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夜鴛鴦畫屏新冷 晝蝴蝶春夢初驚
“嗯……”一聲鼻音深沉艱澀。
檀弓揉了揉竹絲空和陽白穴,睜開雙目,拂去身上狐裘。
龍涎香漫延,濃熏一屋都是嬌癡半醉。
紅燭如林,焦心微展,最後一支還結了雙蕊,只是暗暗将滅。
四下無人。
散落一地的詩稿,好的一半,焚了成灰的又一半,撿來一看,一人書草一人書楷,其文采相稱,酬答俱妙。還有一紙酒賦,上面塗塗改改,認筆跡是兩人合作;又兼有摔碎了的酒壇,傾倒了的酒盞,林林總總幾十有餘。
“道君!”
無須飛馳過來,雙眼含淚道:“道君…您醒了…無須好久好久都沒有見到您了…”
檀弓話說了個開頭,就頭疼欲裂,半晌講不出什麽來。
無須搶了話說:“我身上全好了,難報道君您的大恩…”
檀弓勉強站起,去撿那地下如亂星的詩稿。無須怕他跌跤,又不敢攙扶,在後面嚴陣以待,随時準備接着。
檀弓因問無須目下幾時,衛璇在安。無須說已過了半日了,不知傻子哪去了。
眼前一面前所未見的屏風半掩門扉,柱頭系了銀紅的十道盤長結,一旁有畫筆和彩墨。
屏上畫乃昨夜之新作:仙山瓊閣,雲漢清光,數百仙家騰雲駕霧,一眼看去,還以為是道書中所繪天宮盛景。但若仔細去看,卻見畫到隐處,技愈婉媚,一對仙鳥宿在碧水,交頸合鳴,熏風暖暖,柳絲輕度,紅林遍染玉山……那屏風下首一行翠墨未幹,只見四字狂草“願取比翼”,大狂無羁,奇谲難料,已逾常度,位于畫屏正中之下,像是原本題名,已落了款:丁卯火大清月,霄外之蜾螟。還有三枚大楷,像是後來起興補上去的,遒麗冷峻,炯如一段清冰出萬壑,置在迎風寒露之玉壺,書“不羨仙”,落款者宇內之蜉蝣。
檀弓見之,為之怔忡半刻,屏風後還有一紙詩稿,正欲撿起,它卻無風而飛。
天樞驚疑難掩:“昨夜與何人作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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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弓答之,複說:“詩稿歸我。”
天樞還是将紙懸在高空,緩緩說道:“寵之過甚也,務慎儀。”
檀弓眉蹙千丈巍峨山雪:“何出此言?”
無須也聽見了,低頭不講話。天樞道:“昔元始天尊于大羅天上進萬仙之宴,汝辭而不出;神霄八帝共請汝赴瓊林寶宴,乃至上谳北極,汝謝而不見…衆仙日祈夢請,傳大天帝威德廣大,上可節制北極雷霆之運行,得天帝一晤,少則消五萬功德;若得其矜遇,則消所治地方五千年上安下順,弊絕風清,致萬民修書,功震北極宮,直達天聽,方可得召仰仗高明。太微,汝素來心跡雙清,矜而不盈,今胡為與彼一凡人長夜陶醉,放蕩形骸?”
檀弓仍在宿醉餘韻之中,頭腦蜂鳴,丹田冷痛,沉吟片刻,慢消磨小窗殘醉,這才道:“昔非我矜功自持也。天庭一日萬千局席,只是虛談廢務,浮文妨要,司法焉不知之?天庭內顧之憂,非東荒群魔,西冥大妖,而在于上下攀染,相讧于內,嫉賢妬能,則難圖後。三千諸神,熱中名利,盡喪道妙天真,早已不副人間億萬香火。我雖知而難為,亦不能滋助此靡廢趨奉之風。”
天樞用神識一掃,見到屋內還有一張琴,遂複道:“昔神雷玉府三十六內院中司沐浴拈香,九天雷祖苦索六萬八千年,終不得聞《一塵驚雲》;太乙大帝深慕于琴,以萬斛天山明珠,千鬥瑤池仙釀,易汝之十撫,汝顏不改色,棄之若塵埃,彼以此遠無化丹殿三萬年之久。太上仙音,更何足為凡人道!”
檀弓道:“太乙曉理而不暢情,雷祖達律而不知音。鳳尾寒琴心不悅則琴情不服,實非我意。”
“北帝與汝一炁所化,豈非知音之人?又何為琴弦已斷,斯人不可再提?”
檀弓沒作停頓:“紫微…蓋我七弦之錯付也。”
天樞見檀弓棄北帝為敝履,大為震驚,怒氣漸盛:“彼一凡人,貪癡未脫,又何足付之!爾之仆卒聖前失敬,豈非大過?吾當日之意,去汝今朝之行甚遠矣!”
