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不用!”岳好本能地一口拒絕。

林風只是看了她一眼,轉過頭,專注地開着車,一路上再也沒有說話。

那熟悉的三間小茅屋映入眼簾的時候,岳好的心髒砰地跳了一下。家,她從小長大的家,以往她從未覺得這家這樣熟悉,這樣可親,兩天的離別讓她在這間屋子內外所受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全都淡忘了,所剩下的只是過去十五年來這間小屋給她的親切與呵護——

奶奶,爺爺,她在這個世上僅有的親人——

自己解開安全帶,拉開車門,根本等不及林風,她跑着沖向從小長大的家。

“奶——爺——,我回來了!”她歡聲吆喝着,沖進了裏屋。

躺在炕上不能動彈的岳爺爺聞聲起來,看着沖進來的花枝招展一身豔紅的女孩,瞪大了昏花的老眼,半天了也沒認出來。

“爺——,我奶呢?”岳好走到炕沿處,坐在爺爺旁邊,一邊笑着,一邊問。

“小——小好麽?”岳爺爺看着仿佛蒙塵的玉器抹去了污垢之後,滿面閃着容光的孫女,試探着問。

“是我啊。爺,你這兩天好不好?”

“好,好啊。”岳爺爺高興了,笑了一下,笑完了,想起來什麽事,看着岳好身後,半天也沒看見人影,奇怪地道:“你女婿呢?”

岳好因為女婿這個詞,有點不自在,也只能跑出去找林風,見林風站在汽車後面,正在往外拎一包又一包的東西。

岳好知道這是林媽媽送給爺爺奶奶的東西,想到自己一着急就忘東忘西,大感不好意思,忙沖上去幫林風道:“我來拿一點兒。”

林風塞給她兩只被褥袋子,看着很大,拎起來卻十分輕,“把這個拿進去,給老人鋪在炕上。”

岳好哦了一聲,看着滿滿登登的後備箱,輕聲道:“原來你昨天買了這麽多東西,都是給我奶的啊?”

“不然給誰的?”

“我——我以為你給你媽買的呢。”

“她不缺這些東西。”一次拿不了,林風抱着大堆東西向屋子裏走,邊走邊對跟在身後的岳好道:“這些東西是我媽叮囑我買的,小好,她對你很好,你以後也要多用心一點兒,多多照顧我媽,行麽?”

岳好本覺得這些東西自己受之有愧,卑弱如她,對別人的施舍和可憐卻十分敏感,這時聽林風竟然有事拜托自己,登時覺得義不容辭,應聲道:“嗯——那——那你覺得你媽媽會聽我的話麽?”

“可能不會聽。”

岳好停住腳,瞪着前面的林風,對這個回答不知道作何反應。

“可是你可以當個奸細,比如我媽不睡覺了,你就給我打電話,這就算是幫忙了,對不對?”

岳好從小長大的環境,睡覺讀書這樣的事情,都不值得操心,只有不愁吃,不愁喝,錢多得花不完的人,才會在這樣的小事上費腦子——她低低地嗯了一聲,無可無不可地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兩個人進了屋子,岳爺爺對這個新上門的孫女婿笨拙又熱情地招呼了半天,始終不得要領,反而把自己累得大聲咳嗽,岳好爬上炕去,幫爺爺捶背,等爺爺咳嗽好些了問:“我奶呢?”

“一大早就去路口等你了,也不知道咋沒等到你們呢?是不是錯過去了?”

“我們從大橋那邊的路上過來的,我奶在哪兒等我呢?”

“哎呦,她在路南哪——這不是正好錯過去了麽?”岳爺爺着急地欠起身,一邊咳嗽一邊擔心地說。

岳好欠身下地,就想跑到路南頭的岔口去把奶奶找回來,一直在地上站着的林風見狀道:“我去吧,你留在家裏照顧你爺爺。”

岳好看着林風,兩個人目光對視,林風對着門口微微示意,當先出門去了,岳好跟在後頭,走到院子裏。上午的陽光燦爛清澈,照在一身雪白西裝的林風身上,顯得他的背影長身玉立,豐姿飒飒,岳好盯着他,越走越慢,後來停住腳,不動了,低聲道:“你叫我出來,有事麽?”

