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

于得志一樣住進來了?”

院長看了一眼岳好,在她面目姣好的臉上看了一會兒,點點頭。

“奶,你跟我爺爺住進來吧,把我的錢都給你們。”

“胡——胡說,那是給你将來過日子的錢。”岳奶奶不同意。

哪知岳好定了主意,九頭牛都拉不回,她從來沒有過自己的錢,哪怕一分錢也好。她吃的飯,喝的水,她能長這麽大,承受的都是爺爺奶奶的養育之恩,她為自己能在這個最關鍵的時候,有了自己的錢而高興——如果那些錢能讓爺爺奶奶安度晚年,她自己将來讨飯餓肚子都沒關系。

或許是錢給了她勇氣,或許是這一刻發現聰明如奶奶,也需要幫助,她一個人,雖然偶爾結巴着,但是還是将交錢入院的手續打聽清楚了。

她心裏裝着這件事,那幾天來回地奔波于銀行,敬老院會記室和辦公室之間,交了錢,辦好手續,連續幾天,她都大清早跑回沙灘上的茅屋,給爺爺奶奶收拾入院的行李。

等到她終于将奶奶爺爺全都送進敬老院,松了一口氣下來的時候,才發現林風已經離開家,到北京的學校去了。

這時才想起來,他曾經跟她說過今天要離開,可惜她清早天沒亮就跑回沙灘上去了,根本忘了他要離開這回事。

她站在林風的屋子裏,看着因為他的離去,而顯得空蕩蕩的房間,深藍條紋格子的床單,随意放在寫字臺上的水筆,帶着一股寂寞寥落的氣息,跟她一樣,思念着主人。

空了,都空了,她長大的那間小屋,山上果林裏的那間小木房子,還有嫁進來的這間大宅院,都空蕩蕩地,天地這樣大,可她以後該去哪裏呢?

沒有家,沒有學校,沒有如寄,沒有爺爺奶奶,甚至剛剛嫁人,身邊又沒了丈夫,巨大的失落與不适籠罩着她,岳好怔怔地站在地上,感到下身一陣潮濕。

她心中一驚,抱着肚子悚然靜立,又是一點點潮濕的東西流出,她知道這是什麽,上一次就是這個讓她奶奶發現了她懷孕的事實。她吓得抱着肚子跑出林風房間,沿着樓梯快步跑下去,在林家大屋子的側翼,找到永遠坐在書房裏的林媽媽。

謝芳放下書,看着臉色雪白的岳好,目光掃過她捂得緊緊的肚子,臉色也跟着變了,擲下手裏的書,上來扶住岳好道:“怎麽了?”

“又——又流血了。”岳好聲音顫抖着說。

謝芳扶住岳好的手不自禁地握緊,她一刻都沒有耽擱地道:“走吧,我們去醫院。”說完,轉身出去,片刻匆匆回來,拿着簡單的換洗衣服和衛生用品,幫岳好拾掇好,領着她直奔市醫院去了。

從小風裏淘雨裏跑的岳好,沒進過醫院,她迷茫地坐在輪椅上,懵了一般地任由醫生護士在她身邊弄這個搞那個,她的肚子一陣一陣地抽疼,身邊只有一臉雪白的林媽媽陪着自己,她咬着嘴唇,勉力壓抑自己身體中如潮水翻湧一般的痛苦。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早該帶你來醫院的,我只是舍不得小風,想等他走了,我們倆再來醫院……唉,都怪我,我真沒想到會這樣——”謝芳看着躺在床上的岳好,十分自責。

岳好被痛苦兇猛地襲擊着,她說不出話,肚子裏那個她從未在乎的陌生生命,此刻仿佛提醒她自己的存在一樣,給她尚自稚嫩的身體帶來莫大的痛苦。

她聽着林媽媽不停地在自己的耳邊說話,眼睛盯着醫院高高的雪白天花板,腦子中空白一片,漸漸地閉上了眼睛。

重逢

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知道那個孩子沒有了。

岳好盯着林媽媽悲戚的神色,不懂林媽媽為什麽這樣傷心,難道大家不是跟自己一樣都盼着這個麻煩的孩子消失麽?誰會喜歡孩子呢?這個可怕的将生活攪得一團糟的孩子,能這樣消失,不是太好了麽?

