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守青雲而不得路 撥陰翳而未騰霄

設宴的地方在麟趾樓。二人了易容,正打算進去的時候,卻見到魅魔從街角拐了出來,眼下烏青一片,看上去十分憔悴,後面還跟着一個墨衣華綢的豔麗少年。

“魔尊大人,到底是誰把您傷得這樣重?”這娈童驚道。

魅魔自那天在竹林負傷之後,便不再能采補人事,真好比一個兩百斤的壯漢,突然之間不能茹葷酒,身上就像萬蟻咬噬,他真沒一日不在籌思如何捅死衛璇,可又非常畏懼那白鶴翎。他媽的,臭小子當真邪門!但說來非常奇怪,他倒不如何深恨封他陽關的左聖,或許是對方壓根沒用任何五雷正法手段,在別的大神仙襯托之下,已經是十分不可思議之友好态度。他肚裏有數的。

正在心煩之時,魅魔聽見有人喊道:“三公子!哎呀,老朽可算候到了!”

魅魔完全搞不清狀況,徐宗主已情真意切地握住了他的手,絮叨道:“三公子救犬子之大恩大德……”

魅魔明白過來這老頭錯認了,剛要甩手離開,又想這人這樣感恩戴德的,定然要繳點好處上來,白饒的為什麽不要?便笑道:“栾道友今日不能來了,有什麽事和我講是一樣的。但本首座昨晚上醉了一夜,今天腦袋有些稀裏糊塗的……”

衛璇坐在旁邊的茶攤上,放了耳識聽他們說話,一邊對檀弓作了一個噓的手勢。他本就多疑,索性将錯就錯,讓魅魔去探探對方葫蘆裏賣什麽藥了。這魔頭若是收了一副急色模樣,扮起自己來的确能以假亂真。

徐宗主開始先将南華衛氏誇了個天花亂墜,然後又漸漸把話題向太清仙宗引,說什麽玉闕真人丹術高湛,绛林劍君大局觀令人欽服,日後再圖一一奉訪雲雲。

衛璇正聽得入神,檀弓卻喚了他一聲。

檀弓展掌,手心裏是一枚圓滾滾天問果,果實顫動,頗似雞卵之胎動,馬上就要破殼而出了。

“我快忘了這事了。”衛璇皺眉道,“這東西終于熟了是麽?那你快去找個地方剖了它,這裏人太多眼雜,少不得有人見了惦記上。”

檀弓見他不動,便停了一停,意思應該是:你不去嗎?

天問果的成熟是昙花一現,錯過了時辰,便會自然腐爛,什麽答案也見不着了。

“沒必要,我其實早猜到了,只是一直不想信。”衛璇失笑,“你快去吧,這裏有我。”

另一邊,魅魔與徐宮主已攜手上樓。

秋高氣爽,徐宮主卻擦汗不止,最後一道菜上來以後,他終于開口道:“老朽有一事,是要請栾仙長的意思,又聽說三公子與仙長私交甚厚,不知三公子容納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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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的叫什麽話麽?我的面子他敢不給?”魅魔喝了幾輪,愈發飄然了,“哼,本座叫他往東,你看他敢往西半步麽?”

徐宮主一疊聲三公子大恩,從侍者手上接過錦盒,雙手奉來:“這是我步虛宮鎮宮之寶,雲海玉弓。懇請三公子代栾仙長收犬子為座下丹童。”

魅魔在心裏好大地嚯了一聲:這凡人居然也是個知道香臭的,一拜師就拜準了位至尊大的大天帝,那可是一神之下,萬神之上的左聖,難不成他們瞧出什麽了不成?因好笑道:“此話怎講?”

徐宮主無非是說檀弓在丹鼎中如何風華絕代,他是道聽途說來的,卻也講得繪聲繪影,淋漓盡致。

魅魔頭一次聽,心悅含笑,附和連連稱是。徐宮主以為有望,更喟嘆道,原是昨夜就該拜這個師的,只是徐慈一味犟,只說得罪過衛首座,又不言明是為什麽,勞他廢了一夜口舌,說衛首座心寬偉大,怎會計較這些瑣碎?又說你與衛玠,那衛二公子不是時常書信往來麽?這可是你道途的大貴人吶!二公子總會替你美言幾句。這才勸他知道好歹。