林風轉過身,幽黑的眼睛看着她,從口袋裏逃出一個紅色的紙包,遞給岳好道:“這是我媽媽給你爺爺奶奶的一點兒心意,你等一會兒別忘了送給他們。”

這個紅包太出乎岳好的意料了,她有點兒反應不及,盯着林風,嗫嚅道:“不是——不是已經給了我很多錢了麽?”

“這是回門的錢,這個鎮裏的老規矩,你拿着吧。”

伸手,接過這些錢,轉給爺爺奶奶——如此簡單的動作,卻比她想象的難多了。

她用手攥着亮晶晶的紅包,盯着林風漸漸走遠的背影,風吹過,她紅色的裙擺就那樣突兀地被風吹入她的眼睛,這身衣服,這雙皮鞋,這些禮物,這些錢,都是林家給她的——而她做了什麽,憑什麽接受人家這麽多的心意?

她怔怔地出神,不知道在院子裏站了多久,直到家門旁邊的小徑出現幾抹穿紅着綠的身影,叽叽喳喳的竊語讓她擡起頭,驀然發現同班的幾個女生——不,幾個對頭正站在小路那端,對着自己比比劃劃。

高挑白淨,胳膊上三道杠的是班長李雪,臉上有兩個酒窩的是全班最漂亮的單麗麗,一條長到腰際的粗辮子的,是顏丹——她一個村子一起長大的女孩,因為小學一年級讀了三遍,所以事實上她比這幾個女孩大了一些。

但這個事實,對她在學校的境況一點兒正面作用都沒有。

過去的經驗告訴岳好,她最好還是躲她們遠點兒,于是她握緊手裏的紅包,就當沒有看見她們,轉身向屋子裏走去。

“磕巴,你上哪兒去?”顏丹的聲音粗魯且直接,欺負岳好,她從來打頭陣。

岳好抿抿嘴,習慣地不吭聲,只想躲進屋去。

“不要臉——”“肚子大了——”“賣x的——”

她越是不吭聲,小徑那頭的聲音越是不肯止歇,反而越來越惡毒,岳好感到自己的眼淚開始在眼睛裏堆積,她不想讓她們看見,加快腳步向屋子裏跑。

哪知她只走出幾步,就聽見一個大人的聲音□來道:“那結巴孩子手裏拿的是紅包麽?”

“嫁進那樣人家,紅包還能少麽?”另一個本村人的聲音帶着毫不隐藏的惡意搭腔道。

岳好沒回頭,她一步跨進門裏,将兩扇薄薄的木板門在身後猛地關上,可是那嗡嗡的聲音還是透進關不牢的門板,鑽進她的耳朵裏:

“聽說大了肚子,林家才娶她的——”

“哦,怪不得……我聽說她結巴,怎麽還能嫁進林家呢,原來是大肚子了!”

“跟誰大肚子了?”

“林風呗,不是他娶了她麽?”

“不是哦,肚子不是林風搞大的哦——哎呀媽,這才是天下奇聞呢,你們猜誰是那個搞大了她肚子的人?”

“是誰?”一群人一疊聲地問這個削尖了嗓子說話十分刺耳的人。

岳好感到自己的心猛地一震,她的臉燙得仿佛燒了起來,本能地用手捂住耳朵,可是根本擋不住那個讨厭極了的聲音,

“是林岩,林家雙胞胎的老大!”

