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白龍服帝心簡斷 色授魂共效綢缪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衛璇甫一睜開眼,腦中便迸出了這八個字。這裏的精氣渾濁不堪,似乎都沒有分出五行與陰陽,像是檀弓那天說的“天地初生,昧昧芒芒”。

他們真的被困在了一隅方鼎之中。

道行淺的人已經心境大亂,尖叫、哭泣、呼喊聲十分嘈雜。常正一一劍指向檀弓,他的聲音很響亮清楚:“姓栾的,你在搞什麽鬼?”

他只聽到檀弓念念有詞一長串話,還沒聽清在說什麽,就見到丹鼎轟然倒下。這位栾道友有名無姓,來歷不明,甚是可疑,此時若說他方才是念動法咒,與這竹林主人朋比為奸,想要煉化他們一衆,這可真是大有可能的猜想。

檀弓看也未看他正亂顫的劍尖,也沒拂去,只是淡淡道:“子姑待之。”

大丹師也對檀弓行藏存疑,且見他衣袍上并無丹師的秘文,又且聽說他是一琴師,琴功已經極耗費心力了,怎可又兼修一門丹術?但想起白鹿上仙屁滾尿流落荒而逃之态,又看檀弓舉止舒雅,軒昂自若,其氣量胸襟,絕非尋常金丹修士之所可以有,心裏異樣得很,便不再幫腔,卻也不勸常正一,只是隔岸觀火。

琴劍閣的曹念齊是主筆曹賢孟的侄子,此時偏頭正好看見了這一幕,他是琴劍閣今年新聘的通議,正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又兼之他有些橫沖直撞的傻氣,見到什麽都愛亂記一通。

常正一餘光看見了他,自覺在睽睽衆目之下不好公然欺壓一後輩,傳出去妨了聲名,只得将劍撤了,這剛一轉身,脖頸冰涼。

慕容紫英挑劍對着他,雙眉一豎,臉現怒容:“栾高師不同你計較,你便沒完沒了了是不是?”

這時,忽地又一陣搖動,拍的一下,鼎壁上巨石滾落,落沙撲撲,若有心人去數,正好二十七下。

一個幽蘭劍派女弟子吓得六神無主,将陳天瑜衣襟扯得太緊,連同她一齊要落入火海中,卻是檀弓拉了她上來。不等她急急忙推開道謝,檀弓已轉身離去。而王含貞左右縮腳,彈跳好生靈敏,生怕火星濺着自己,又像是臘月裏躲鞭炮似得,還捂着耳朵。

雲如露是水木雙靈根,他動用後天逆天手段,已融成了一簇細弱的冰靈根,此時在此鼎中痛楚不堪,同理還有陳天瑜,衆人中但凡無有金、火靈根者,此時都恹恹無力,修為縮了一半,只能坐下來入了定,抵禦這等燥熱之氣。

第二十七下過後,鼎內漸爾恢複寧靜,但腳下的岩漿仍是咕嚕咕嚕地冒泡。

衛璇的聲音中混雜巽風之氣,能傳到這巨大丹鼎的每個角落:“可否一見前輩?”

岩漿忽地靜止了,又是一陣死寂般的沉默。人人緘口不語,大氣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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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地,從那深淵火海中,升起一個衣衫褴褛的人形。

那人盤腿坐在一塊火岩之上,長眉勝雪,神情安泰,原該是有一段道骨仙風,但他兩頰凹陷,枯發似蓬,只顯出垂垂老态。

老者緩緩地說:“請解出琅軒華丹的少年高才與我一見,以足老夫平生之願。”

他的長發之下,眼下烏青,雙目無珠,甚為可怖。

衛璇念及檀弓自小丹田缺損,其實不能親自開爐煉丹,尚不知道這老者是何用意,便對着檀弓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可就是因為正主沒有出來及時承認,旁人便生出許多別樣心思來。

大丹師道:“這位老前輩,你的兩位家臣不告而別,我們怎的知道哪一個方子對勁?你用一個大鼎把我們罩住了,這便是你竹林的待客之道?”