魅魔大感煩悶。左聖收幾個丹童跟他有屁幹系麽?什麽衛璇心大的言論,更是放屁之至,屁中之尤。

可他見那斟酒的玉手纖纖,便朝那看了一眼,這女子容貌為半面白紗所遮,但也可見嬌波流慧。他便心情好了一些,只思把徐宮主哄到酒酣眼花,便好得便宜,笑意轉濃,端起酒盞就道:“那就卻之不恭了。”

徐宮主大喜過望,快活得滿面堆褶。可是下一秒,他的胸口便受了沉悶的一擊。

這一招人所難料,侍酒的女子徐徐收功。屏風後頭,一個一襲赭袍的持簫男子緩緩走來,正是衛聞遠。

魅魔一驚,落在元嬰大圓滿的衛聞遠眼中,馬上看穿了他雖是衛璇的相貌,眼邊卻有黑玉赤文魔紋,豎瞳鮮紅欲滴,耳後有血雲一朵。

“這位高人喬作我兒這幾日,我早聽說了,殺伐決斷比璇兒還稱我心十二分。” 衛聞遠笑道,“今日何幸一逢。”

他雖然笑語,手下卻已用劍指住魅魔的咽喉。魅魔不認得他,卻絲毫不敢怠忽,慢慢退開兩步,心中不斷暗罵:若不是中了那小子邪計,何至于今日這般戒懼一凡人麽?

魅魔飛速化煙遁走,可是很快被衛聞遠布設在周遭的結界所攔。酒樓裏的客人急忙逃竄幹淨,桌椅、酒壇被打砸碎了一地,直到樓梯也從中間斷開了,魅魔忽然被一只手捂住口鼻。

衛璇将他拖至屏風後,欺天、蔽天兩大神陣的護持下,居然一時瞞過了衛聞遠的耳目。

“給他跑了麽。”衛聞遠存心威壓當場,用手帕連指甲縫裏都擦得幹幹淨淨後,才說,“罷了,把人帶過來審。”

徐宗主口吐白沫,臉色忽青忽紅,在瞬息之間接連變換了十幾次。白紗女不知道是從哪裏掏出來一具屍首,随手将徐慈也丢在了地上,他腸子都黑爛了。

她坐下來高調鳴筝,徐氏父子竟如詐屍一般坐起。衛聞遠打了一個響指,樂聲乍停,女子便問他姓名門派雲雲,一一答得如實之後,才落到最後的問題上:“你與太初石有何幹系?”

“…十年之前…用天坼之帛…從臨真公主黃亦雙戒中拿來…後來,獻給了太清宗主…”

黃亦雙!

衛璇心裏一震,怪道當年她發難徐慈時候,說的那句“偷東西的賊”,原來并非無理之言。

既問不出,衛聞遠便要加刑。他将一張弓套在徐慈的脖子上,弓弦朝前,然後開始慢慢地旋轉,越轉越緊。

“至今…下落不明……”徐慈最後說。

“好一個下落不明。”衛聞遠笑着看了白紗女一眼,“他話當真麽?”

白紗女的指甲馬上吓繃了三枚,不敢擡頭相視:“對,就是他十年之前偷了我的太初石!婢子忠宮主之心如昭昭明月,從來不敢欺騙宮主半分……”

“什麽和什麽了?這一個公主怎麽成了你家婢女?”魅魔被他小救了一次,暫時把憤隙丢開,專心看熱鬧,低聲笑了笑,“還有這是哪跟哪?小子,外頭的是你爹不是?我躲他好講,你躲他是怎麽講?”

衛璇固知在此窮耗,不是辦法,可若這樣出去,他必能一眼看破自己身懷太初石。而衛聞遠倘奪了它去,将有何所為而去,這世上沒人比衛璇更明白了。

正在索計之時,卻聽見外面有人講:“…接…接着喝!”