人群的倒抽口氣的聲音,就如同吞了大個頭的蒼蠅,岳好無力地靠在門板上,眼睛茫然空洞地看着自家黑漆漆的竈屋,胸口仿佛被人壓了一千斤的石頭,喘息都費力。

她丢人了。

那一天,在河灘邊上和林岩做了那件錯事之後——不,是在做那件錯事的過程中,她就知道自己丢人了,可是“丢人”這個念頭在她腦子裏轉動的時候,為時已晚,她所能做的,只是推開醉成一團爛泥的林岩,哭着躲到沒有人能找到自己的地方,哭到天黑,哭到眼睛裏再也流不出一滴淚水,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幹,才懵懂地在腦海裏想起一個詞:

她做/愛了!

一個多麽惡心、多麽□、多麽下賤的詞!

以往她只是聽村子裏那些口無遮攔的小媳婦大老婆們閑聊時,才知道這個詞指的是男女間被窩的那些肮髒事,每次聽見,她都面紅耳赤地躲開,有時候實在躲不開,看見她們那麽得意、那麽肆無忌憚地拿這種事情開玩笑,茫然卑弱的心裏,尴尬之餘,對她們最大的感覺就是鄙夷!

十幾歲的她,曾覺得被窩裏跟男人的那些事,是天下最惡心的。

而她竟然不要臉地做了那事了!

這天下還有比她更傻的女孩麽?

想到自己的傻氣,眼淚不争氣地開始在眼窩中聚集,越是用力控制,眼淚越是盈滿她的眼睛,沿着兜不住淚水的眼睑,流下臉龐,在她身上白底紅花的長裙上留下一串濕潤冰涼的痕跡。

交鋒

“小好,進來,別聽她們那些話。”爺爺在屋子裏喊她的聲音帶着老實人被激怒的火氣,傳進她的耳朵。

岳好用手抹掉眼淚,擦了又擦,直到自己認為一點兒痕跡都沒留下,方才進屋,對着爺爺關切的眼睛,她勉強笑了一聲,把手裏的紅包遞給爺爺道:“這是林家給的回門錢,爺,等我奶回來了,讓她好好收起來。”

岳爺爺高興地接過來,粗糙的手指有點哆嗦地打開紅包,拿出裏面紅鮮鮮的鈔票,窮了一輩子的祖孫倆,吃夠了沒錢的苦,對錢有種本能的看重。岳爺爺正要仔細數數,就見窗子那裏幾個人的頭趴在上面,本村來看熱鬧的人沖爺爺喊道:“岳老頭發財啦,收了那麽大的紅包,怎麽不把門打開,讓我們進去?”

岳爺爺迅速地把錢藏在身後,對着村子裏的鄉親陪了半天笑,支使岳好道:“快去,把門打開,人家都來看你了。”

岳好知道本村新嫁出去的姑娘回門這天,是有相好的鄰舍來探望的風俗,可是他們岳家這麽多年也沒有什麽相好的人家,這座沙灘上窮到底的孤單小茅屋,向來沒人屑于與他們來往的。

她把頭扭向一邊,對爺爺的話就當沒聽到。

“小好啊,快點兒——你怎麽不去開門呢?”老實了一輩子的岳爺爺着急了,生怕惹外面的鄉親生氣。

“不——不開!”岳好低低地、十分倔強地答。

“那哪兒行啊,前院大嬸子後街的二叔都在外面等着呢,你快去開門——”

“我不認識什麽大嬸子二叔的,不開!”岳好不想惹爺爺生氣,可是她想到幾分鐘前自己在竈屋裏流的那些淚水,胸腹之中一股不平之氣怎麽也壓不下去,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裏仿佛着了火一般,她不想被人看見自己被他們氣着了,扭着頭,瞪着黑魆魆的但卻熟悉到骨子裏的家,一動不動。

“你不開,我去開!”癱瘓了很多年的岳爺爺生氣了,在炕上爬起來,就要下地。

岳好伸出手,将爺爺按在炕上,低聲急道:“爺——爺,她們罵我,你讓她們進來做啥呢?”