一想到自己不用擔心生孩子了,她就感到由衷的輕松,她是這樣年輕,年輕得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麽,痛悔自責感傷,恨不得時光倒流一切從頭來過的感覺,要等到她真的長大成人,回思起今時今日的種種,才會出現。

她從床上起身,心情雀躍着想要下來,謝芳一旁忙道:“你動作別太猛了。”

岳好覺得自己現在的精神頭,沿着清水河跑幾個來回都沒有問題,不想惹正在傷心的林媽媽不悅,順從地躺回床上,由着林媽媽給自己蓋上毯子,盯着林媽媽微腫的眼睛,問道:“我們什麽時候回去?”

“不喜歡這裏?”

“我想回家。”

謝芳點點頭,隔了一會兒說:“小好,孩子雖然沒了,要是你願意,你還是可以跟我一起住的,你知道麽?”

“我——我不能跟我奶奶一起住麽?”岳好驚訝地問,清渠鎮的敬老院條件非常好,爺爺奶奶單獨占了一個屋子,還有自己可以做飯的一個小陽臺,她滿心以為沒了孩子的累贅,自己終于可以搬出林家,到爺爺奶奶那裏,每天給他倆煮飯吃呢。

“你願意怎麽樣,都可以。我其實很喜歡你這孩子的性格,挺盼着你能陪陪我,唉,小風他們倆從小就很獨立,我身邊很多年沒孩子了——”

岳好在跟謝芳接觸的這些日子,心裏也漸漸知道,這個臉上始終淡淡的林媽媽,心裏很和氣很公正,她喜歡自己麽?其實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也覺得林媽媽雖然不如疼自己的爺爺奶奶可親,但是跟她這樣的人相處,比跟這個鎮子裏絕大多數的人要容易多了。

再說當初要不是林媽媽,自己就算是大了肚子,也嫁不進林家的。

她喜歡自己陪着她麽?那——那該怎麽辦?

“還有,小好,雖然你是因為懷了這個——這個孩子才走進我家門的,現在孩子沒了,我們還是欠你的。小岩做的孽,把他關進監獄十多年都不為過,我作為他的媽媽,還是想多補償你。現在你奶奶爺爺的情況,也沒辦法再養你,敬老院那種地方,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住進去了,将來怎麽辦?”

岳好低下頭,剛剛心中那種解脫了一般的雀躍,因為眼前的境況,慢慢消失了。

“你要是想跟我一起住,下午我們就可以回去了,家裏的條件不比這裏差,我本就打算等你忙完了你爺爺奶奶入院的事情,就開始督促你讀書的,現在也是時候了,等你身子一好,我們就開始辦這件事——”

岳好吓了一跳,搖手結巴着道:“不——不要,你要是逼我念書,我——我寧可還是——還是跟我爺爺奶奶一起住……”

“我要是由着你跟你爺爺奶奶一起住,小好,我自己也省得麻煩,我這個人天生就怕麻煩——可我不能由着你,你現在或許不懂,但等你長大了一些,你就懂得林媽媽的好意了。”

岳好苦着臉盯着林媽媽,不管她怎麽傻,怎麽不知世事,怎麽視學習為畏途,她內心深處是懂得的,林媽媽所說的話,确實句句都是為了自己好!

于是她想了一會兒,點頭道:“那——那我能每天去看我爺爺奶奶麽?”

“那有什麽不行的?”謝芳見岳好答應了,對她笑了一下,四十多歲的謝芳,眉清目秀,端莊斯文,她的兩個兒子容貌很大程度上,繼承了她的基因。

“這——這樣的話,我多讀點兒書也沒啥。”

“一個人一輩子要是不喜歡讀書,還能有什麽意思呢?”謝芳嘆口氣,說了一句絕對是言出由衷的話。

岳好瞄了一眼林媽媽一本正經的臉,知道她說的是心裏想的真話,想到林風二哥那天提起的林媽媽看起書來,能不吃飯不睡覺,就忍不住想要笑出來,轉念想到林媽媽因為孩子沒了,心情似乎不太好,遂微微低了頭,沒再做聲。

下午謝芳辦好了出院手續,兩個人就回到清渠鎮了。不管岳好如何說自己沒事,謝芳始終堅持她必須在屋子裏躺着多休息,更勒令她整整一個月不許出門,不許動用涼水,簡直就跟生了孩子坐月子沒區別。