老者慈祥地笑了:“你們其中必是有一人已堪破琅軒華丹之妙,神鼎有所感應,這才會從天而降。只可惜如此經天緯地之才,老夫目盲,亦識不得。”

有人已熱得不耐煩:“這位老前輩,我們都敬重你,這一路上規規矩矩的,要脫衣服脫衣服,要卸兵器卸兵器,好容易走來這裏,你何必再賣關子,虛頭八腦的!我們圖個什麽?只是為過來問你要一個人罷了!”

老者卻打斷了他說:“幾百年來,踏足竹林者絡繹不絕,各有心事,各有所求,卻或埋骨于山莊大陣,或送命于七道竹林…天可憐見,老夫終于等來了一個能解琅軒華丹的人,可他卻背信棄義,盲我雙目…呵,令老夫如何再信他人……”

他冷笑了一聲:“這位少俠,你若忍耐不了…先嘗一嘗我受過的苦處,便舍我一對招子可好?”

說時遲那時快,老者伸手一攝,于數十人中,已左手抓住了那人的喉嚨,右手兩指彎成弓狀。那人如雛雞落入鷹爪,掙紮都沒辦法,只能殺豬也似地叫起來。

衛璇見狀笑道:“是我們魯莽了,老前輩積威又深,法力又高,我們不敢忤逆前輩,況且又何苦落得個前工枉費?前輩有何所托,盡管吩咐便是,哪裏有客先遣主的道理?”

王含貞害怕:“老爺爺…你…你要煉了我們不成!”

衛璇卻先替他回答:“你為什麽會這樣想?這竹林中引路的仆役尚高你我幾重大境界,這位隐世高人倘真存了此意,何必與你我區區蝼蟻多費口舌?我們豈不是已被煉了九轉了?”

老者将手上的人提起,如舉嬰兒,擲在地下,對衛璇露出笑意:“呵,你這個後生倒是明白實務。”

常正一急忙道:“那敢問前輩,方才誰寫的才是正确的琅軒華丹?”

這時,火焰中升起一方丹鼎,老者道:“你們誰與我合煉一爐,便可知之。”

煉丹峰會分為獨煉與合煉。獨煉是以煉出仙丹的品階最高者拔頭籌;而合煉便是一人操陽爻,一人執陰爻,很像樂器的合奏,但若二人中有一丹術落于下風,用火符差失,有壞丹元,成丹便會丹華駁雜,是陰之過,還是陽之劣,一眼便知,故合煉又稱鬥丹。而丹師大多性溫喜靜,這麽鬥容易傷和氣,一般也沒人主動挑事。

老者說:“天不假年,老夫時日無多了。能與老夫合煉出琅軒華丹者,我便傳他畢生功力。”

這一句話說得群情鼎沸,衆人喧然而起,而唯獨常正一于無聲處冷哼,就好比容思行當日不願合奏一般,他亦覺得與尋常丹師合煉,實為自降身份之取。

然後那老者食指一點,眼前鼎蓋揭開,衆丹師朝那汞水中一望,人人懾息。

其中真氣運轉,八卦從律而不雜,五色成文而不亂,金泥之精魂,東南為盛陽之位;銀浮之鉛沈,西北為極陰之所,陰陽不相離,神氣自相守。

如此極品爐鼎,可知其中曾生出過多少爐天階仙丹!這老者丹師的功力又何其深厚,實在令人不寒而栗。

衆人皆屏息不敢語。

黃永寧雖看不懂,但看了大丹師的将軍肚都在抖,便知這老者絕不是泛泛之輩,便低聲道:“老大,別貪財,我聽說鬥丹死人的都有!這些東西我回去都賞給你,不稀罕這毒辣老頭子的。”

黃承宏卻朝二丹師肩膀上一拍,二丹師出列拱手道:“請老前輩先選爻。”

老者聽他的聲音辨認道:“男子陽盛陰薄,老夫難道還會欺小,讓你執陰爻不成?”