“哎呀,罵一下又不丢塊肉——鄰裏是大事,誰還沒犯過錯,還能不來往麽?我以前都怎麽教你的?”忍辱偷生一輩子的岳爺爺又開始拿自己的人生信條教導孫女。

“不——不行!”岳好想答應,就像自己在過去的十多年裏答應爺爺奶奶的那樣,對別人的鄙夷侮辱逆來順受,辱罵她,瞧不起她,都當做沒發生好了,可是現在不行,她盯着自己身上的花裙子,想起過去幾天發生的事,想起顏丹單麗麗剛剛罵的“賣身的”“大了肚子不要臉”這些話,她再一次搖頭道:“不行,我煩死外面這些人了,爺爺,我寧可一輩子不跟她們來往,也不放她們進來!”

她聲音裏的決絕與傷心,讓岳爺爺怔在當地,看着孫女急得紅了的臉,眼睛低下,嘆了一口氣,不再提開門的事了。

外面看熱鬧的鄉親不滿的聲音傳進來,窗內祖孫倆不做聲地聽着,岳爺爺的嘆氣聲越來越大,岳好的眼睛則越來越冷,直到一個脆生生年輕女孩子的聲音傳進來,她才肩膀一動,回過頭來看着窗外,果然李雪顏丹單麗麗還沒走,因為窗子口的人慢慢散去了,她們三個湊到了窗前,內中李雪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岳好身上的紅花裙子,目光掃過她因為頭發都梳在腦後而露出來的姣好面目,嘴角微微一動,還沒有說話,一旁的顏丹已經忍不住大聲道:“磕巴,我媽說了,你沒結婚就有孩子,最不要臉。學校肯定不要你了,你就蹲在家裏養孩子吧!”

岳好聽得氣往上湧,她本就結巴,生氣了着急了傷心了,更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這些年她在學校裏被欺負得最慘,主要原因也是為此,語言是反擊的利器,而她的利器早就鈍了——她感到自己的喉嚨仿佛火燒一樣,緊張得幾乎要痙攣,就在她覺得自己幾乎要承受不住,想站起身跑出屋子,跑到山上自己獨處時的小屋,遠遠地抛下這個世界時,外面一個男子清朗的聲音□來,冷冷地道:“你媽哪知眼睛看見她沒結婚就有孩子了?”

林風?

岳好猛地湊到窗子跟前,看見院子裏顯然剛回來的林風站在顏丹單麗麗李雪後面,清澈的眼睛盯着這幾個面帶惡意的女孩,渾身上下的氣勢不怒自威,讓顏丹臉上一熱,肚子裏惡毒的話全都咽了回去;單麗麗則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林風的俊臉,好像呆了一般;三人中只有李雪不言不語地看着林風,她是村長的女兒,又在學校當了五年的大隊長,心眼比單麗麗和顏丹多一些,所以她說起話來,遠非一味蠻幹的顏丹可比:“她不是在沙灘上跟你哥亂搞大了肚子麽?全村人都知道,她不是不要臉是什麽?學校肯定不會要這樣的學生……”

林風走過來,他沒等李雪說完,徑直到窗子前對岳好道:“小好,出來一下。”

岳好吓了一跳,她本想搖手拒絕,可是林風眼睛裏的神色讓她沒了拒絕的膽子,下地,蹭到外面,慢騰騰地挪到林風身邊,敏感地感到了周遭仍在逗留的本村人的目光全都聚在自己和林風的身上,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低下頭,不發一語。

她的肩膀一緊,林風的手微微用力,将她擁在懷裏,她吓得心跳漏了一拍,擡起頭看着林風,見他好看極了的臉對着自己,微微一笑,笑容不似她平時見慣了的那般春雪初融的和柔清澈,反而帶着一股陌生的不羁狂放之意,她心中不能自控地怦然一動,聽他對着自己平生最大的幾個對頭笑道:“我媽說小好長得沒缺點,不梳辮子不打扮,就已經是這個村子最好看的了,我也這麽認為——小好,你想不想以後去北京讀書?不喜歡北京,想不想出國讀書?我馬上就去美國留學了,等你長大了一點兒,我們倆一起在美國玩幾年,你說好不好?”