岳好知道林媽媽是好意,對于別人的惡意,她從小就習慣了,知道如何應對,要麽躲開,要麽忍耐,但是十五年來極少承受的別人的好意,讓她完全亂了手腳,愁眉苦臉地聽林媽媽的吩咐,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這屋子的窗子關着,窗紗拉上了,弄得屋子裏的光線有些陰暗。她看着床頭林媽媽給自己搬來的幾本書,一邊被屋子裏的溫度熱得額頭鼻翼全是汗,一邊百無聊賴地瞪着天花板,對林媽媽剃頭挑子一頭熱地想要教自己讀書的念頭,十分不熱衷。

瞪了半天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迷糊了醒來,醒來了又迷糊,就這樣混過了第一天。

第二天她因為前一天睡多了,無論如何睡不着,在床上翻來覆去,眼睛掃過床頭自己碰也沒有碰過的那幾本書,嘆了口氣,伸出手想要拿起一本的時候,房子裏突然響起一陣鈴鈴的電話聲。

岳好轉過身,看着床頭電話,誰打來的?

難道是去了北京的林風?

想到林風,她百無聊賴的心情登時興奮起來,探手拿過聽筒,聽見對方一個男聲的“喂”,低沉渾厚,隔着話筒,和林風平素清澈斯文的腔調略有不同,她以為電話都這樣,遂對着裏面大聲道:“二哥,你找我麽?”

電話那頭發出一聲嗯的聲音,顯然有些奇怪,好一陣話筒裏靜靜地,再沒出聲。

岳好在屋子裏整整憋了一天多,這時候巴不得林風能跟自己多說說話,她一疊聲道:“那天你走的時候,我去幫我奶奶整理行李,忘了送你,我真是笨啊,這樣的事情也能忘——”

她一邊說,一邊懊惱地嘿嘿了一下,想到林風特意叮囑自己他走的時間,自己還是跑回老家,幫奶奶奔波于敬老院與老家之間,真是太不夠意思了。

“你不說話,是不是還怪我那天逼你唱歌啊?其實你唱歌不難聽,我可喜歡聽了,我覺得你比電視上那些男的唱的都好聽。”岳好聽他不肯說話,一邊笑嘻嘻地誇他,一邊心裏開始納悶。

“你身體好麽?”那個聲音咳了一下,調子怪怪地問。

岳好拿着聽筒,奇怪地皺起眉,問:“你生病了麽?怎麽聲音這麽奇怪?”

那邊的人沒說話,只是極輕地清了一下嗓子。

“你知道小孩沒了?我身體很好啊,就是你媽媽心情不好,今天早上她來看我,眼睛還腫着——我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愛哭……”

電話那邊很久沒有說話,岳好喂喂了好幾聲,才聽見他說:“我媽——她很少哭——”

“是啊,可是在醫院裏她就哭了,她好像挺想要小孩——林媽媽說你從小就很獨立,她身邊很多年沒孩子了,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她才哭了兩天了吧?”在生孩子這件事上,岳好跟林媽媽希望的正相反——她才十五歲,太年輕了,完全不能理解林媽媽的心思,只是因為林媽媽的不快樂而心情郁郁,遂嘆了口氣。

電話那頭的人顯然心情也極為不好,很久他都沒有再做聲,後來他低低地說了句類似好好休息的話,就挂了電話。

岳好聽着電話那頭嘟嘟的盲音,納悶了好一會兒,不知道林風怎麽電話裏跟以往不一樣,好像很郁悶的樣子,難道他也想自己生孩子?

到底生孩子有什麽好啊?

她放下話筒,發了會兒胡思亂想的呆,實在不知道自己該怎麽打發這無聊的時間,在床上輾轉反側半天,想到那個電話來之前,自己本想看書的,擡起手,從床頭随便撿起一本,翻開第一頁,見上面寫着“憂郁的星期三: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三是個相當可怕的日子,是懷着恐懼等待它來臨的一天,必須提起勇氣挨過去,然後很快将它忘記。”

她看了一遍第一個句子,發現自己竟然能看懂,驚奇加上納悶,奇怪那個星期三為什麽那麽可怕,一下兒從床上爬起來,倚在床頭靠板上,接着翻了下去。

她連續四天沒有出房間,将這個故事看了兩遍。

她不能形容自己心情的激動,很久很久地捧着這本薄薄的小冊子發呆,茱莉和她的長腿叔叔的愛情讓她無比震撼,她一會兒嘆氣,一會兒微笑,後來終于忍不住,一下子跳下床,拉開紗簾,打開窗子,看着外面青山綠水的原野,那種想要呼喊、想要與人分享的感覺讓她不停地微笑,為茱莉童話一般的幸福深深地狂喜。