檀弓撫一塊酒甕碎片,仍是倦懷如水:“昔酒無知己,琴無知音,而今知音知己盡歸一人,則不辭飲幹天河,彈斷陽春,何複卻之?況乎大道之行也,離相平等,我雖道氣所化,乾坤流育,異凡人脫胎于紫車之中,但論思行起坐,又何非常之有?徒壽極爾。再言之,我長居九霄天上,未曾下三十三重天施恩布德,有九天玄女、救苦先尊渡人消劫之大功,萬民又何須敬懼?所謂不論道職功德,凡至聖前,必先伸敬一番,此舊習今可抛也。”
天樞怒極不擇言:“禮秩可抛?沉醉未醒,濡首谵語也!汝不自重神軀,何來此揚揚意氣,與濁子混為一談?若是如此,即日不若将七情交予帝毐!”
一旁,無須見天樞竟敢公然忤逆道君,但他屬混沌的,打也打不過。趁他發火,立刻跳起來去搶那詩稿,誰知這一動,衣服裏便下來許多張紙。
檀弓目光淡淡一掃,無須便不打自招了:“這…衛璇說的,練練寫字手好得快。就…他寫一個,我學着寫一個…”
檀弓目光不移開,無須便撿了一張,恭恭敬敬雙手奉過去了。
無須摹楷不算什麽大事,有趣的是,衛璇竟也會美女簪花般不急不躁,一筆一劃地寫字,真是難為他了。可見他正書底子猶在,只是寫慣了大草,便赴速急就,捷而不工,好幾處垂露不圓,筆畫連綿,微露草書之意,橫粗豎細,譬如柱之欲折,廈之将傾。字若其人,又好比筆者東倒西歪,搖搖欲墜……
無須見久久無聲,更害怕檀弓看出端倪,于是偷偷擡頭一瞄。道君似乎有一點很淺的笑意,他揉得眼睛疼了,也不敢置信。
天樞也發現了,為之語結。檀弓已覺與他争之無益,便将這紙翻過去一看,反面是衛璇畫的鎮魂符,因念無須随侍北極宮多年,或許知道,便問:“與紫微相較何如?”
無須大大地“啊”了一聲,他不知背面有符,只當是檀弓居然拿北帝與衛璇作比,半晌才說:“這…這怎能和北帝比…道君,呃,我也不知道。衛璇…也就還,還行吧…”
檀弓看他神情,便知他是誤解了,他問的是符,并非是人,但也沒糾正過來。
無須說了一車臺面上的廢話後,見天樞不講話,才小聲說:“道君,我覺得吧,北帝其實心裏還是很有您的,很信您的…就只是不講,不好意思講也不好講吧…衛璇可能…我也不知道他為了什麽……好像特別讨厭當神仙,總之和正常人很不一樣…比,我也比不出來…”
檀弓繼續看符,不知聽見沒有。天樞明白檀弓何意,忍無可忍:“符術高下之別,一眼可知,汝何來此問?”
檀弓雲淡風輕:“我不通符陣之法。”
天樞終有一事耿耿在懷:“無憂寂默…汝與北帝何不互習道法?”
檀弓還是頭疼腦熱,畏寒攏袖道:“十九萬年前…譬如出林之乳虎,三尺之草駒,玩賞之心尚難足,只貪嬉戲,安思來日之事?”
天樞大驚:“汝二人不曾精道術,習妙法?海田三易,汝二人山中所為何事?”
檀弓道:“松花釀酒,春水煎茶。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連無須也微張着嘴,天樞久震不語,只說:“荒唐!荒唐!”
檀弓又看了幾張符,忽皺眉道:“此符何處得來?”
無須踮腳一看。糟了,這是前兒,他從衛璇的密室裏摸來的淨天地神符,當時只是想到道君跟前告上一狀,以證衛璇背地賣苦功,可最近受了他許多惠,這狀怎樣也告不出了。若說是密室偷來,也很不恥,于是他便胡亂一诹道:“無憂寂默撿的!”
檀弓好似沒看出他的緊張難安,輕撫紙張道:“怪道有故人之感。”
他示意天樞道:“此為紫微經年舊跡。”
無須見牛皮吹大了,吓得舌頭都僵了。
北鬥魁一日制符十萬八千張,天樞随意一看,便能斷言:“北帝制符行筆嚴密, 一介不茍,此符松散狂放,曠達不羁,絕非真跡。”
檀弓停頓道:“司法此言得之。此乃天君真跡,而非北帝真跡。”
天樞問:“天君何人?”