二丹師抱拳道了一聲多有得罪,從丹鼎中抽出一段陽爻,雙腿盤坐下來,聽老者發令。

老者道:“你的行頭還給你吧,你用你的丹火,不必依我。”

聞言,二丹師取出一團濃黑火焰,一旁琴劍閣的立時開口說:“唉喲,寶墨雲火,仙火第十五呢。”

二丹師平日懷璧不露,今日不得不顯,一下子又惹來許多妒嫉目光。

每逢大比時候,丹術峰會總是觀者最少的,這樣看來并非全無道理。只見這兩人連咒都沒念一句,法印只結了一個,然後就像被人點了穴一般,動也不動。若不是這丹鼎中熱氣騰騰,仿佛要将人烤化,衆人估摸着早睡過去一半。

王含貞倦眼朦胧時,常正一拍他臉道:“給我好好觀摩。”

王含貞丹術遠遠不到能觀出爐裏天地的地步,嘟囔道:“首座師兄,我看不懂啊,這怎麽看……”

慕容紫英說:“不如常師兄你給我們分辯分辯,叫我們這些門外漢得幾分趣。”

常正冷笑:“哦,你怎麽不叫你好栾師父拆解拆解?”

慕容紫英笑笑沒當真,王含貞卻如獲至寶般一步跨到面前,雙目盈盈一水,眼中有孺慕之色:“栾道兄,栾道兄,你是真的會煉丹嗎?”

常正一聞言,恨不能一大耳刮子扇過去,把這一天到晚夢夢查查的小師弟抽醒了,但他礙着慕容紫英,生怕他發作那拔刀相助的江湖脾性,便又從鼻縫裏笑了一聲,只抱着臂等着看笑話。

這問題真是問得千古難有,檀弓停了一息,稱是。

常正一斜眼睨笑。王含貞兩眼放光:“啊…道兄,那你看得懂嗎?”

慕容紫英以為這兩人不熟識,便牽線搭橋:“栾高師,含貞是天光峰的丹師,入道不多不少二十年了。你看他雖然粗心,但煉起丹來卻還有幾分韌性。”

見檀弓仍是不語,王含貞雙眼漸漸黯淡下去,常正一神色洋洋:“哎,小含貞啊,你好師父不懂了吧,他們正在坐胎,看得懂嗎?”

王含貞垂頭喪氣:“哦,挺好的。”

常正一接着說:“光明砂取了一兩一分,安爐置鼎後頭就是固六一泥…”

衆人這才明白,原來調陰陽置丹華前的手法亘古不變,二人還未曾開始鬥丹呢,怪道這場面如此平靜。

那裏在暗潮洶湧,這裏圍觀的卻雲淡風輕,談天說地。

常正一滔滔不絕:“這煉丹呢,第一個講究的就是藥材要精要好。那北帝玄珠是何其珍貴的精陽之材,只要有陰氣壓得住他,就是三斤,也不嫌多…含貞,師父那本《太清衆真丹訣》,你溫了幾遍?”

王含貞被問到功課,咽了一口水,靈光一現說:“啊!那本我好像拿給表臺了…就上回要考好多的那次,我拿給表臺學煉丹了……”

大抵就是好些時日前,王含貞抱來暗室的其中一枚玉簡,曾遭檀弓評論“以誤傳誤”。

常正一尖叫如雞:“什麽?那是我天光峰不外傳的秘法,你竟随意假借外人!”

他狠狠瞪了一眼衛璇,但衛璇臉上無笑,他便不敢惹了。

常正一還是怒烘烘,卻聽大丹師道:“大師兄,別氣了。快看,胎已穩了,他們要……”

“轟!”