笑着,幸福着的時候,林家大門那頭傳來的汽車引擎聲讓她稍稍驚醒,走到另一側的窗子邊,奇怪地向下望,只見一輛黑色的汽車停在林家大門口,過了一會兒,車門開了,從車上走下來一個個子高高的男子,黑色的襯衫,黑色的長褲,仰起頭來,俊美得恍若神祗一般的臉孔,讓她倒吸了一口氣,從窗子邊猛地躲開,站在紗簾後。

但聽得啪地一下,《長腿叔叔》掉在地上,而她一臉雪白,恍若未覺。

亂心

她感到自己的身子在漸漸下滑,仿佛不能自控地從山巅掉落的感覺,心中一驚,伸手在背後猛地一撐,才止住軟倒的身體。

或許她該逃開,馬上離開這裏?

她心中這樣想着,至于自己為什麽逃開,到底要逃什麽,心中完全沒有想清楚,只覺得自己該在林岩進家門之前,逃出這棟房子,逃到一個遇不到他的地方,等他離開了,自己再回來。

她擡起顫抖的雙腿,向房門外走去,走廊上依舊空無一人,樓梯引誘地通往那些安全廣闊的沒有他的空間,她起身向樓梯走過去,到了拐角處,聽見外間的大門一響,她心中一陣震顫,樓下進來的腳步聲,讓她僵立在樓梯拐角處,再也移不動腳步。

屏息靜氣,心跳都幾乎要停止一般地聽着他走了進來,心驚膽戰地害怕他向樓梯走過來,直至通往書房的門響了一下,她才意識到自己吓得都忘了呼吸,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擡起腳,輕輕地,小心翼翼地不發出任何聲響,向樓梯下走去。

隔着長長的走廊,林媽媽輕輕說話的聲音傳了出來,穿過空無一人的客廳,鑽進她的耳朵,

“既然是回來看我,怎麽先去市區看了你父親?”

“從市區路過,自然要先去他那裏探望,他終歸是我父親——”林岩的聲音十分低沉,似乎情緒很糟糕。

“這就是小風跟你的不同之處,他從來不會去看你父親,這次開學,他也不過是給你父親打了個電話,說一聲就去北京了——你去看你父親也罷了,我不知道也不生氣,可是何必開着他的車回來?你是誠心想讓我生氣麽?”謝芳的聲音十分惱怒,她跟丈夫林嘉樹的關系顯然比岳好原先所想的還要糟糕一些。

“他們住的地方在郊外,很難打車……”

林岩這句解釋根本沒有來得及說完,謝芳已經斷然打斷他說:“他們!誰是他們——你看見那個女人了?不要到我面前說他們那些肮髒事,我——”

謝芳的話戛然而止,林岩的聲音十分惶急地道:“媽——,媽——你沒事吧?”

岳好的腳步微動,林媽媽的心髒不好,根本受不得刺激,為什麽他這麽不小心呢?像二哥那樣當個孝順體貼的兒子不好麽?為什麽每次回來都要讓林媽媽生氣?

她抿緊嘴唇,林媽媽對她的好處,讓她此時沒法向外一逃了之,翹着耳朵聽着書房那邊傳過來的聲音,只有林岩低聲,似乎是忏悔,又似乎是自責的低音傳出來,說的什麽,隔了太遠,她卻聽不清。

心中終究是擔心林媽媽,她輕輕走到客廳門口,越走離書房裏面的人越近,林媽媽輕輕的聲音終于出現,說的卻是跟自己有關的話,“那個孩子沒了,你害了人家一輩子,媽媽替你還這個債——你從今以後可以不用回來了。”

“我——”林岩的聲音欲言又止。

“要是回來看我,那就做好準備,不準去看你爸爸。我知道這對你不公平,可這世界上哪裏來的那麽多公平?你是我生的,如果你堅持到你父親和那個女人跟前走動,我不攔着你,你就當沒有我這個母親就是了。”

“我——我聽您的。”林岩的聲音無奈中夾着痛苦,對母親允諾道。

“我這樣講,并不是說不讓你們父子見面,如果他想見你,讓他去找你,俄羅斯,哈爾濱,對他來說都很容易,但是你是我的孩子,我不許你到那個女人面前走動——這既關系到我的尊嚴,也關心到你們兄弟的人格。你懂麽?”