黃永寧吃得醺醺大醉,扒住門縫撒酒瘋,那嘴臉不像個王侯,倒像個活猴。

更加離譜的是,他不知道怎麽和王含貞湊到了一起,還攬着肩膀,嘟囔勸道:“哎!這種事我見多了,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啊…王小弟你還是遇人少啦,再多被甩了幾次,就再不會這樣傷心買醉啦…”

落在衛聞遠眼裏,真是送上門的兩塊肥肉。

他旋即将小小的一片薄冰凝在掌中,提了黃永寧起來,就要朝他的天靈蓋拍去。王含貞已經喝昏過去了,哪裏能感知到已在鬼門關前。

要知天下諸般大門派大世家的子弟,皆不逾衛氏門戶之藩籬,靠的就是這一手禍生福滅符,中符者身軀直如萬蟻咬齧,毒蟲吃空了腦和心,這一具空殼便會成為衛聞遠的傀儡。

可這是一母同胞的親哥哥,黃亦雙哪裏忍見,不自禁大喊:“兄長!”

“碎嘴東西。”衛聞遠将她斥開。

黃永寧從二樓墜了下去,啪的肚皮着地,發出猶如殺豬般的慘叫,吃了這樣一痛,意識馬上清醒了。

黃亦雙急忙下去扶起他,噙滿淚花,情甚慘切:“兄長,兄長!”

她投誠衛氏,一因畏服衛聞遠,二為心許衛璇,這時滿心愧怍起來,馬上就閉目不認,将他掙開了。

黃永寧見了失蹤許久的妹子,一時失語,忙向前伸手一抓她的衣擺,憂急萬狀之下,刷拉一聲,黃亦雙的右肩露了出來。

她忙将衣服拉好,卻已遲了,黃永寧已看清她背後是何物:“爐鼎印?誰敢把我妹子煉成爐鼎!”

衛聞遠只聽得耳朵起繭,皺皺眉頭,就要結果了這兩個扁毛小畜生。黃永寧卻沖将過來,憑一股蠻力搡了他一把。

衛聞遠一個擡手之間,掀起陣陣急碩氣浪,可是漸漸感覺運氣不暢,對面似乎有什麽不小的阻力。黃亦雙急忙趁勢卧倒打個滾,拉着哥哥躲了起來。

衛聞遠正要擒過王含貞來,這可是丹道望族——劍北王氏的獨子,百年之後定是由他繼承家業了,可不是一枚上好的大棋子麽?

可站在那飓風盡頭的,正是衛璇。

衛聞遠冷笑一聲,更催了幾分功力,可縱是這般對掌,幾個呼吸下來,他竟不落多少下乘,風力如潮,有如一個浪頭又一個浪頭般連綿不絕。他心下一凜,何曾料到寥寥這數日未見,衛璇的修為精進了如此之多?

衛聞遠忽地開口呼叱,居然送出八成掌風過去,這一下料衛璇肩頭非碎成片片不可,可對方也只是落下地來時,這股掌勢仍未消解,踉踉跄跄連退七八步,這才站定罷了,并未真受了什麽傷。若是落在不怎麽懂門道的人眼中,這對父子竟以和局收場了。

“看來我兒義烈高風,人人欽佩啊。”衛聞遠因道,可下一秒他就翻起長劍,“滾開。”

“停手吧。”衛璇護在了王含貞身前,直視衛聞遠的眼神,平靜得有幾分駭人,“你若一定要将含貞煉成傀儡,那麽我今日有死而已,你請進招吧。”

可衛聞遠的眼睛卻忽然愈發放光,臉色霎兒晴霎兒雨,盯他看道:“好孩子,這些日子我光知道你的金丹碎了又成,想必是你歷過不少劫,又知了不少事,一定是有大造化了。”

他話鋒一轉,笑道:“但你就是有了天大的本事,也是要返本歸宗的不是麽?”

衛璇見被識破了太初石,全身血液都要凍結成冰,吐出來的每個字都寒氣迫人:“收手吧。多行不義必自斃的道理,我不用多言。”

“行不義?呵,你怎麽不懂爹的一片苦心?正所謂‘海枯終見底,人死不知心’,這世上面從背違,知外而不知內,知內而不知心的人還少麽?”衛聞遠俯視王含貞道,“爹替你把他煉成一副傀儡,就不用擔心哪一天忘恩負義,背棄于你了。放放心心地為你所用,豈不好麽?”

衛璇卻道:“你偷換紫火淬元丹的丹方,讓它變成可以操縱人心的魔丹,一石二鳥嫁禍于檀伯父,令伯父遭天下人誣罵毀謗,檀氏一門銜冤覆盆之上,其心何安?可曾想過,你就是那忘了舊友之恩、負了師兄弟之義的兇窮惡極之徒麽?”