岳好嘴角抽動一下,她對面顏丹和單麗麗的嘴巴張大了,李雪的臉色則變得跟紙片一樣慘白,岳好知道林風是故意的,心裏很是感激,可她不認為他所說的那些仿佛天方夜譚一樣的話能在自己身上實現,一時找不到語言回答,抿着嘴唇沒有做聲。

李雪看着被林風緊緊擁在懷裏的岳好,越看越氣惱,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氣惱,更不明白的是:過去十五年髒得像團垃圾似的岳家磕巴,憑什麽——怎麽有資格站在那樣優秀的男人身邊——

“你們哥倆跟她一樣不要臉!”她本來只生岳好的氣,可是現在她也生林家人的氣,心裏十分瞧不起瞎了眼睛看上岳好的林風,冷冷地丢下這句話,帶着單麗麗顏丹就要離開。

“我要不要臉,憑你也配評論麽?”林風十分平靜地口氣淡淡地答道。

李雪驚訝地轉過身,看着林風,村子裏和學校裏最得寵的她,說剛剛那句話的本意是激怒林風也好,是惹起他注意也好,顯然都沒有達到目的。她茫然地看着林風對自己無所謂地淡淡一笑,轉過臉望着那個不起眼的結巴,還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好聽的聲音說着可恨極了的話:“走吧小好,我始終找不到你奶奶在道南哪個地方,你帶着我過去,嗯?”

岳好一邊看着,她不知道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她和林風都被罵了,可是林風一句話都沒有為自己和他辯解,連她肚子裏的孩子的事都懶得解釋,他是不屑于跟這些人廢話麽?還是他本就是幫母親分憂,自己肚子裏的孩子是他哥哥的,還是誰的,對他一點兒困擾都沒有?

也或者,兩個原因都有吧?

或許這就是自己臨回家,林媽媽叮囑自己那些話的原因?

不要自輕自賤,不要讓那些什麽都不是的人傷害了你!

可是這幾個女孩在她以前的生活裏,絕對不是什麽都不是——過去的她,連給她們正眼瞧的資格都沒有,想不到時隔幾天,竟然會親眼看見她們在別人的眼裏什麽都不是。

她的手被林風攥得緊緊地,渾身不自在,被他硬是扯着,身不由主地向着道南的方向走過去。

有他在身邊,周圍那些圍觀的本村人,仿佛被狂風吹開的蒿草一般,紛紛退避閃到一旁,兩個人拉着手,越走越遠,消失在那些探詢疑問的目光之外。

不見

小小的炕桌,坐了四個人。

岳好跟林風并排而坐,爺爺奶奶坐在對面,面前的桌子上,全是林家帶來的酒食糕點,手腳得了風濕症行動不太靈活的岳奶奶,為了孫女回來熬夜做的大個頭餃子,很醒目地擺在了岳好面前,

岳奶奶不停地叮囑孫女:“多——吃點兒,小好,我——我加了一斤肉在餡子裏呢。”

岳好嗯了一聲,家裏只有過年才舍得吃肉餡餃子,奶奶身體又不好,擀這些餃子皮,她得吃多少苦頭啊——她夾了一個餃子,在奶奶的目光裏大口吃了一個又一個,吃得奶奶和爺爺都滿意地笑了,她跟着抿嘴一笑,就見旁邊的林風放下筷子,對對面的爺爺奶奶道:“你們慢慢吃,我吃飽了。”

岳爺爺本能地張開口要勸孫女婿多吃點兒,身材矮小的岳奶奶,卻是岳家三口人中,心思最為活泛的,她伸手拍了拍老伴的胳膊,看了林風一會兒道:“聽小好說,你——你過幾天要去北京了?”