“我懂——我一直都懂……”林岩的聲音沉重得意味深長。

“這件事就這樣解決了,你能回來看我,我心裏很高興,可是小好住在這裏,我想她不會想見你,你最好……”

“媽——”

“什麽?”

“她在哪裏?”

“你還想見她麽?”林媽媽的聲音惱怒又震驚地道。

“我想看看她。”

“她不想見你。”

“我只是看她一眼——她在哪裏?”

“這——真是太離譜了,你到底在想什麽呢?”謝芳剛剛平靜下來的聲音又激動起來。

“媽,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對她,從開始就沒有惡意——別的解釋我不想做,這件事終究是我的錯。我只是看她一眼,看完了我就走。”林岩顯然十分顧忌母親的心髒,但對自己要看一眼岳好的決定也十分堅持,聲音克制忍忍,隔着一間客廳的距離,岳好也能感到他這樣說話行事,顯然費了他極大的力氣。

“我不同意,她剛剛失去孩子,需要休養。”

“我只是看一眼她,看了我就走。”

“既然只是看一眼就走,那何不現在就離開?我真不懂你是中了什麽邪了,你從小胡鬧,也沒有到這個地步,怎麽到了小好這裏,就變得這麽邪門?別讓我像看個變态一樣看着你,她根本就是個被你吓壞了的孩子,你最好離她遠點!”

岳好站在外面靜靜地聽着,林媽媽聲音裏的呵護與激憤,讓她不安慌亂的心漸漸地靜下來,她感到自己的眼睛有點兒潮濕,長了這麽大,從來沒有人這樣為她說話,擋在她與這個冷酷可怕的世界中間,為她遮風擋雨,就連最愛自己的爺爺奶奶,多數的時候,面對周圍村民不經意之中的冷言冷語,也是能忍就忍,不敢也不習慣反抗——她擡起手,擦了擦自己不争氣的眼睛,因為林媽媽的存在,總算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她生怕林岩離開時正好撞見自己,擡起腳,極快地跑上樓去了。

一個人躲在屋子裏,為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莫名地哭了很久,直到外面引擎的聲音響起,她才警覺地停了啜泣,擡起頭,怔了一會兒,起身走到窗子邊,看着大門外那個黑色的車子漸漸地開走,漸漸地遠去,直到什麽都看不見聽不清,她才頹然坐在窗下椅子上,雙手支頤,與一室的安全和靜寂相伴枯坐。

等到情緒終于平靜下來,岳好終究有些擔心林媽媽的身體,害怕被她看出自己剛剛哭過,起身到洗手間去,不敢用涼水,打開熱水龍頭,洗了臉,用毛巾在眼睛上敷了好一會兒,深深地喘口氣,覺得自己好多了,起身向外走,堪堪走到門口,就聽見房門上響起極輕極輕的敲門聲。

“是林媽媽麽?我正要下樓去看你——”岳好一邊說,一邊打開門,卻被站在門口的高大身影吓了一跳,她擡起頭,對上林岩漆黑烏亮的眼睛,岳好張開口,心髒仿佛雷鳴一般跳了起來。

“我來看看你。”他一邊說,一邊擡起手,撐開門,走了進來。

情幽

她瞪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全是恐懼,人不能自控地向後跑——其實此刻最安全的逃跑方式是闖過門,進入走廊去喊林媽媽——可站在門口的林岩讓她吓壞了,經過他的身邊到走廊去這樣的念頭根本沒有出現在她腦海裏,只是本能地覺得離他越遠越好,那距離越遠,就越安全。

跑到窗下時,她的身體已經開始哆嗦了,慌不擇路中絕望地發現自己被困在了房間裏,逃無可逃,門後輕輕關門的聲音吓得她猛地啊了一聲,擡手掀開落地窗簾,像一只自欺欺人的鴕鳥一樣将自己埋在窗簾裏面,緊緊地閉上眼睛。