二丹師身如離弦之箭,嗖一聲被無形之力擊出數丈之遠,拍在沸熱鼎壁之上,如一張舊牆紙般掉下時,已見他身上皮脫肉落,如砧板上一塊剝了皮的魚,紅肉鮮鮮觸目驚心,直讓一衆男修愕然失語,女修捂嘴大叫。

他正經主子黃承宏站在原地淩然視下,卻是黃永寧忙上前攙了起來,從儲物戒往外抖了幾十瓶丹藥,忙手忙腳:“老二!老二!”

但二丹師嘴巴都融化了,怎張得開,更別提吞服丹藥。

衆人驚懼過後便是慨然憤怒,只是鬥丹罷了,就算二丹師實力不濟,這老頭也不應該下這般狠手!但看陰陽二氣鬥了不過幾十個回合,二丹師就已輸了陣,可見老者丹術何其高深。故衆不敢言,此時只是一片死寂。

“你非解神丹之人。”老者的聲音聽來有些隐隐憤怒。

無人敢鳴,空氣中只有汞水爆裂出如火焰般的畢剝之聲。

卻是大丹師首先笑了說:“大師兄,看來這裏除你之外,也無人可擔此重任了。”

衆人皆讪讪而笑,附議道:“說的是啊,這常大首座若是稱第二,誰還敢稱第一?”

曹念齊掏了丹師榜出來,對着常正一一陣端詳。

那老者似以為遭了蒙騙戲弄,耐心大失,壓大掌往地下一拍,高聲呼道:“解我丹者,快快出來!”

常正一天性貪生怕死,但兼之又眼空心大,這時左右為難,被叽叽呱呱的恭維之詞弄得騎虎難下,一面又想起這老者許下的傳功諾言,腮幫子都熱了。

腦袋正被沖得糊塗時,卻聽檀弓道:“我執陰。”

一言,衆人嘩然皆驚。

天光峰的小徒弟們同聲指斥,爾後便是稀稀拉拉“嘻嘻”、“呵呵”、“哈哈”的笑聲,皆是十三煞宗弟子,入耳之聲甚是無禮:“陰爻?男子執陰爻…哈哈,托大也不打個草稿!”

天鑒宗雖是正派,也在說個不停,一直見了常正一與這栾琴師有嫌隙,十分唯恐天下不亂:“就是這琴師,方才就搗亂…”

“哈哈,看來太清仙宗是沒人了…常正一不行咯…”

“也是…不是說玉闕他老人家元陽就要盡了嗎?”

但衆人看檀弓神閑氣定,斷不似滋事之徒,笑過一陣,都還算收斂,再看他一眼,只敢低聲議論了,但笑聲還是細細密密的,聽來尤為刺耳。

那老者冷笑一聲:“陰爻,你要選陰爻…後生,就算你解出了琅軒華丹,也不必如此張狂!”

檀弓還未回答,卻被常正一一劍攔在胸前,常正一忍無可忍,對着他咬牙切齒,回頭對老者畢恭畢敬:“老前輩,解丹的正是在下,而非這輕慢狂生。請老前輩賜我陽爻,鬥膽與前輩一合!”

慕容紫英見了此景,一面審時度勢,上前低聲道:“栾高師,我們暫且不觸他這個黴頭。”

成就他師父樂容師太那樣的琴功,少說也要八百年面壁苦修,若是同時還兼修丹術……慕容紫英其實滿心都信檀弓,但此舉真的是過于涉險了,所以才攔住了他。

慕容紫英回眸看見衛璇無名指微微正曲,不知他在做什麽。

常正一向着青龍、朱雀、白虎、玄武四象叩首跪拜,然後朝着北方行三跪九叩之禮,叩齒九通,口中念念有詞:“太上玉晨大道君太微大天帝君啓鑒,弟子常正一入道一百六十載來,心誠齋盡……”

天鑒宗的陸丹師嬌聲笑道:“嘻嘻嘻,好不要臉,還弟子弟子的,你還認大天帝當師父呢?大天帝會收你?”

常正一立刻反唇相譏:“哦,不收我收你?好,你過來煉啊!”