檀弓答:“無憂寂默之紫微也。”
天樞從未聽過如此不倫不類的道號,知他荒唐,也無可奈何,便又看了衛璇的幾張符,說:“此符亦同出衛子之手。”
無須見事要敗露,忙謊上加謊:“什麽東西,這…這畫得這麽好,肯定不是衛璇幹的!就是北帝的,就是北帝!”
檀弓堅持:“無論高下,符如其人,司法,我無能錯認也。”
怎麽回事?怎麽明明是衛璇畫的符,道君卻一口咬定是十九萬年前的北帝,就是那什麽天君的手跡?無須大大想不通,只忙溜之大吉。
天樞難得見了檀弓如此執拗,想及所涉之人,一個是引逗太微放誕宿醉的凡人衛璇,一個是誘拐太微私奔下凡的小北帝,這兩個都不是什麽好東西,便更加氣不打一處來。
檀弓招手,欲拿詩稿,這時一陣奇風飄過。
衛璇将那詩稿折了一折,收在袖中。
檀弓見之道:“昨夜……”
衛璇半靠門邊,兩手松松抱臂,像是随口一句戲言:“昨夜西風凋碧樹。”
這一語畢,地上散落的詩稿已全被他收了去,一張也沒給檀弓剩。
外頭果真夜雨梧桐,蒼翠不再。衛璇暗裏回眸,深矚畫屏,久而未語。
無須見了慕容紫英,氣得滿臉都紅了。一想起這人早上來時,與衛璇言語嘲笑,什麽叫“何時吃得上你家喜酒”,莫非衛璇要與他人拜堂去了?
若是當真如此,又什麽叫“璇玑啊璇玑,你莫不是趁人之危?是我來得太早了,給你賠不是”?
喝酒了?除了道君,還有誰喝酒了?衛璇他趁誰危了?趁什麽危?若是…若是…衛璇是正正經經的公的,總不能不該不敢是對着道君。
他看慕容紫英情真意切,衛璇反倒是冷面搖手不受:“紫雲,我心意已決,這話以後別說了。”
莫非衛璇要解了道侶之約,和哪個妖女生娃娃去不成?豈有此理!但若與天樞說,他必然反幫倒忙;若與道君說…道君神姿高潔,白雪無塵,他怎可以“喜酒”這等言辭侮慢聖聽?千頭萬緒,已将他的小腦袋擠炸了,便瞪着慕容紫英恨恨切齒。
慕容紫英當沒看見,揮手笑道:“無須,你好啊。”
無須礙着衛璇的面,一掌拍了他的手說:“你也好得很!”
慕容紫英疼得“嘶”了一聲,爾後站起身來對檀弓道:“栾高師,徐宗主請你和璇玑午時吃飯去,說要道大謝。”
“昨夜當着衆人不出來,今日人都走得稀稀拉拉的,反倒請我們過去。”衛璇從袖中摸了兩張人皮面具,“先在隔岸觀個火,再做打算不遲。”
他即便囑咐慕容紫英道:“你先去将城裏的人散開了,別往步虛宮附近去。雲首座哪去了?無須,你也過去,路人若不走,你拿火強打走。”
他沉吟一會道:“含貞到哪去了?”
慕容紫英道:“恐怕睡熟了。不礙事,我一會扛他走。”
衛璇皺眉道:“睡熟了?這都幾更天了?你也不喊他。”
“要喊也得喊得動。昨晚發了癔症似得,你走以後,含貞一個人幹了半壇,把大世子的份都搶了。幸我瞧見得早,不然今日已是條死貞了。”慕容紫英笑說。
衛璇垂首不語,好一會才說道:“你即日帶他回仙宗去,丹楓法會不日要開了,和他說不摘個三品丹師回來,我一定回趟劍北,與伯父好好說一說,他近日都學了什麽。”
慕容紫英大吃一驚:“三品?了不得了,他今年才多大?”
“你這歲數已經三品的咒術師,二品法印師,四品符師,五品陣師了,還兼新得了白麒。現在倒好了,你并着常首座,還連帶整個天光峰,全将他慣壞了,由他懶怠也不去管。明日我死了,你飛升了,仙宗高樓塌了,劍北的地教人踏平了,餘蔭絕了,誰來護他管他?莫長久害他,無個傍身之技,我怕他将來無有置身之所。”
衛璇見慕容紫英鴉沒雀靜,不知是在反思還是怎待,便道:“本不想與你較證。我還沒問誰帶他來步虛宮的,又誰帶他進竹林的?是常首座?他有那麽好性?蘭因尚沒這個權,況還深知道我心。那是郭師弟?徐師姐?總不能是雲首座吧?他要什麽你們就依?當真不知那林中何其危險?你還是陣師,單看山莊的大陣,就不該令他靠近半步。”
慕容紫英見他記得分毫不錯,又在情理之中,将他問得脾都虛了,打馬虎眼說:“死什麽死的?你別下詛咒。”
衛璇打點行裝已欲走了,檀弓忽然說:“何為丹楓法會?”