心跳如雷,腳步聲離她越來越近,世界仿佛凝固了一般地動都不動一下,她的耳朵開始嗡嗡作響,心髒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緊緊攏在她身上的窗簾動了一下,岳好心中一驚,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一股力氣,猛地伸手,硬是将窗簾布從林岩手裏扯了回來。

“別躲在裏面。”他的聲音很低,也很輕。

岳好将窗簾緊緊地攏住自己的臉,咫尺相隔,她的周圍,除了一片粉紅嫩白的綢布窗簾,什麽都看不見。

我看不到你,你也看不到我,就像我希望所有發生過的那些事情,從來都不曾發生,我的生命裏以前不該有你,以後也不會有你,陌路上不該相遇的,終歸是陌路……

心頭滿滿的時候,她感到自己身周的窗簾微動,心中一驚,不覺低下頭,寬大的窗簾下擺處,她看到一抹黑色的身影,手不禁一松,高高大大的林岩果然已從窗簾下擺閃了進來,她吓了一跳,近在咫尺中,目光再也沒有地方可以逃避,她的眼睛凝在他的臉上,兩個人目光鎖在一起,好久,誰也沒有動一下。

密密實實的窗簾,擋住了外面的世界,她站在高大的他身前,修長的剛剛發育的身體,堪堪到他的胸口,這樣擡着下颏跟他目光對視,她消瘦尖俏的下颏顯得額外清減——林岩烏黑的眼睛看了她一會兒,伸出手,伸到半途,伸到離她面頰只有寸許遠的地方,才想起了什麽,很快地縮了回去。

靜靜地站着,他始終盯着她,就如同兩個人在那個炎熱迷失的午後,初次見面時他所做的一樣——岳好覺得自己又一次迷失了,曾經無數次地悔恨那一時那一刻那愚蠢至極的迷失,可是當時間又一次回到與當初相仿的情境時,她的表現并不比當初的那個傻瓜強多少——

她該有多傻啊,同樣的錯誤犯兩遍?

猛地收回目光,岳好低下頭,想要離開。

“你身體好麽?”他總算開口道。

聲音被裹在簾幕中,悶悶地,語音中的情緒跟二人小小的密閉世界裏的氣息糅雜在一起,複雜得險些讓他們窒息——她搖頭,一句話也不肯說。

“我——我——連夜趕回來的,好幾天沒有睡好了……”

……

“你将來打算怎樣?”

……

“要是家鄉呆不住,你可以去找我,你知道麽?”

……

“不然的話,我也會抽時間回來——”

“不用——”這句話讓她心中大驚,不等他說完,擡起頭,脫口而出道。

林岩幽黑的眼睛盯着她,如此狹小的空間,根本沒有餘裕躲閃,像是退無可退只好背水一戰的戰士那樣,她靈魂深處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股橫氣,撩起眼睛直直地回視着他。

一剎那的失神——

棱角分明的臉孔跟林風的一樣,可是在一些細微的地方,或許是眉梢,或許是唇角,又那麽的不同……

平生第一次,在說話的時候,她敢于正視別人的眼睛,簾幕之後仿佛是萬丈深淵,而她站在窗簾的這一側,不敢,也不願失去這僅剩的寸土——

“你不要回來,我不想見你。”聲音很低,卻很決絕,小女孩的稚嫩聲音之後是獨獨屬于這個年紀的小女孩才有的倔強,愛恨分明的年紀,愛就是愛,恨就是恨——而這時候的她,恨他。

林岩嘴唇微動,卻沒發出聲音。

“不——不是林媽媽心口疼,我就跑了,等你走了我再回來——我不想見你,等過兩年我長大了,我就不在你家住,那時候你就再也欺負不到我了……”

“我從來沒有欺負過你——”

“你有——你在河邊……”

“我沒有欺負過你,不管我自己喝得多醉,不管你對別人怎麽講,我都知道我沒有欺負你……”

“你有——是你先抱我的……”岳好幾乎要哭了,想起往事,懊悔和惱怒讓她幾乎口不擇言地說:“要不是你那樣,我怎麽可能懷孕?怎麽可能被那麽多人笑話?你——你是個壞人……”

十五歲的年紀,罵起人來,還在用好壞區分——

林岩本來滿心氣惱,她最後一句話卻讓他的心口好像被重重的砸了一拳,看着她,因為清瘦,那玲珑剔透的五官憔悴得不成樣子,似乎總躺在床上的原因,頭發有些亂,窗外的一點點兒風透過來,她頰畔的發絲輕輕抖動,柔軟青澀,仿佛清水河岸邊那搖曳的水草……