陸丹師抿抿嘴不說話了。祝一番神後,常正一擡頭一看,這才注意到檀弓正巧站在北邊,從未動過,自己方才居然對着他磕了幾個大頭。

常正一黑黃的臉漲得紫紅,起來撣袍拍灰,甩過去一句:“栾琴師,請你走遠點。不然一會吓到你了,你的徒弟慕容紫雲還要賴我,我擔待不起。”

常正一朝汞水中扔了一只玄龜,以探水溫。他方才一連串祝咒做了足有一刻,但坐下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已見他忽腰背蝦躬,口滲鮮血,但見老者嘴噙微笑,極為輕閑松快之态。

常正一連連嘔血,他用袖管一擦嘴,趁着偏頭的時候,朝旁人遞了眼色。

這時卻聽檀弓說:“為丹者不可須臾無氣,不可俯仰失神。失神則五藏潰壞,失氣則巅蹙而亡。”

王含貞本來心不在焉,聽了這話,敷衍地點點頭,但忽地發覺是檀弓所言,又沒有別人在旁邊,猛然擡頭,又驚又喜:“你在跟我說話?”

大丹師默默收了眼色,與身後衆丹師一同,不動聲色地送出數截元陽之力,一齊沒入常正一背心。只見常正一一個鯉魚打挺,他的丹火大為振奮,老者眉宇微聚,辭色稍緩:“看來你後勁不淺。”

常正一笑道:“不及老前輩百一。”

常正一得了數十位丹師臂助,便與老者旗鼓相當了。

王含貞老實道:“這這……”

這可不是仗着老人家眼瞎就舞弊嗎?

那些多嘴多舌的十三煞宗和天鑒宗的弟子見了此景,什麽也不敢講。

爐鼎中升起綠煙的時候,檀弓道:“欲冶銀翠而不得,綠煙起則丹胎堕,此爐無丹可收,乃心浮之故也。”

王含貞一驚:“無丹可收?”

這時,老者須發盡張,怒容滿面,在時明時暗的火光照耀之下,看來極是可怖:“你們真當我是個老瞎子不成!”

一人與十人的氣海波動怎會相同,他怎會不知?

這一語落,只見一陣高過一陣的氣浪如雲奔之湧,常正一一經挨到,就如同被擊破胸脯一般,噴血如瀑,而這時由大丹師牽頭,數十人全都整整齊齊碼到了常正一身後,皆伸兩手至前人背心兩側,一個傳一個,将純陽之氣渡至常正一處。

一道赤金之氣從隊尾貫穿到常正一,慕容紫英見态勢不可收拾,忙和雲如露揮劍斬下,但這一劍落下,數十人就如一條舞龍一般難分難舍,一損俱損,他們掌背相貼,膠着難動,個個面目抽搐,經脈已亂,再如此耗将下去,恐怕體內純陽之力會為這老者所吸幹。

他再回頭去看衛璇,仍是一副冥冥苦思之态。

慕容紫英忙想将王含貞護到身後,但後者如同一條滑魚一樣,哧溜一下就逃了,然後竟身直體正地站到了隊尾之末,毫無預兆地加入了戰陣。

王含貞素來膽小如鼷,今日怎的一反常态,胡為此舉!

王含貞也一同被巨力黏着在其中,再難分開。此時在場的所有丹師一齊出動,栾道友又在身側,王含貞怎甘後人?便更加聚氣凝神,運起功來。

老者手結九轉還丹法印,吒一聲向前拍去,巨龍猛然擺尾,爾後如抖落撲撲龍鱗一般,丹師們連三帶五地倒下,或被遠擲于滾燙鼎壁之上,融為血泥,或被抛在灼灼岩漿之中,化為無骨。

慕容紫英大呼一聲:“含貞!”

他就要去救時,一陣烈焰飓風卷過。

漫天流火漸漸消弭,再睜開眼時,視線中仍是一片烈火濃煙,慕容紫英在一片黑雲中摸索前進,所過處血流肉爛,三元府的劉丹士,十三煞宗的夏侯丹聖,全都是丹師榜上比王含貞高出幾百名的,大能們尚且如此…

慕容紫英更加心驚:“含貞!”

