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是一臉微笑的林風根本不容她表達意見,他對她的照顧與呵護,用一種最不讓她感到尴尬與難堪的方式表達了出來,以至于這一整天,岳好偷偷掉了好多次眼淚。

“等一會兒到了家,我媽可能會讓你換上那些衣服給她看,她一直想有個女兒來的,常常說有女兒才是福氣,現在總算如意了。”林風在車駛入清渠鎮時對她輕輕道。

岳好哦了一下,抿了抿嘴,沒有做聲。

“明天早上你打算幾點回家?”

岳好啊了一聲,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回自己奶奶家,心裏登時一陣興奮,忙答道:“天亮就回去,行麽?”

林風嗯了一聲,看了她一眼,商量道:“天亮有點兒早,八點怎麽樣?”

岳好哦了一下,有點兒不好意思,心中暗想人家對自己這樣好,自己還這麽急着想回家去,會不會讓他不高興啊?見林風半天不再說話,心中忐忑不已,一直到車駛進了林家大院,她還在為這個念頭糾結。

林風對她心裏的念頭一點兒不曾留意,見自己母親走了出來,他下車打開後備箱,對走過來的母親道:“東西都在這裏了,您看行麽?”

謝芳簡單看了看,把給兩位老人的衣服鋪蓋和糕點翻了翻,點了點頭,低聲對兒子道:“讓你給她買些衣服,買了麽?”

“都在後車座上,一會兒你讓她穿上看看?”

“也好,小好怎麽還不下來?”

林風搖頭,走過去拉開車門,對呆坐的岳好道:“怎麽不下車?”

岳好咧嘴一笑,她不好意思說自己不知道怎麽解開安全帶,低頭指了指帶子,林風笑了出來,幫她解開,伸手将她扶下車,然後走到後車座處,将給岳好買的衣服拎了出來。

謝芳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購物袋,詫異地看了一眼林風,母子二人目光對視,林風笑了一下,無所謂地道:“一次買夠了,省得以後總跑。”

謝芳哧地笑了,搖頭道:“春夏秋冬的衣服竟然都買全了?她還沒長大,将來這些東西都會變小,你呀,還沒學會賺錢,倒先學會了你們林家的大手大腳。”

“我哪有啊?這些東西加起來,還不夠我爸我哥請人吃頓飯。”林風一邊說,一邊沖身邊的岳好眨了一下眼,岳好怕惹惱林媽媽,抿着嘴,不敢笑。

謝芳聽小兒子提起丈夫和大兒子,輕輕哼了一聲,當着岳好,也未深說,只一徑回客廳了,坐在沙發上,指着林風放在茶幾上的購物袋道:“小好,你把這些挨個給我穿上看看,哪件穿着好看,明天回門就穿哪件。”

岳好不明所以地看着林媽媽,她不經世事的目光掩藏不了情緒,林媽媽輕輕笑了,低聲道:“林家在這清渠鎮是有名的人家,小好,你嫁了進來,回門要是穿得太破了,以後小風和我在這個鎮上都擡不起頭來。”

自己穿的好壞,竟然跟她們母子的臉面也有關系了?

岳好不知道這是林媽媽為了讓自己好受故意說的,還是事實上就是如此。她懂事地沒有多話,按照林媽媽的吩咐,将衣服一一試給她看,最後林媽媽選了一條白底紅花的長擺連衣裙,配着在城裏買的新娘子穿的紅色小皮鞋,讓她明天穿着這一身回去。

“你的頭發不好看,一會兒吃了飯,讓小風帶你出去到理發店,重新給你的頭發打理一下……”

岳好吓了一跳,她顧不得惹人厭煩,打斷林媽媽的話頭道:“我——我不去。”

謝芳詫異地看着岳好,等着她解釋。

“我——”岳好咬着嘴唇,她不想去鎮裏,不想在締結了這門親事之後,出現在衆目睽睽中,鎮裏的人肯定會和村裏的人一樣,像看猴子一樣地看着自己。

“為什麽不去?”謝芳等不到岳好的回答,徑直問道。

岳好從未在別人面前表述過自己內心的情緒,她也表述不明白,遇到批評、羞辱、輕視,她總是沉默,沉默,哪怕內心仿佛醞釀暴風雨的積雲一般越來越沉重,不堪重荷,她還是沉默,在這無可發洩的沉默裏,任情緒和天性被外力撕扯得扭曲,面目模糊。

