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病酒心到傷心處 真名士作籲嘆吟

衛璇火速禦劍,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将檀弓帶回了客棧,開了一間上房。

無須聽到動靜,過來哇哇大驚。衛璇是想到那無憂寂默的壇壇罐罐,這才縱了他喝的,此時面含愧色:“我料不到他酒量如此。”

無須本來想去攙檀弓,可是身量太矮,現在又還很虛弱,只能罵道:“主人多少年連水都沒沾過嘴,還剩什麽酒量?換了你看你受得受不住!”

他傳音暗喊天樞,天樞無應,無須惱怒道:“老東西!果然又在睡覺!”

衛璇笑道:“原來如此,可惜了。你傷剛愈,快回去歇着吧。我看了他脈,只是醉了,保不齊明天睡到日上。我在這裏陪着,沒有大事。”

無須打了個哈欠,站都站不住了,強撐了一會。他看着檀弓倒在衛璇懷裏,連臉都見不着,心裏一陣翻江倒海,但幸而這一床也睡不下兩人,便篤定衛璇肯定得打地鋪,道:“少一根毛,拿你是問!”

衛璇把門闩落下,将人扶到床邊,輕輕放下,沒成想二人腰間玉佩纏到了一塊,本來貼得又緊,此時連帶着衛璇一同倒下去,鼻尖撞到了一起。

檀弓慢啓秋波,看看衛璇,目色只是恬然處之,而後緩緩閉上了眼。

好幾下怔忡之後,衛璇才起了身,兀自坐在床邊,想了一時,才一邊解開纏着的玉佩,一邊笑道:“不是你說你不曾婚娶麽?這樣好極。那現你我無親無故,深夜孤鸾寡鳳,同處一室,恐怕不大成體統吧?”

檀弓醉後一事不知,只重複了他話裏的幾個字,呓語一樣。衛璇眼望他處,不予理睬,檀弓握上去抓了他的手腕,也不做什麽,旋即松開了。

衛璇終于笑了,取了一捧冰塊替他冰額頭,然後輕輕地把他的眉頭推平,道:“那你知什麽叫意中之人麽?淨會滿口胡說。這些事上比我三歲的侄子還不如。還有,勸你喝你就喝?推也不推,怎麽這樣好騙?今遭若不是我,你要在那醉得沒個形狀不成?”

說到後來,他止不住重複了一遍“斯人也…”,衛璇低頭輕笑,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心甜意洽,伸出一指戳戳檀弓眉心:“我望你又錯認了吧。”

一語說完,他便起身離開,在一張案幾旁坐了下來,攤開在丹鼎中撿到的一張天盤星圖,他潛意識裏覺得,這和那竹林主人的身份必有幹系。檀父的懸案還未了結,衛璇恐明日醒來,變生肘間,便忙不疊地要解開這張圖,最快也約摸要三個時辰。時不他待,衛璇靜心凝神,立時沉于其中的天河星海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卻聽檀弓夢裏頻驚,還伴着“咳咳”的聲音。衛璇忙起身相探,那已解出的道種文字如風煙散盡,前功付東流,他揮手一收,只撿回十中之三。

檀弓坐起了身,仍然扶着額頭,眉頭微仄,神情寒氣迫人。

“你可大好了?”衛璇拍了拍他背問。

Advertisement

檀弓掀眼一看:“衛璇……”

“你還知道是我,我只當你眼也昏意也亂,滿嘴胡話了。”

他拿了星圖過來,坐在床頭,一面陪着檀弓,一面重新開始蘸朱砂塗黃紙解爻,口中絮語道:“天雷無妄,火雷噬嗑…明夷位……”

忽聽身邊悉悉索索的聲音,衛璇睜眼一看,居然是檀弓拿了慕容紫英塞給自己的半壇子酒,在那自斟自飲呢。衛璇一驚,但又不能分神,此時攔不住他,只能遞了一個眼色,終究拿他沒辦法。

檀弓側卧在床上,一只手撐頭,一只手托杯飲酒,醉裏兩眉長皺,西風獨自涼,他轉動酒杯道:“此非佳釀。”

衛璇實在被他這一行驚着了,一心二用地說:“不佳在哪?”

檀弓垂着頭說:“翌日當取秋露之白,釀于極北寒潭,儲以太清紅雲之中,凝龍腦雕桃華投之,玉泉交流。其和者曰金盤露,其勁者曰椒花雨,其香美甘馨曠古未睹,世間所絕,千年醇不敗,萬年醉不醒。”

說着,檀弓将衛璇頰間的荷花酒浮一指抹去,示意衛璇:“此酒蟻多質浮,不可大進。”

被他一指抹得心意大亂,九宮八卦立刻散亂難收。衛璇忙一手把他酒壇子撤了,指點地下狼藉到:“古人說: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四碗發輕汗,平生不盡事,盡向毛孔散。你這酒狂的模樣,心裏得是有天大的不平麽?”