他只覺周身氣海翻湧,是有人正然發功。

常正一也捂腹歪倒在地上,他亦感應到了氣浪,大驚失色:“七寶蓮相印!含貞!小心!”

慕容紫英極為震驚,此印乃天品丹印第五,一般是用來沖丹保華的,其勁力之磅礴,尋常爐鼎都難以承受,若是對着人體激發……

常正一想要站起來,但他已斷了一條臂膀,服了丹藥,還是止不住一直流血,頸項邊上,忽然有嘶嘶涼風卷過。

氣海所感,正是這個人方才發了七寶蓮相印。

擡頭一看,只見其人右手三指均收伏在掌心,指上依稀可見“太上”二字,拟道祖之親臨;左手無名指從內存勾季指,蓋為敕命神兵法将,左右互換亦成反天印,爾後兩手向上,十指交叉,共指前方。

仙都滋攝印!

一瞬之間峰火消弭,纖埃不動,碧空明淨,宇內澄澈。

栾道士?

栾道士!

常正一驚心駭矚,舌頭根都硬了麻了,渾身又是汞水又是血水,一副急汗,一副冷汗。

黑煙一旦消散,那于衆人倒伏處仍端正坐着的,不是王含貞是哪個?

檀弓在王含貞身後雙跏趺坐,說道:“離下求高,棄假求真。”

他伸出一指,向王含貞背心、左右頸窩三處各輕輕一點。

王含貞的這三處先是暖融,後是灼燙。檀弓的話聽來玄之又玄,雖一時無法參透其中機妙,但這八字就如甘雨灌注,一條細龍在他十二正經中一面游走,一面導引元炁共聚于十指之間。

檀弓在他身後虛空畫了十筆,而王含貞十指翩翩有如蝴蝶上下翻飛,迅疾之至而又靈動有秩,于他無知無識處,狂風驟雨般,竟擊了一連三套聞之未聞的法印!

雷霆都司符玺…

都天大雷火印…

禹步雷光火雲大統印!

餘者強打精神起來,便瞧見了這番場景,就是法印師的榜首,也不能如此間隔無息地一連甩出三套天階法印!衆人眼目欲奪眶而出,方才入定之人也卻被法印之力擊破罡氣,一睜眼來一看,更如泥塑木雕之人,看得半癡半呆。陳天瑜不由自主叫了一聲:“栾道友?”

三道法印不分前後地朝丹鼎射去,鼎蓋轟然而揭,老者足尖輕點,辟易數射有餘,後背已經觸及鼎壁。

老者一手撐在地下,一面仰天大笑:“你終于來了!老夫等你好苦啊!”

笑聲落處,只看那丹鼎應聲而裂,其中汞水如一團雲氣般包裹住胎丹。這老者手擒陰爻來回晃動,汞水丹砂皆助其感應,聽他號令差役,陰氣盤旋而上,黃芽初生,其造化之始也,赤金純陽之氣式微,搖搖顫顫,就要剝落于汞水雲團之外。

檀弓兩手心向內,左手大指掐右手子紋,右手大指掐右手午紋,以罡氣舉印而印之。罡氣化入王含貞所執陽爻之中,陽爻又驅使純陽之力,只見那赤金團雲忽變作一只龍頭馬身的貔貅,哇一聲張開利牙大口,竟将一團玄陰之氣生生吞入口中!

那老者也哇一聲嘔出一口血來,斷喝:“老夫讓不得你了!”

話音甫畢,老者吒一聲将陰爻擊在了半空,流火淬成閃電劈裂虛空,一瞬不瞬間,王含貞手中的陽爻已被換去!

曹念齊拍掌大叫:“不好!這人反悔拿陽爻了!陰爻尚且那麽厲害,陽爻豈不是要人死!”

慕容紫英大呼:“含貞快躲!”