衛璇頭徑自看着院內一株梧桐,梧桐葉落蕭蕭,不知何時清霜飄下,又何時鴛鴦失伴?
他大覺正是檀弓有時無意無心之舉,将王含貞越陷越深,長痛不如短痛,于是便狠心道:“你別去了吧,今後別和含貞講話,從此就當沒這個人。也別當是我表弟你就寬待,之前那樣冒險救他,日後寧見他死,也萬不再有了。”
慕容紫英只覺這話又沒由來,又太重,但因着心虛,沒插口。檀弓亦沒問為何。身後卻有人問:“為…為什麽?”
王含貞平素愛說愛笑,這時卻僵在原地,眼底秋波凝住,面白若銀牆新漆。
衛璇回眸看了是他,擡首正視說:“不為什麽。”
目光笑意全無,威嚴尤甚,驚得王含貞本來占理,此時卻抖了一下,不敢看他了。
慕容紫英忙欲打圓場,可他當栾高師與含貞不過幾面之緣,不知衛璇何來此無情之說,一下子不知從何勸起。這一下猶疑的功夫,倒是王含貞走近了幾步,也不問衛璇了,聲音低微含顫,如露滴花心:“道兄…這…為了什麽?含貞…惹你和表臺不高興了嗎?”
天樞還在發火,檀弓正在識海內同他說話,便未予應答。
若說衛璇只是讓他驚疑,但事出無由,又唐突,他怨沒結好,恨尚不成,那這一下可徹底将王含貞擊垮了。
原來…栾道兄對他種種的好,只是因他表臺之故?若是衛璇出聲令止,那便立時恩斷情忘,再無圜轉餘地?
“道兄?我…我做錯了什麽…可以改…”颠來倒去,往事不忍下眉頭。
檀弓搖頭微微一應。
衛璇複叮囑了一遍慕容紫英,後者先理會大事,也不得閑開口去勸王含貞了,無須多看了兩眼,也沒睬他,徒留他一人心事百轉千結。
不多時,二人呼來禦劍,并駕飛走了。
慕容紫英因念有正事,又不得勸話的要法,況且知道王含貞這人素日就愛憐些小貓小狗,常見他給山裏野兔接斷了的腿,給小雀兒補壞了的巢,反倒因此誤壞了一爐丹的,面軟心軟,多思多感,又訊動,宗裏若有人稍稍疏遠了他,他都要思想好幾日。
所以,他這時言語便有些浮躁:“含貞,你別多心。你表臺就是這個樣,勸勸不聽,說說不靈,都不見改。今天講話好沒道理,我也不知是為了什麽。調三惑四,着實該打。你放心,栾高師有自己主意,怎會聽他的……”
這話一說,他馬上就自己覺得打嘴,方才栾高師對含貞置之不理,不是聽了衛璇妖言惑衆,那是什麽?
慕容紫英忽慌了神:“含貞,含貞,你別哭啊…這怎麽了這是…”
王含貞默默,只有淚,沒有聲,問他叫他他也不應,只是紅眼迸淚,死死看着二人方才遠走的地方,片刻不離,像是入了魔怔。
慕容紫英拿手揩不幹淨了,身上又沒帕子,無措極了:“你有什麽事,同慕容師兄說出來好不好?這樣悶聲哭,我也不知為何,只能幹着急…你別哭了…我一會逮璇玑回來給你賠大不是。”
王含貞忽然阖眼,眼皮一夾,豆大的淚珠墜成兩行,語氣平情得有些懾人:“我知道了。”
“含貞,你知道什麽了?”慕容紫英更是茫然無措。
王含貞平日講話有些咬舌子,口齒不清,這時血絲滿眼,一句話字字發音清晰:“慕容師兄,你去忙你的吧。”
慕容紫英“嗐”了一聲,随手從本命法器上扯了一塊雪白羽毛,把他臉上細細擦幹淨,但也止不住王含貞心灰飛做白蝴蝶,淚血染成紅杜鵑,道:“你都搞成這個樣子,讓我還去哪!”
王含貞有着前所未有的決絕:“你走吧。”
他又阖上了眼。慕容紫英更是心驚肉跳,但推他他不動,勸他他不答,竟像是一截半死木頭,但看已到日中,不能再拖,遂飛音傳書于常正一,令他過來收拾,最後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王含貞抱膝獨坐于梧桐樹下,一片黃葉緩緩落于他的掌上,秋風淅淅間,最後一滴懸之未懸的眼淚,“啪”得一聲打在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