檀弓閉目點頭,這消頹的神色看得衛璇心裏一沉:“你可少喝點。”

衛璇一手又趕緊收攏卦位,解到一半中止了,重啓時要難上千重萬重,故而他今日非解完不可。

雁陣驚寒,梧桐缺月,檀弓低着頭說:“不可。”

等到衛璇兩手演卦,騰不出空來時候,檀弓就将手繞了過去,這回取來兩枚空盞,替衛璇也斟了一盞,推給他,衛璇自然不受。

檀弓自飲了一盞,然後一言不發地看了一會衛璇。

衛璇被他看得滿心燥熱,酒勁雖早壓下去了,這會卻都湧上心頭,微笑說:“你別鬧我,這會忙的是正經事。明日醉個不知東方既白,我也奉陪到底。”

忽得見室內一昏,再看不着卦象,竟是檀弓拿手遮了燭火,說:“晦可休也。”

正到澤山鹹卦像,堪堪能看出其中玄妙來,這一瞎鬧,衛璇簡直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提起朱筆,在檀弓袖上畫了一朵桃花,笑道:“好啊,不添香就罷了,竟還添亂。”

他自燃了一根紅燭,只能哄着檀弓說:“就一時可好,再等我一個時辰便好。”

又怕他不耐,衛璇便推了幾本經給他看,其中有一本《列海諸仙傳》。

檀弓随意翻翻,見到寫自己的一頁時,品論道:“胡為乎此不經之談。”

衛璇見他将那“澹默少言,不妄交游,嚴心正性,盡得道妙”十六字大筆一劃,自添了一句“獨秉異操,放誕任氣,甘酒嗜音”,行楷圓轉,筆道流暢,但其勾筆處明亮而尖銳。

檀弓忽覺字跡不堪,便撕去這頁,徑自燒了。又翻了一本詩簿子,緩緩念道:“勸君莫作獨醒人,爛醉花間應有數。”

衛璇笑笑,帶着他翻了前幾頁,讀道:“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這一看不要緊,正巧看見了自己先前不久朱筆批的一行“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忙急急阖書不給檀弓看了。

檀弓的手一握,再一松,便顯出了那枚銀紅十道盤長結,道:“同心結不成,翻就相思結。”

他幾截如寒山白玉的手指在燭火前晃晃,退而複進,進則退之,忽然語道:“相思之事,譬如癡蛾之赴燭也。”

衛璇見了盤長結,臉色都僵了,深怕這一醉,又牽動出他什麽愁腸來,人人都說酒來消愁,他倒作了引恨由,要不要陪他作飲?正是懸而未決時,唇角卻是一涼。

檀弓将酒樽遞到了他嘴邊,一手傾倒酒盞,喂給衛璇,一面随着那漸漸擡高的金樽,軟綿綿地又倒在了他的懷裏。

朱筆從指尖滑落,滾下畫案,衛璇渾身震然僵住,動都不動,忘了張嘴,酒順着脖頸滑下,沾濕前襟。檀弓揚手一摔,擲空杯于星圖之上,嗓子有些沙啞,飄出一聲浮浮輕笑:“功成何所益。”

卦象嘩然四散,飄出窗外,中天無片雲,直奔白楊苦月邊。

不知過了多久,衛璇講話聲也是沙沙,慢慢把檀弓扶起,不輕不重地打了他手背一下:“…你這不知事的性子,從今可改了去吧。”

檀弓渾身醉暖之後,一室生香,衛璇看他這時雖仍是端嚴雅正,亭亭淨植,但卻又蔓又枝,剛剛坐正,就欲倒在地上,伸手一扶,他就伏在自己頸窩之間。

衛璇長嘆了一聲,只能由他靠着,兩手僵僵,不知放哪,檀弓偎,他卻不敢抱。頭一回見了他笑,但不知為何,不驚不喜,心頭肉卻像被揪了一下。

檀弓一手收緊,再一次握滅紅燭。室內不見五指,檀弓倚靠埋首道:“衛璇,馬滑露濃,不如休去…”

良久,衛璇低嘆,将星圖拂落,把金樽擎起,仰頭喝幹,一杯卮盡,又斟一杯,檀弓按住他說:“品酒若揮弦,快則少韻。”

屋外北風獵獵成陣,衛璇心緒搖搖落落,低頭看他笑問:“何為酒韻?”

檀弓微微點首:“兀然而醉,豁然而醒,無思無慮,其樂陶陶。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若江海之載浮萍……”

然後,他向星圖上一指,淺淺一笑,色若春雪之消:“二星之侍側焉,譬如蜾贏之與螟蛉。”

衛璇低頭一睐,見檀弓指的正是“天璇”、“天玑”二星,啞然失笑:“哦,了不得了,你還學會打趣人了?好,那我是蜾贏和螟蛉,你是什麽?”

檀弓說:“我為蜉蝣。”

衛璇有些驚訝:“蜉蝣朝生而暮死,你為長生之人,為何做它?”

“長生于我,何益之有?徒憂怖爾。”

衛璇低頭笑了一聲說:“與君兩心同。”

兩人四目相接,誰都不曾率先移開,情熱意厚,終要了卻,終究是衛璇故作輕松,推推他說:“好了,今日你先睡下吧,我只再多說一句,日後別再與人胡喝了,是好是不好?還有一處我忘了說你,今日在那丹鼎中,我陣還未結好,你為什麽要自己犯險,吓了我一大跳。”

檀弓默默然一會說:“為君之故爾。”

衛璇以為檀弓指的是喝酒,奇而笑道:“第一個敬你者我哉?怎麽賴到了我的頭上。”

檀弓搖頭道:“王含貞,爾血親之弟也;慕容紫英,爾金蘭之上契也。此二子陷于陣中,若有失支脫節之處,爾将如之奈何?”

好一會,衛璇才将檀弓的手握得更緊,幾乎将他抓得生疼,喉頭一滾:“我問你,你做壞事了?前世欠我什麽了?做什麽待我這樣好?”

檀弓肩膀一沈,似乎睡意也沉沉欲墜,衛璇輕輕将他放下,已不打算等他回答。他與檀弓相處如此之久,大抵知道他要麽是答“怕爾道心大亂”,要麽是答“爾為我道侶”,但轉身欲走時,檀弓卻有了別樣動靜。

“為你我同為畸零之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