他正要斥劍擊開王含貞,但見王含貞已如一根下水面條般軟軟地倒下了。陳天瑜不顧入定中的走火入魔之險,急忙喊道:“栾道友小心!”

老者獰笑一聲,兩手雙結人皇印,向前一送,霎時間戰火漫天,硝煙四起。

硝煙四散,而血肉焦糊之味久久不去。

“啊!”

這一聲并非出自老者或檀弓之口,而是一衆女修一齊尖叫。只見這老者左胸中已被洞穿了掌大的缺口,但見其中并無心髒,只有一團血糊。

衆人這才看見檀弓坐于原地,衣帶飄然,毫發未損,臉不加紅,氣不加促,結印馭氣招式圓熟飄逸,世罕有匹。

話音一落,那陰爻直直插在地下,衆丹師朝那爻上望了一眼,其爻氣精純不雜,與取爻時別無二致,昭示着他們并未曾真正鬥了丹,而是……

劍未出鞘,勝負已分!

這無名修士操縱玄陰之氣的功力,竟能讓剛猛如純陽之力棄甲認輸。衆人如此一想,後脊發涼。

還不等衆人反應過來,卻看檀弓握住陰爻,如刀劍互斬般與陽爻相擊,方才胎丹已坐成,六一泥也已合成,省去許多火候功夫,此時只需調和陰陽:“化為黃白,自然相使。”

一枚仙丹大如桃棗,又如一輪明月從雲團中升起,其光明四映徹瑩透,其華上當有三十七種之色,飛流映郁,紫霞玄煥,陰陽二氣難割難舍,日魂不離日裹,月魄不離月中,三萬六千神氣,上有混合百神之祝。

老者面頰慘白,雙手撐在一灘血泊之中,久久不能置信。衆人為琅軒華丹的光華所懾,怔得脖頸發硬。

曹念齊面色一陣灰白,又是一陣緋紅,叔叔曹賢孟見過高人千千萬,他卻還是頭一回碰上,高歌猛進:“這位高人道友,敢問姓甚名甚!何人門下!琴劍閣當為君辟書立傳,印發天下!”

“琅軒華丹…哈哈哈哈…真是琅軒華丹……”老者臉上雞皮抖動,難以自已,“後生……你竟以一己之力就能獨煉琅軒華丹……哈哈哈,老夫習丹術一千載,竟未拾琅軒丹術後牙之慧…天也不公啊…”

未拾牙慧,其言極深,說到後頭,悲涼之感頓生,言語塞在咽喉之中。

常正一腿傷在身,連着打了幾個滾,毛發直立,欲撲琅軒華丹,譬如小兒捉月,越蹦越高終不得手,卻不敢直視檀弓,只能對地着地面咒罵,邊罵邊退:“不可能…這不可能…你…不可能……你到底是誰!魔……你是魔嗎!”

大丹師勉強爬起來,上前把常正一一掌拍走,噗通跪地,雙手奉劍道:“高人受我一拜!小子有眼無珠,先前得罪,禍咎深重,愆過山岳,願以死謝罪!”

常正一跪坐在一隅,呆呆然,默默然,口中只有:“不可能…不可能……”

他忽然回神過來,直對着大丹師結了一印,竟兩相扭打起來。

黃承宏見老者大勢已去,也不顧危險,竟将後背對着他,對着檀弓行子侄禮,如此良機,怎肯放過,指着二丹師一灘血泥道:“高人如此丹術,莫說是小王帳中,就是放眼整個中陸,也是桂林一枝,昆山片玉,天下間無雙無對。小王糊塗一時,輕信奸人讒言,一再令高人珠玉蒙塵……”

太清諸子驚在了原地,就是目無下塵如雲如露,也将對栾道友的敬和畏,全都上升成了恐之又懼。

小門小派的,此時全都打起寒戰,一想起剛才百般嘲弄檀弓,更有吓得尿了褲子,在大丹師後頭排起長龍,檀弓腳邊黑壓壓跪倒了一片,他們的言辭并不像大丹師那樣講究,只是語無倫次:“小人是豬狗不如之輩……”

陳天瑜坐着仰視檀弓,一張清如百合,淡若寒梅的臉,微微一怔。但此時任誰都沒有回過神來,去阻止常正一在這撒野發瘋。

慕容紫英扶起昏過去了的王含貞:“琅軒華丹既已煉成……”

老者循循善誘道:“把丹給我,便應你們所有之求。”

他猛然站起,合身一撲,而檀弓将琅軒華丹托在手中,肩一沉,避了過去:“一之為甚,其可再乎?”

