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良材質忘憂逐樂 頹山玉看朱成碧
“檀賊去哪了?”
“我天爺,能活着出來就謝謝老天祖宗了!你還有心理會別的?趕快回去交了差,這鬼地方我一會都不想多呆!”
衆人攜徐慈回城,衛璇走在隊伍最後,負手徐行。
徐宗主問英雄者誰,忙要設席恩謝。衆人回憶起丹鼎裏的場景,又吓得小死過去。
檀弓疑心竹林主人身份,取了鳳麟膠,便孤身折了回去,對衛璇道:“活之後來。”
慕容紫英和衛璇回了客棧,見到床上躺着一個秀美絕倫的紅衣少年,鼻頭和耳朵尖都小巧可愛,可縱是安詳的睡顏,眼尾也微微上挑,好像随時随地都有一些不服氣。
一旁的衛璇沒有這樣端詳的心情,正在十分謹慎地塗藥。無須若痛得嘤咛一聲,他便立時停了手,眉豎八道,好一會不敢動。
慕容紫英見他如此疼惜憐愛,便待他忙完以後,撞了撞肩膀,笑問:“誰生的?栾高師?不可能啊…那是你嗎?”
衛璇的心弦繃得正緊,怔了一下,這才明白他在笑什麽:“什麽和什麽,這是他的火。”
“哦!他的火啊。哪個他?他是誰?他一團火,你寶貝成這樣?我說你士之耽兮,好像亦不可脫了。”
時婦人多稱自己丈夫為“他”,而不直呼其名,故慕容紫英才有此笑:“好,我打住,就等你打嘴現世。”
無須已緩緩醒轉,雙目立刻圓瞪,直問慕容紫英:“你是誰!主人呢!”
這一聲中氣十足,衛璇略微放下心來。無須擡手要打,一面還直呼:“我的鞭子呢!小衛璇,你敢收走我的鞭子!你長本事了!”
衛璇見他精神這樣好,這才坦然而笑,趕緊答應無須所有之非難:“好,都好,等你都好了…我站着白給你打,絕不還手,絕不告訴你主人,怎麽樣?現在只求你好好歇着。”
慕容紫英掐了掐時間,說:“該走了璇玑。”
衛璇這才說:“嗯,我先去找你主人,一會和他一塊回來,你多歇息,吃的玩的都在桌上,罷了,我現在都拿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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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着就要起身,無須卻捶枕頭道:“什麽?你不去保護我主人,居然在這裏嬉皮笑臉…快滾快滾…鞭子還我再走!”
他們走後許久,無須都睡不着覺,朝着木門長長看了一眼,抱腿屈坐在窗前,不一會就夜涼侵肘,羅襪生寒。
他搓搓肩膀,重水融掉了他的骨頭,以至于恢複之後,現在這樣硬邦邦的觸感是如此陌生。
無須朝着衛璇禦劍而去的月邊望去,喃喃道:“傻角…”
晚月中天,二人站在城牆之巅,慕容紫英指他笑道:“你是真完了…”
衛璇卻說:“你說我對無須好,其實并不全是為了他。我只是羨慕無須,把天捅破了也不怕的膽魄。含貞也不是這樣前不瞻,後不顧的麽?我也常常很羨含貞。”
慕容紫英皺眉道:“你怎麽了,最近怎麽總是說這樣的喪氣話?生年不滿百,你懷什麽千歲憂?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這不是從前你勸我的話?
衛璇搖頭道:“不知道。怕我上輩子是堕了魔道,今世才這樣受業報。”
慕容紫英還要深問,衛璇便笑笑說:“沒什麽。這幾天連軸轉,人就戰戰惶惶的,心裏總不安寧。”
“算了,你一直也是這樣。不順你意了,便一點逆着毛的摸不得;惬意了,又花馬吊嘴的。”慕容紫英嘆氣道,收眼不看。
二人一路無話,進了步虛宮。
主席無人,右首分坐兩個世子,常正一和大丹師,然後是天鑒宗三人和一名首座弟子,琴劍閣兩名,十三煞宗、幽蘭劍派和其餘七個門派一共有八人,陳天瑜和王含貞坐在右首最偏,姚雲比和雲如露坐了單獨小桌,不在兩邊客席;左邊只有檀弓。
衆人皆不敢與他同席,後來坐了一會,發現這面冷話少的高人不以道行自滿,更有甚之,他待黃承宏與小門派的外門弟子居然一般無二,但面對檀弓仍是滿身冒汗,只有黃承宏屏退手下,坐了過去。
衛璇應酬了一會,便想早早離席回去了。往年從來都是他被衆人勸酒絆住,不成想,這回卻是檀弓。
第一個不肯放過的便是黃承宏,他兩度錯失良才,已經痛心疾首,怎可再三?于是使出渾身解數拉攏檀弓,但後者只有淡然疏離,說得最多的字是“然”,爾後就是“善”、“不必”、“多謝”,最長的一句話是“我不知”,針插不進,水潑不進。
黃永寧道:“哈哈哈,不知道徐宮主給什麽絆住了,他來不了了,咱們把酒分了吧!”