她在林媽媽的目光裏退縮,感到自己的嘴角不自主地抽搐,緊張與不适,讓她的喉嚨仿佛抽筋一樣,什麽聲音都發不出。

“你慢慢說,不要着急——為什麽不去弄頭發?”林媽媽看見了她的緊張,聲音變得柔和了些。

“我——我不想去。”

“你不想去,一定有原因,你告訴我,為什麽不想去?”

“我——”

“小風明天就要去北京了,你從這個周末起,就要每天練習給他寫信,聽說讀寫,這是一體而成的事。你要是說不出來,将來寫信,表述上也會有問題——告訴我,別着急,一句一句來,你為什麽不想去弄頭發?”

岳好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坐在對面沙發上的林風看不下去了,插口道:“媽——”

“你別管。”謝芳的聲音很輕,但足以使林風閉上嘴,看着頭低垂着的岳好,目光裏全是同情。

“我——”岳好的臉漲紅了,她只想逃開,跑到樓上去,跑到奶奶家去,藏在林媽媽的目光找不到的地方,躲在那裏,再也不出來。

“小風,去給我倒杯茶。”林媽媽對林風道。

林風看了一眼備受折磨的岳好,跟大哥林岩不同,他從小就不曾違拗母親的任何話,小時候是因為對聰慧母親的崇拜,長大了,則是因為對母親不幸婚姻的同情,尤其發現母親的心髒不好之後,更是百依百順,他無奈地站起身,走到岳好身邊,伸手摸了摸她亂糟糟的頭發說了一句:“別怕,想怎麽說就怎麽說。”

岳好沒有擡頭,她聽見林風進了隔壁屋子的聲音,仍然低着頭,好一會兒,她聽見對面的林媽媽低聲道:“小好,擡起頭看着我。”

她聲音裏的什麽東西,讓岳好心中一動,忍不住擡起眼睛,看着對面的林媽媽,本以為自己會從她的眼睛裏看到瞧不起和惡意,可是沒有,眼前這雙眼睛滿是同情地看着自己,若非她以為自己眼花,還能看見一抹神情,似乎是善意,又似乎是理解。

“小好,發生在你和小岩之間的事,你覺得是好事麽?”

岳好吓了一跳,她想不到林媽媽竟然問這個,心中一點兒防備都沒有,臉色登時變得雪白,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林媽媽,好半時沒有回過神來。

謝芳将她的神情看在眼裏,輕輕嘆口氣道:“你吓壞了,這當然是壞事。可是小好,我想事已至此,凡事該往好的方向想,若不是我的那個孽子胡作非為,你也不會嫁進林家——你人生的軌跡,從現在開始,可能有無數個發展的方向,全看你自己怎麽把握了,你懂麽?”

岳好搖搖頭,不是不懂的搖頭,而是不贊同的搖頭。

她知道林媽媽的意思,林媽媽跟如寄還有爺爺奶奶想的一樣,只要她能嫁進林家,就是天大的好事一樁了。

可是有一個念頭深深地植在她心底,她不曾對任何人說出口,那就是林家雖然了不起,她這樣的人能嫁進來,雖然是天大的便宜,可是她再窮,再不起眼,她還是有自尊的。

她并不想高攀任何人。

可惜她的這點兒可憐的自尊,她身邊的人都不看重罷了。

“小好,我剛才說的,你可能沒聽懂,也是,那些大道理确實大而無當,難以明白。總之,因為你嫁進了林家,以後你在清渠鎮,不管是出去買東西,還是做頭發,都不用擔心會受到任何人的輕視,你懂麽?”