老者捂着已空的心口:“你以為沒有老夫,你們出得去嗎?”

他渾身發戰,這時丹鼎中嶙嶙巨石如暴雨墜下,有人已為飓風拍在了鼎壁上,或失足跌下烈火岩漿。

慕容紫英撈了四個,雲如露捉了三個,衛璇伸臂托住王含貞的腰,提氣一縱,為了看好這個修為最低的表弟,再想多救幾個人是有心無力了。遍地屍體,死狀慘不可言。

老者大呼:“給我!”

衛璇卻道:“你在自取滅亡。”

不給老者反應的機會,檀弓道:“合我道機,與我心同。”

衛璇點首一應,靜默觀想。

只看檀弓唇齒輕叩,而數枚金色古字從衛璇左心射出,在半空中交纏變幻,化為一張燦金的緊羅密網,玄華八暢,羅光紛纭,幕天席地地朝老者降下,牢牢将他罩住。

人群中爆出一聲:“回文織錦陣!”

所謂回文織錦陣,就是二人相合,一人回文,一人織錦,将咒語結成法陣,或成刀劍,或成法網。七品陣師就可以結了,攤到衛璇頭上,更算不得什麽稀奇,但令慕容紫英大感震驚的是……

這是心間陣!

有實形的陣法氣海波動極大,很容易引起敵人察覺,有所防備,掌中陣就好了許多,而最上品便是這心間陣,能制敵于于無形之中,但要只倚仗心算出六十四爻之變,已極考智巧和陣術,何況乎,方才忌憚這老者耳力俱佳,他二人應當并無傳音才是,那是如何一人回文,一人織錦的?

衛璇剛才沒有混在戰團中,只是微曲無名指,就是他往常暗中結陣慣用的姿勢,應當已從一開始就在布設此陣了。檀弓所說的“子姑待之”,莫非就是讓他們等待此陣?

若說是眉授色語,這般默契神合,天衣無縫……

這兩個人究竟結了多少年道侶了?

黃承宏忽地說道:“衛首座且慢!我們來此是為了尋人,不若先問一問這主人……”

衛璇道:“他是鼎靈,并非竹林主人。”

老者聞之冷笑。

衆人震驚不信:“鼎靈?這個鼎的鼎靈?”

也有悔恨跺腳的:“竹籃打水一場空!我早說了這竹林古怪,你們偏不聽說,這下好了!”

黃永寧為二丹師之死抹眼淚,一面啐道:“日你仙人板板!那什麽竹林主人哪去了?”

老者斜眼冷笑:“算你聰明。哈哈哈哈,主人早已登仙羽化,老夫大限已至,哈哈,命裏無時莫強求,随他去吧!後生,舍你吧,舍你吧!”

說着,他向着檀弓的方位遙擲一物,擡掌一看,正是一座納虛小乾坤。

納虛小乾坤,便是儲存着一個修仙之人盡數身家法寶的所在!

趁着衆人撲上去争搶之時,老者便要逃跑。

衛璇五指一收,檀弓念:

“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

“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

壁上叮叮咚咚正好二十七下,那二十七枚法字先時已被釘在壁上,此時與回文織錦陣裏應外合,一同穿透鼎壁,在老者的尖嘯中,衆人又陷入一片刺眼白光中。

綠地青青,屋舍平矮,眼前已是竹林入口的景象。枯蓬亂草之中,躺着一個昏迷未醒的青年,正是徐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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