衆人一片叫好,黃永寧親自下席倒酒,姚雲比和雲如露兩個竟也都接了,至陳天瑜處,他多了一心:“妹子你能喝嗎?”
黃承宏道:“不要倒給瑜妹了,這酒後勁太大了。”
陳天瑜卻笑了道謝,自己拿過酒壇倒了滿滿一杯,還替身旁的王含貞斟了小半盞,王含貞偷偷兌了一缸水。
常正一方舉起來酒杯,好死不死,正巧看見對面的檀弓,于是雙手抖抖簌簌,如風中之殘燭,一個輕輕揚袖就能将他扇滅了,連剛接起來的臂膀吓得不怎麽牢固,連肝都在顫,裏衣濕透滑滑溜溜,就要棄他而去。他又是大開大阖地一抖,便将酒水撒了大丹師一身,兩人怒目相視,方才餘怒未消,陣仗都拉開了,法咒一叫,兩手一拍,又要開打,衆人矚目時,卻見衛檀兩個也望了他們一眼,于是馬上言和,急急一齊賠笑。
至檀弓處,黃永寧醉得厲害,胡亂叫說:“大神仙師父,賞不賞這個臉?”
衛璇伏耳道:“讓他倒,我替你喝。”
慕容紫英見狀,低語:“你可遮羅點,對面坐的是曹賢孟,他眼睛歹毒着呢,我和白瑪瑙是誰寫的?如今都在猜你衛首座和誰締了姻,光是安陵嫣就懸賞了金精一千兩,城池兩座,肥田美婢無數,你若不想現在就告諸天下,小心沒過逾的。”
衆人剛要舉杯齊祝,歌舞就熱騰騰上來了。
先上來一出長袖折腰舞,黃永寧跟着音樂也跳起來,沒個章法,很是招笑。
慕容紫英醉後狂浪劍舞,酒酣之處,對月高詠一曲,衆人高聲喝采。
曹念齊只顧把大腿都拍紅拍麻了,還去拍旁邊陌生人的。一想今天真是見了大世面!回去何愁無事可寫?少不得給他晉職,就是明年升成主筆,也是大大可期。他兩手捧着臉,想起栾道友的絕世英姿,臉紅得像個火球,頭一回下山就有如此奇遇,真如做夢一般,已掏了一本公子榜出來,馬上求高人簽個名,心裏美滋滋的。他又一想那時高人戳了兩下這天光峰小丹師的後背,便偷摸在王含貞背後揩了兩把,想沾幾分仙氣。
黃承宏見檀弓還是一座琉璃山似得,大感無望,便悶聲飲酒。慕容紫英樂呵呵地說玩射覆,黃永寧一句話就給否決了,行個酒令,他也嫌太文雅。
下一場表演還沒上來之前,曹念齊忽然從桌子後面跳出來,三步做五,急奔至衛檀二人案前,把黃永寧驚了一通,差點喊救駕。
曹賢孟站起來道:“念齊,你做什麽?快回來。”
曹念齊一個回頭的功夫,就被耽誤了先機。是王含貞也跑了過來,絲毫沒慢了,鼓了滿滿一腮幫的勇氣:“栾道兄,我…敬你一杯!”
黃承宏看檀弓方才一筷子都沒動,便知他修的是無谷道,早不腆着臉去勸酒了,只是頻頻敬衛璇,借機湊話。
衆人見黃承宏都不敢敬酒,更是退避三舍,一來二去,檀弓滴酒未沾,衛璇都喝了十幾大盞了。慕容紫英見整治衛璇有望,忙大呼人換臉大的海碗上來。
故王含貞這一句話說得衆人皆是一怔,下一場的歌女們以為什麽大事發生,不知該不該上來。
衛璇招招手令她們表演,笑問:“為何要敬栾道友酒呢?栾道友不随便吃酒,你總得有個說得過去的由頭。”
王含貞聽了一驚,他本以為此事人人皆知:“道兄救了我!這是救命之恩,不得不報。”
他說到後頭,皮球漸漸洩氣,小聲問道:“那時候那麽危險,道兄卻挺身而出來救我…表臺,這…這由頭夠不夠大……”
衛璇轉頭看檀弓,慢悠悠地摸着酒盞上的釉圈,并無解圍的意思:“別問我,問你好道兄。”
“我救你。” 檀弓看來微微惑然,語氣平淡地像是重複,實則是疑問。他的丹田尚不能夠親自操縱純陽之氣,所以當時才借用了王含貞的身體。
王含貞一下子緊張了,伸手刮刮臉皮:“…不,不是嗎……道兄你在丹鼎裏的時候…我…”
一聲輕輕的“嗯”後,雪白描金的法袖遮住了檀弓的半張臉。
王含貞沒想到他答應地這麽迅速,竟忘了自己喝了。但他要飲的時候,卻見檀弓已放下杯盞,支了一肘在桌上,把臉埋在手掌裏,雙目緊閉,修眉蹙起。
衛璇忙相問,檀弓搖頭不答。連黃承宏都有些驚慌失措,這酒哪裏得罪了栾高師不成?還好是黃永寧開的封,與他無幹。
王含貞更焦急了:“道兄,道兄,你怎麽了……”
對面的賓客看不見這裏的場景,聽見這句話,以為大事爆發,立刻站了起來,但水袖正高飛,怎麽看得清?