不過十五歲……

他克制地清了一下嗓子,像是不相信自己的手一般,将手深深地□褲子口袋,說話之前,長長的沉默籠罩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直到岳好幾乎受不了,想要轉身離開時,他才說:“我回來一次,我媽媽犯一次心髒病,所以以後這幾年,我會很少回家——你安心在這裏長大,長大了,喜歡哪天離開就哪天離開,不用因為我提早走——”

他停住,欲言又止,似乎心中的話難以措辭,在目光微動之間,掃到她緊緊扭在一起的手指上亮亮的一點兒碎鑽之光,林岩神情一怔,低聲問:“這戒指很漂亮——小風買給你的?”

岳好把頭扭向一邊,不肯說話。

“好好戴着,別摘下來——這人從來沒給女人買過東西。”林岩意味深長地說。

……

她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麽,也完全不關心,一徑地不言不語,倔強地等着他離開。

林岩見她這樣,不由愣愣地站了片刻,後來自嘲地笑了一下,簾幕輕顫,他似乎要轉身離開,步子微動之間,似乎想起什麽,回過頭對着岳好道:“我離開這幾年,你有什麽打算?還在學校讀書麽?”

“不去了。”鬼使神差地,似乎感到了他就要離開,安全感開始在她肚腹攀升,竟然使她回答了他的這個問題。

“哦?”

“我被學校開除了。”她低聲道。

林岩聽了,一直插在褲子口袋中的手不覺拿出,擡起手,輕輕放在她的頭上。岳好擡起頭,看着他,雪白的窗外的世界,映着窗前的他高大英挺,宛如刀刻一般的剪影讓她抿起嘴唇,像是心碎,又像是悲涼,太過年輕的心裏,茫然失措,好一陣說不清道不明——

“我可以送你去別的學校——”他低聲說。

“我才不用你幫我。”話語不經過大腦,完全依靠本能向外說,她聲音很輕地但卻無比堅決地拒絕他道:“我也不稀罕你幫,我只盼着你再也別回來,我這輩子不想遇見你,下輩子也不想,等我長大了,我要到一個你再也找不到我的地方,在那裏藏一輩子,再沒人會笑話我欺負我——”

她感到自己的眼淚要流出來,當此之際,她寧可死也不要流淚,猛地伸手掀開窗簾,就想離開。

胳膊卻被一雙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太過有力,她根本掙脫不開,太多不堪回首不想回首的回憶跟這雙手有關,她吓得驚叫一聲,回身用力地掙紮,不想兩只胳膊一緊,全都被他握住,她驚惶地看着他,見他眼睛仿佛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天空一樣,滿是陰霾,薄薄的嘴唇氣極般地抿起,她以為是自己将他氣成這個樣子,心裏害怕極了,愣愣地望着他,一時忘了掙紮。

他的手微一使力,岳好整個人淩空而起,被他抱在懷裏,岳好目瞪口呆地發現他在向床的方向移動,這個情景實在太過恐怖,她拼命地用手打他的頭,一邊打一邊道:“我要喊林媽媽了——我要喊林媽媽了——”

她被他放在床上,巨大的柔軟的床,那些粉白嬌嫩的顏色瞬間淹沒了她,她感到他高高的身子向自己傾過來,沒等她的尖叫發出,他的手已經掩在她的嘴上……

随之上身的,是一條柔軟的毛毯——

她閉上嘴,愣愣地盯着他,眼睛裏滿是迷茫——

柔軟的枕頭塞在她腦袋底下,林岩看着她,卧在一堆淺粉色中的尚自青澀的身體,跟巨大的床比起來,顯得脆弱稚嫩。室內分針噠噠走動的聲音聽起來那麽響,響得人心煩意亂,在無窮無盡的沉默中,林岩終于說道:“我走了,你不用擔心,我很多很多年都不會回來——我對我現在給你帶來的傷害道歉,如果将來有一天,我能補償你,你放心,不管付出什麽樣的代價,我都會償還我今天欠下的債。”

說完,他站起身,離開之前,從床頭的書裏随便抽出一本,遞給躺在床上的她,低聲道:“多讀些書吧,像我媽媽一樣,即使整個世界都在她眼前塌了,至少她還有書……”

講書

“即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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