衛聞遠甚至沒問他如何猜到,坦然笑道:“是那又如何?你即刻就要去舉發天下麽?榮損一俱,唇亡齒寒的道理,我也不必多言罷!你這般想将我一門盡絕,滅絕宗枝,可也不記得自己姓甚了麽?”

可衛璇正色道:“正是如此,我死志早決,今日棄小而全大,寧甘萬刃留青白,也要将你所有奸謀邪計大白于世。至于生養之恩,下世補報不遲。”

“真有出息了!”衛聞遠大怒,不由豎目揚眉,但很快溫言笑道,“不過沒有關系,我聽說你結了道侶,那你倒也不剩些時日了吧?”

但他很快啧了一聲:“這不成,你理當再多活幾日,否則你二哥恐怕不大好休吧?他教你明日亡,你敢今天死麽?”

他這般笑着,目中卻射出兩道淩厲毒辣的冷光,一手長劍翻過,便往衛璇頸中刺落。

衛璇只感一股炙熱之極的氣流沖向身來,他側身一閃,躍退了半射,可立刻就被一道陣法困住,根本看不清周遭情況。

只見衛聞遠五指曲成鳥趾狀,朝他的丹田挖去!這一招下去,衛璇豈有生還之理?

“宗主…少宗主一時糊塗,宗主不要當真啊!”黃亦雙貼膝跪下,凄然求情。

“孽障東西。”衛聞遠揚手揮了過去,黃永寧卻突然掙出,一下撲在黃亦雙身上,想代她受了。珠簾攪動在了一起,兄妹雙雙再無人息。

正在這時,衛聞遠猛然聞見琴中大弦而有殺聲。

流波将月去,潮水帶星來。 檀弓彈七絲,奏光明偉音。

衛聞遠哪裏受得了,捂耳厲聲呼叫,倒在地上滾來翻去,香爐傾倒,火炭流出。

但檀弓見衛璇竟也連連嘔血,遂不覺松手放弦。

只是這一停手的功夫,衛聞遠就抓住了衛璇的喉關,只要再那麽稍稍一用力,他的脖子一折就斷:“我對你一容再容,你還是存了忤逆我的心,這教我拿你如何是好呢?”

檀弓搖動右手的天心法蓮,蓮瓣碎剪如玉屑,雪粉紛纭。

衛聞遠倏然變色,下手既快且狠,兇勢猙獰,全是勢不可挽的寂滅殺招!

魅魔本來多麽幸災樂禍,可見檀弓也入了戰團之中,這人身上可是他的寶貝七千年修為!絕對不能有半點閃失,他這時并肩拒敵,何止是份所應當。

旁觀者清,他看出來檀弓這時稍勝一籌,只是因為正氣暫壓住了邪,可若論修為,這兩個金丹怎麽能在元嬰手下走過十招?于是他忙雙手虛拟胸前,結萬魔歸一印,渡出一段純之至純、勃郁精濃的天魔之氣借給衛璇,誰知衛璇一沾上它,立時顯出萬端痛苦之狀。

魅魔大驚,正要收力時,卻見魔氣與那顆太初石漸漸圓融一體。衛璇心口一柄赤金長劍緩緩透出,三枚古字镌在劍莖之上……

天地變色,傾天暴雨驟至。

“太——初——劍——!”

變起倉促,衛聞遠還未及應對之時,衛璇就已将太初劍握住,一劈一斬,迅捷無倫。與此同時,檀弓聲若春冰之擊于寒玉:“縛鬼伏邪,一切死活滅,急急若三清天律令。”

電閃雷來,轟隆一聲,衛聞遠的身體冒起嘶嘶黑煙。街上血流殷地,空無活人,只有慕容紫英和無須一同擡頭。

“道君!”

“璇玑!”

衛璇身形若輕風飄移,快若奔月墜星,到了中途,劍尖顫動,竟在一息之間變作數十劍,交纏變為劍陣,将衛聞遠困在中央。他出劍淩厲絕倫,光閃如虹,疾拿三招,太初劍光,照出一片五色輝華紫雲。

可是魅魔卻忽然大呼一聲:“不好!”

煙焰未滅,可衛聞遠早有應變之策,抓幾張符望空中一撒。一剎之間,一腔紅血濺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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