岳好搖頭,真的不懂。

謝芳輕輕一笑道:“你要是不懂,看我就知道了。我在清渠鎮靜養很多年了,從來不跟鎮上的人來往,這樣孤僻的性格,其實最容易讓鎮民看不慣,可是我從來——沒有任何一次——受到過這個鎮子裏人的排斥。雖然這話不該我說,但是還是得承認,有錢還是有好處的。”

岳好被林媽媽這番話說得啞口無言,自己尋思了半晌,一直到吃完晚飯,上了樓躺在床上,才慢慢尋思明白:

自己是什麽心裏話都不曾說,可是跟林媽媽這樣的人打交道,那些話是說出來,還是不說出來,差別并不是那麽大!

回門

晚上她很久很久睡不着,一想到要回家了,她心情就是一陣興奮,等到她終于熬不過睡魔,在舒服綿軟的床上合上眼睛時,已經是後半夜了。

林風的電話打進來時,她仍在沉睡,猛地被鈴聲驚醒,她吓得在床上驚起,瞪了半天眼睛,才發現自己不是在夢裏的奶奶家,而是如昨天早上一樣,在新家舒服的大床上醒來。

戰戰兢兢地拿起電話,小心地将聽筒貼着耳朵,聽見林風開朗清澈的聲音,讓人忍不住微笑了一下,他道:“小好,現在都八點了,你再不起來,我可不帶你回娘家了!”

岳好啊了一下,聲音裏的擔心和難過讓電話那頭的林風輕輕笑了,說了一句:“逗你玩呢——快起來吧,我媽說了,回門那天到得太晚,會被人笑話的。”

岳好不知道林風為什麽總是逗自己,這麽讓自己難過很好玩麽?她急急地哦地一聲,放下電話,爬起來沖進浴室,胡亂洗漱一番就沖到樓下,還沒到樓梯底,就看見林媽媽謝芳站在客廳入口,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對她道:“快去吃口飯,吃完了,我還有話叮囑你。”

岳好連忙答應,她心情太過激動,對餐廳裏桌上擺放的那些雞蛋牛奶面包全都沒有胃口,只抓起果籃裏的一只蘋果,大口啃用力咽,平時嘗都沒嘗過的蘋果,她連什麽味道都沒有品出來,就咽了下去,噎得自己喉嚨難受半天,無心再耽擱時間,沖回客廳,謝芳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道:“吃完了?”

她點頭,還被那蘋果噎得有點兒說話費勁,用手拍了拍胸口,才能道:“林——風呢?能走了麽?”

“要叫二哥,不許提名帶姓地叫林風。”謝芳糾正她。

二哥?

岳好在心裏暗暗覺得這稱呼太過親昵,還隐隐地覺得不妥,至于不妥的原因,她一時無暇顧及,只想快點兒回家,自己兩天沒在家了,不知道爺爺奶奶怎麽熬過來的?

“那二哥呢?我們該走了吧?”

“他馬上就來。小好,你過來,先把衣服鞋子換了,我給你梳梳頭發,還有幾句話你要仔細聽好。”

岳好忙走到謝芳身邊,按照林媽媽的吩咐,換上那件白底紅花的長款連衣裙和紅色漆皮小皮鞋。換完了,林媽媽左右上下地端詳着岳好,點頭道:“越看越覺得你孩子五官沒缺點,唉,我這輩子只知道讀書,最不會打扮,就給你綁條辮子吧,你小小年紀,梳髻子盤頭像個小媳婦似的,也不太适合。”一邊說着,一邊拿出梳子,給岳好仔細地梳攏頭發。她細膩的手不時擦着岳好的頭皮,輕柔而又體貼的勁道,讓岳好覺得舒服極了,因為林媽媽湊近了,一股讓人貼心溫暖的氣息圍繞在岳好的周圍,岳好擡起眼睛看了一眼林媽媽,目光在她柔和極了的臉上停留片刻,胸口暖呼呼地,夢裏夢了無數次的母親形象,在這一刻,跟林媽媽重疊了起來。

如果她有一個林媽媽這樣的母親,該有多好啊?