林風忙點頭應是。

岳奶奶看了一眼孫女,将孫女打扮之後的樣子看在眼裏,越看心裏越是喜悅,養了十多年的孩子,老人的眼裏自己的孫女自然不醜,只是家裏太窮,太髒,這孩子從小就背着自家兩個老殘廢過日子,缺少年長女性的照顧和教導,所以沒有一點兒女孩的樣兒。現如今只是洗了個澡,換了一身衣服,這孩子就這個模樣了,那将來長大了,跟眼前這個一表人才的林風,不正是一對兒麽?

在岳奶奶心裏,她從不認為林風是臨時頂替的孫女婿,她這樣村莊裏長大的老人,認為結婚就是結婚,結了婚,那就是一輩子,小好進了林家的門,以後自然就是林家的人了——在她眼裏,自己孫女就算沒有懷了林家的孩子,以她現在的模樣和身段,将來也是美人胚子一個,有什麽配不上林家的?

她的小好,就該得到最好的。

“剛——結婚,你——就去北京了,隔得那麽遠,那哪兒行呢?”

林風笑笑,答岳奶奶道:“沒關系,她每周都會給我寫信,而且現在互聯網也很發達,她随時可以在網上看見我——”

岳奶奶不知道啥叫“網”,為了不讓人笑話,留了個心眼也不深問,只是搖頭道:“這——這樣不好,才結婚一個星期,就分開了,不——不好——”

岳好偷偷瞄了一眼林風,見他始終淡淡笑着,對岳奶奶的話不置一詞,岳好輕輕放下飯碗,眼前的粗瓷大碗,和用黑了的竹筷子,都跟在林家用餐時使用的那些精致得仿佛藝術品一般的餐具不同,她從心裏往外感激林風一點兒都沒嫌棄地拿了自家的筷子,用了自家的碗,雖然只吃了很少一點兒就放下了,但即使這樣,她知道一般人也是做不到的。

林風,本就不是一般人吧?

因了心裏這份感激,她開口對奶奶道:“奶——,林風——”

“二哥。”一旁的林風笑着糾正她。

岳好看了他一眼,兩個人對視一會兒,都忍不住笑了,岳好抿嘴道:“二哥他——馬上就要出國了,不能在家裏呆着。再說了,奶,依着你我跟着二哥去北京麽?那你們怎麽辦?誰照顧你們倆呢?”

岳奶奶沒回答,眼睛在林風和自己孫女臉上來回幾次,将他倆的笑容看着眼裏,目光中擔憂的神色輕了些,想到自己一生不能生育,無兒無女,不成想撿來的這個小丫頭倒有這樣的孝心,嫁進了那樣的好人家,心裏還能想着自家兩個老殘疾,眼睛裏濕了,輕輕擦拭,咳了一聲道:“你別擔心我們——”

“我——咋能不擔心呢?你們倆沒人做飯,沒人打柴,怎麽過呢?”岳好急了。

“這——這不是還有政府呢麽?”岳奶奶語氣不太堅定地說。

“啥政府?”岳好不明白了。

“你奶奶說的是敬老院。”一直沒做聲的岳爺爺咳了一下道。

岳好倒是真聽過這個,因為岳家的情形特殊,她從小就聽過很多鄉親對奶奶講,說奶奶收養自己錯了,如果不是帶着自己這個累贅,以爺爺奶奶的情況,是需要特殊照顧的五保戶,早就可以進敬老院了。

“可是——可是不是說,因為養了我,你們不能進敬老院麽?”岳好慚愧地小聲道。

岳奶奶沒有吭聲,岳爺爺咳了一下,嗫嚅道:“事在人為呗,你奶奶明兒會再去一趟敬老院,求求人家管事的,說孫女出嫁了,總該有資格進去了吧。”

岳好心裏越發難過,她知道奶奶去了也是白去,這十裏八村的鳏寡孤獨老了都可以去敬老院,但是只要收養了孩子了,就失去了資格——她很小的時候,就被人告知了這一點。

其實不用別人告知提醒,她心裏自然懂得爺爺奶奶養大了她,現在她養爺爺奶奶的道理!