衛璇把他剛才用的杯子拿過來,只見那裏頭的酒動也沒動,大抵就只是抿了一口。
檀弓眼圈都紅了。衛璇輕聲道:“我們回去好不好?”
曹念齊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其實檀弓這樣子倒有點像是頭疾犯了,和醉酒八竿子也打不着,但他仍固執地想:哇,高人喝醉了!這機會千載難逢!不是說醉後吐真言嗎?
曹念齊開口第一句就是他千想萬想的:“這位高人,敢問你可曾婚娶!”
這聲太過石破天驚,座下女修皆是一停,常正一和大丹師本來就食色無心,聽了這聲,只是繼續當縮頭烏龜,但心裏也蒙上一層泡着冷汗的好奇。雲如露停著按劍,姚雲比不知在羞什麽,又紅了臉。陳天瑜垂下眼睫,開始慢慢剝一個提子的皮。
王含貞大驚失色,心裏撲通撲通,莫名惶急起來,立刻替曹賢孟教訓了這無禮小孩,捂住了他的嘴:“你怎的…恁得沒禮貌!青天白日問這種話,真不要臉!”
曹念齊咬了他一口:“啊!你榜上第幾名?敢派我的不是!我告訴你…今惹了我,我要讓你掉一百個名次!”
王含貞哇哇大叫,但死不松手,二人也不動法術,只是互相推搡,直推到了歌舞堆裏,場面一度雞飛狗跳。
“婚娶…”檀弓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如水,将臉埋得更深,“不曾。”
歌舞的鼓點正巧在這時戛然而止,陳天瑜終于吃完了最後一口提子,擡頭露笑,對着侍者溫柔道了一聲謝。
王含貞呼了一聲,松開曹念齊:“你走吧!”
“甚是好極。”衛璇笑意盈盈,“那我也敬栾道友一杯,便為你我同為孤鸾之故。道友滿飲此杯。”
那孤鸾兩個字說得格外清晰,慕容紫英側目而視。
衛璇仰頭喝幹,以杯底示意。檀弓掀手一看,見到是他,遂飲幹。這下子醉得更了不得了,楊柳垂在了晚風前,幸好衛璇扶着他。
曹念齊見狀,一掀袍子,一只腳啪的踩上桌子:“我也敬高人一杯!”
一日之間,兩件驚天秘聞,這傳的沸沸揚揚的衛璇玑道侶之說,今朝竟遭他本尊否認了?不行,他得沉住了氣,千萬不能為他叔叔所知,那他可就只能撿他硯臺的邊角墨了。
曹念齊實在沒眼力價,又說一聲:“高人!”
衛璇道:“今日興已盡了,夜裏寒氣重,大家各自有傷。我看不如早些散了。”
“說得甚是,小王也乏了。”黃承宏笑道,随即吩咐手下,為二人整治出兩間上房來,“小王有一處行宮,就在不遠處。”
黃永寧方才投壺八支棘矢都不曾中,心裏正煩,見誰都有氣,擺手道:“你們先走,這場子別冷就行!”
曹賢孟終于過來收拾這一味蒙直的侄子了,曹念齊兩手扒住桌子,垂死掙紮:“高人!高人!容小人再問一句可否?我要将高人置于公子榜上第三!不…既然衛公子尚未妻娶,那…高人先屈居第四!待我找來別的通議見一見高人,排到榜首,也未可知!今天,小人要為千千萬姐姐們的終身大事問一句,高人!可有意中之人?”
衛璇剛才拿紫狐裘給檀弓披上了,又替他理了理擁頸的曲領,蓋住大半張臉。
檀弓好不容易從層層疊疊的衣物中出來,沾了一臉衛璇身上的龍涎香:“意中之人……”
那一口酒,好像是細絲般一縷冰線,游到何處穴道,他何處便感酸麻,更覺頭有千斤巨重,灌了鉛似得,足下不穩,不自覺就靠到了衛璇肩上,慢慢帶些鼻音:“何為…意中之人……”
曹念齊只當這是迂回周旋之辭,哪有人不知什麽叫意中之人的?
正待開口,卻聽王含貞特別鄭重的口吻說:“就是…道兄覺得很好很好的人…今生今世,再沒比他要好了…與他一比,天下萬物,都失了色,沒了味,即便只見過一次,也久久不會失忘…”
北風一緊,檀弓便向他的懷抱倒得更深。
這個人的胸膛很燙,好像是湯火銷镕冰雪。檀弓覺得眼前雲霧迷蒙,眇眇忽忽:“我意之所屬…斯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