她的頭發向來沒有人打理,連劉海都沒有人給她剪,所以林媽媽将她所有的頭發都梳成了馬尾辮子,吊得高高地,用一個紅色小皮繩綁得結結實實。剛剛梳完,外面房門一響,一會兒工夫,穿着一身雪白西裝的林風走了進來。

他的目光幾乎立即停在了岳好身上,将她穿着白底紅花連衣裙和紅色小皮鞋的樣子端詳半天,末了看着她清湯挂面的臉,見岳好因為自己的目光而變得局促緊張,他嘴角輕揚,一點兒也不吝啬地誇了一句:“好看極了。”

岳好的臉騰地紅了。

“小風,回門的東西都放進車裏了?”林媽媽問林風。

林風點頭。

“小好,你今天回門,咱們這裏鄉下的老規矩,新媳婦這一天是不能留在娘家的。你要是想你奶奶,可以等小風去北京之後,那時候回去住幾天,但是今天不行,你懂麽?”謝芳語重心長地叮囑岳好。

岳好哦了一聲,對這個不近人情的老規矩十分失望,抿着嘴不做聲。

“你們倆這次回家,東西我都讓小風帶回去,中午不要讓你奶奶辛苦做飯,就用小風帶過去的東西吃點兒就行了,你奶奶身體不好,下午你們倆坐一坐,到四點左右,太陽還沒落山時候,就得回來,懂麽?”

岳好點頭,低低地嗯了一聲。

“你們那裏的鄉親,難免會去你奶奶家看熱鬧,你現在要時時刻刻記住,你是林家的媳婦,對他們那些人,愛搭理,就搭理一下,不愛搭理,你就讓小風來對付他們,千萬別自輕自賤,讓他們看了笑話,懂麽?”

岳好原本一直低着頭,聽了這話,擡起眼睛看着林媽媽,她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難道林媽媽的意思是自己以前自輕自賤,讓人笑話了麽?

她的神情讓謝芳知道這孩子誤會了,兩天的接觸下來,讓謝芳知道這個看起來傻乎乎木雕泥塑一般的小女孩,實際上心思靈透,脆弱敏感,林媽媽忙道:“我的意思是,在那些人面前,你要擡起頭來,不要自卑,別怕他們——你懷了林家的孩子,嫁了林家的人,對付那些要欺負你,讓你丢人的人,不要軟弱,把頭擡起來看着她們!如果你自己心裏先看不起自己,怎麽能指望別人尊重你呢?”

可是自己确實做了讓人看不起的事啊?

岳好難過地想,她沒結婚就有孩子了,而且才十五歲,雖然十裏八鄉也有很多十六七歲就嫁人的,比如張榕就是十六歲嫁了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可是她們都是結婚後才大了肚子,而她跟林岩,算是怎麽回事呢?

更說不清的是,她雖然嫁進了林家,嫁的那個人,卻不是肚子裏孩子的父親。

這些話她說不出來,既缺乏說出來的勇氣,也缺乏說清這些話的能力,只能在心裏難受着,對林媽媽的囑咐,不得不回應地點了點頭。

“小風,照顧好小好,別讓人欺負了她——到了下午三點多鐘,就帶她回來吧。”謝芳叮囑二兒子。

林風忙答應了,見母親沒有其他的吩咐,伸手拉住岳好的手,領着她向外走。

他将她安置在車裏,一邊開着車,一邊看着一路上都神情呆呆的岳好,終于忍不住道:“怎麽了?是我媽說了什麽讓你不高興了?”

岳好被這樣的話吓了一跳,她是誰?有資格對林媽媽那樣的人說的話生氣麽?她忙搖頭,因為

緊張,結巴的毛病犯了:“不——不是,我——我就是想——想家了。”

“馬上就到了,別着急。你以後要跟我媽媽一起住,時間久了,你就知道,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單純的人,因為她懶得複雜,所以她說話總是直來直去,适應了就好,她是個沒有惡意的人。”

岳好低低地嗯了一聲,不想再在這個話題上打轉,低聲說道:“林——林風……”

“叫我二哥。”林風看了她一眼,笑着糾正。

岳好被這個稱呼難為得半天張不開口,很久才蚊子哼哼一般地說:“二哥,我們回家之後,我要去看看如寄,行麽?”

林風轉過頭看了她一眼,清亮的目光閃動,問了一句:“後山果園那個最聰明的如寄?”

岳好臉不覺紅了,低低地嗯了一聲。

林風看着她,好半時沒有做聲,後來點頭道:“要我陪你一起去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