她還要開口說話,一旁一直默默聽着的林風插口道:“我父親或許會認識這個鎮上敬老院的院長,其實敬老院離我家就不遠,走路二十多分鐘就到了,要是他認識院長,我可以跟他講一下,看看能不能想想辦法——”

林爸爸?

岳好腦海裏閃過那個派頭極大的中年人的樣子,那個進了自己家,不屑于坐下,不屑于跟爺爺奶奶講話,甚至不屑于掩飾眼睛裏的不屑于神色的男人,他一定是看不起自己家,看不起自己的,從她嫁進林家,他就未露過面,去求這樣的人,何苦來哉?

她們又不是不求他,就活不下去了!

“不——,不求你爸!”岳好打斷林風道。

林風看着岳好,納悶道:“不求他恐怕不行,我媽向來不跟人來往,更不會求人……”

“寧可——寧可不去敬老院,也不求你爸。”

林風搖頭不明,他看着岳好,見她明淨好看的五官上,滿是倔強,林風想不到她性格竟然這樣犟,簡直跟自己母親有得一拼,心中大感訝異,看着她,好一時沒有移開眼睛。

“奶——你明天去敬老院,先到林家找我,我跟你一起去找院長,行麽?”

岳奶奶知道孫女素來孝順,不答應她,只怕她在林家住的不安心,嘆了口氣,點頭答應了。

岳好高興得咧嘴笑了,三下兩下吃完了飯,起身把碗筷收拾了,就對林風道:“你在這裏等我,我上山看如寄了。”

說完,不等林風回答,一股風似的沖了出去。

走熟了的路,牽挂了兩天兩夜的朋友,她的腳底仿佛生風一般,沿着熟悉的山間田埂,跳過溝塹水窪,一路沖到了上果園去的山路,待到熟悉的果園的清香盈滿鼻端,她心口仿佛有幾萬只飛舞的蝴蝶一般,怦怦地跳個不停。

那間山中果農搭建的木屋映入眼簾,想到那個穿着白襯衫的清瘦身影随時可能出現在自己面前,笑容溢滿了她的眼睛,她張開口,一疊聲地喊道:“如寄——,如寄——我回來了!”

沒有人回答。

她腳步不停,一直沖到了木屋門口,伸手敲門,好一會兒,也沒有聽到輪椅軋軋的聲音,心中納悶,雙手用力,木門響了一下,被她推開了。

空蕩蕩的室內,什麽都沒留下。

心中那股喜悅激退,岳好茫然地在屋子入口處看着,如寄哪裏去了?張強呢?這小屋裏的那些書,那些筆,那些屬于如寄的點點滴滴,都哪裏去了?

一室空蕩,仿佛從未有人在這裏居住,從未有一個天下最聰明,聰明得看透了生死,仿佛塵世中一朵最聖潔的雪絨花一般的少年在這裏住過。

夢游一般,她在屋裏裏外來回地轉了幾圈,神思不屬地坐在窗下如寄慣常看書的地方,目光呆呆地盯着窗玻璃,心口仿佛被人掏空了一般地難受。

就算是走了,離開了,也不該這樣一點兒痕跡都不給自己留下啊!

