都塞在了嘴裏,噎得臉都紅了,林風輕輕搖頭,低聲道:“真是看不下去了——小好,你該慢點兒吃。”

岳好擡頭看着他,大眼睛裏的難過和不解讓林風暗暗嘆息,他伸手拿起牛奶杯子,遞到她眼前道:“喝一口這個,面包就下去了。”

岳好依言喝了一口,塞在嘴裏的面包濕軟順滑了,果然很順利地咽了下去。

“你是女孩子,吃飯要斯文,雖然不必像許多女孩那樣小雞啄米似的,但也不能這樣大口大口地吞,腮幫子都鼓了起來更是要不得。”

岳好低下眼睛,她平生最怕人批評,可成長的歲月裏,得到最多的全是批評,對她那千瘡百孔的自尊來說,林風的這些話不過就是在上面加一道傷痕罷了。

她認命地一言不發。

“喝牛奶的時候,不要大口,這樣吞咽的時候會有聲音,十分不雅觀——吃飯時候不發出咀嚼吞咽的聲音,是基本的教養,你……”

岳好臉燒得坐不住,她站起身,因為心裏太慌張激動,起身時把身下椅子碰翻了,撞在地毯上,發出一聲悶響。

她連忙低身去扶椅子,對面的林風已經走過來,将椅子拎起塞回飯桌下面。他看着始終低着頭的岳好,沒再說話,将手攬在她細瘦的肩頭上,一邊擁着她向外走,一邊低聲道:“別生氣了,我以後不說了就是。”

岳好的眼淚掉了下來,這眼淚把她吓了一跳,她以前被老師當面罵是個傻瓜,被李雪罵是個結巴,被單麗麗取笑穿得像個要飯花子,她也不曾哭過,為什麽林風簡單的一句“別生氣了”就讓自己掉眼淚呢?

他的手始終不曾放開她肩頭,一路不由她停腳,将她一直擁到前院車庫處,她林風打開車庫門,擁着她坐在副駕上,給她系好安全帶,對着眼睛紅腫的她笑了一下,仿佛哄孩子似地道:“別哭了,一會兒給你買好看的衣服穿,好不好?”

岳好不知道該答好,還是不好,她從過去的生活裏,沒有汲取到任何處理健康的人際關系的經驗,心裏知道自己現在的表現十分糟糕,可是又不知道怎樣的表現才是對的,于是沉默于自己熟悉的沉默裏,任由事情變好,或是變壞。

她平生第一次坐轎車,還是坐在司機旁邊,這感覺太多新奇,讓她太久沒有餘裕說話,林風嘗試着啓了幾次話頭,見她完全心不在焉,薄薄的嘴唇露出一抹微笑,一路上再也不曾開口。

汽車過了收費站,進了城,岳好盯着密集的人群,穿梭的車流,目不暇接地看着車窗外,隔了很久,她才喃喃一般地說:“這就是城裏麽?”

林風看了一眼聚精會神的她,低低嗯了一下。

時髦的紅男綠女,一輛輛好看的汽車,五顏六色的廣告牌,看不到頭的高樓大廈——這就是能買到李雪身上黃色的羽絨服,單麗麗脖子上戴的小珠珠項鏈,還有無數同班同學嘴裏提到的有電影院、游樂場、有無數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東西的城裏麽?

林風将車停在常去的一家商廈門前,領着岳好下了車。岳好茫然地看着周遭,盯着那飄着太多彩旗的大廈門口,動也沒動。

林風見了,伸出手,讓岳好極為意外地握住她的手,修長有力的十指将她粗糙的手緊緊地握住,她擡起眼睛不解地看着他,聽他道:“走吧,先帶你去買衣服。”

談心

這一天仿佛是做夢。

太多新奇的事情,讓她的感官仿佛水漫湧過自己的頭顱一般,昏了,茫然了,以至于一整天下來,她還是不敢相信今天剛剛經歷過的事情,真的已經發生了。

她目光斜看一眼專心開車的林風,手不自禁地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小紅星項鏈——她平生第一次有屬于自己的首飾了,如果不算手指上的戒指的話。在她心裏,這枚戒指确實不算自己的,因為如果不結婚,林風是不會無端買一枚戒指給她的呀?

可是今天逛那個大得讓人暈眩的商場時,他卻給自己買了這條小星星項鏈,還說剛剛結婚的自己,應該戴一條紅色的,于是她就有了自己平生第一個禮物,簡單容易得仿佛打了個噴嚏一般。接下來一整天她都用手摸着脖子上的細鏈子,每摸一次,都更确定林風真的對自己這樣好,真好,他跟如寄一樣,都是這個世上對自己最好的人。

好幾次她在他買給自己衣服時,結結巴巴地拒絕,可是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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