如寄,她的朋友,她唯一的朋友,離開了,連個招呼都不跟自己打一下,就離開了,那樣靜靜地來到這山裏,這樣靜靜地離開這山裏,仿佛一陣風吹散了的雲朵一般,什麽都沒有給自己剩下,就永遠地消失了。

流失

岳奶奶跟岳好等在院長辦公室外面,上午過去了一大半,她們也沒有等到院長的身影。

從早上天不亮就起來往鎮子裏趕的岳奶奶站不住,她患有風濕症的雙腿本就不能長時間勞動,這時候矮身坐在牆根下。岳好本想跟奶奶一起坐着,可是身上穿的紅裙子終究是剛買的,她怕坐髒了,用胳膊靠着辦公室的窗臺,她低聲道:“院——院長要是不來上班,我們今天就白來了。”

“人——人家辦——辦事的都說了,院長一會兒就來。”岳奶奶對公立機構政府部門之類的地方,有種本能的敬畏,覺得在這裏辦事的人說的話一定可靠。

岳好心裏微哂,卻沒做聲,搶過奶奶手裏的蒲扇,一下一下地給奶奶扇風。她們一老一小守着這個門口一個上午,敬老院辦事的區域本來靜悄悄的,但是漸漸地,開始有人不時走過來,岳好感到這些人的目光帶着不遮掩的好奇看着自己,及至兩個一望而知是從食堂小跑過來的大媽,穿着白大褂,看着自己一邊小跑過來一邊嚷嚷:“她真來了麽?就是那個被林家老大搞大了肚子,嫁了老二的那個?”

岳好臉頰發熱,狠狠瞪了一眼周圍的幾個人,轉過臉對着辦公室的窗子,絕對不要像只猴子似的被這些人參觀!

“別——別生氣,氣不起啊,小好,人——人這輩子,不是這個坎,就是那個坡,你要是想不開,好日子都會變壞了。”岳奶奶低聲對孫女的背影叮囑。

“我——我才不會想不開!我就是不想讓她們看!”

岳奶奶對她聲音裏的倔強執拗毫無辦法,這個心頭肉般的小孫女,要說從小到大有什麽地方不遂心的,就是她有時候太倔了。

“是岳家的娘倆吧?”

一個聲音在她們後面響起來,岳奶奶和岳好同時看向來人,見一個中年胖胖的婦女站在兩個人身後,眯着一雙眼睛,打量着自家兩人,岳奶奶忙點頭應是,這中年婦女說:“我家裏早上有事,沒來上班,聽人說你們等了我一個上午,有事麽?”

“啊——啊,有事啊。”岳奶奶想不到這個人就是院長,一疊聲地答應着,站了起來。

“有事進來說吧。”院長說,看了一眼岳好。

岳好感到她的眼睛在自己臉上逗留了片刻,心中知道這個院長也跟別人一樣,對自己十分好奇,說不定快中午了還從家裏趕過來,就是為了跑過來看自己幾只鼻子幾只眼的。

她跟在奶奶身後,進了屋子,一言不發地聽奶奶跟院長說着自己家的情況。岳家的困難和特殊性,在整個清渠鎮都出名,年年拿民政的救濟和困難戶補助,不用講,這個專門接收鎮裏五保戶的敬老院院長,自然是知道岳家情況的。

“岳大姐,你們的情況我們都了解,不是我們不收,是你現在的條件确實不符合規定——你有孫女,你這孫女還嫁進了林家,哪還能進這專門給鳏寡孤獨的敬老院啊?”院長聽岳奶奶磕磕巴巴地說個不停,忍不住打斷她道。

“那——那小窪村的于得志咋能進來呢?”岳奶奶不理解地問。

“于得志的情況跟你不一樣,他也是一輩子沒兒沒女,但是人家收養的女兒争氣啊,掏錢讓他住進來的。”院長一邊說,一邊看了一眼岳好。

岳奶奶想不到是這樣,說到錢,岳家最缺的就是錢,她哦了一聲,憔悴的臉上滿是失望。

“多——多少錢?”岳好回視着這個說話喜歡東敲西打的院長,問道。

“一個人一個月一千五,兩個人就是三千,一次交半年的——住院期間要是生病吃藥,費用另算。”

“我給我奶奶我爺爺交這個錢,他們就也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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