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仆風塵一騎雙疊 雪夜驅兩面三心
天朔九十五年,雪滿天京道。
郊外竹林,慕容紫英從虎背上下來,對着兩個書生打扮的人回揖:“原來是曹主筆和褚主錄,久違了。”
褚俊艾笑道:“步虛宮一別一十三載,七公子風姿更勝。”
“前輩取笑。紫英在北奎島閉關如此之久,中原事情一概不知,要多請教二位百曉生前輩了。”慕容紫英牽着銀虎的辔繩,一邊向城關走去,一邊道,“我聽聞這神京號集天下群雄,為了是班駁公主選驸一事,二位先生可也是為此入京的麽?”
曹賢孟聽了笑道:“我們不過是來閑記兩筆,供後人噴飯取樂罷了,怎敢與七公子這樣的驚才時秀相争,那可真是自取其辱了。”
“曹兄既不敢,在下就更不敢了。正是那數不盡的榮銜、爵位、封贈、金銀賜予,都要盡歸七公子掌上了。”褚俊艾因恭維道。
“二位先生誤會了。”慕容紫英臉色漸凝,“先師坐化不足一月,弟子丁艱三年,怎麽可以預如此吉慶之典?”
曹褚二人皆嘆息,唯曹念齊大聲問:“誰?你說的是雁行峰的赤書真人麽?那是你哪門子師父?你師父不是樂容師太麽?”
“赤書師叔是我太清仙宗所有弟子的師父。”慕容紫英認真道,“況我與璇玑幼稚結拜,義實同胞,我視師叔亦我師。”
曹賢孟嘆道:“七公子仁孝。但我聽說這一次是點名了要你來參加,都只等七公子雀屏中選,春風馬疾了。”
“竟有此事麽?可廟堂雖奉君臣之道,江湖卻有師徒之份、同袍之義,這個驸馬,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去選的。”慕容紫英想了一想,“是誰人指明要我來?”
“栾國師呀!你自己不知道麽?”曹念齊鼓嘴道,“切,我還以為你們多鐵哩。”
他手上攥着一沓符紙寫的“栾”字,腦門上纏着一塊紅綢,書八枚大字“天上絕響,鼎中金英”,指的是栾道友琴丹雙修。不獨有他,熱血年輕子弟聽說事跡,甘心走狗列門牆的豈少了?曹念齊還算不上狂熱的,有人自頸以下遍刺那“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奉為二十七字太上寶言,一共紋了三十多遍,以至體無完膚。
慕容紫英确實十分迷惘:據那封傳書所言,衛檀二人經年隐居荒島,是否出關了還未可知,哪裏冒出來一個權傾朝野的栾國師呢,難道是分神術麽?
褚俊艾道:“栾國師上任已滿了十年,可是在下只當年在貴宗鬥劍峰會上有幸見過一回,原先還以為是不夠面尊,今日問了曹主筆,他卻也未曾有這幸。我們便相約了今日堵在皇城門前,觀一觀國師和太子游獵歸來的仙姿了。”
曹賢孟笑道:“栾國師兩戰成名,見者本來就少極,又兼有擎天架海之才,如今五洲孰不欽敬,更當真金面難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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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到城中心,晚色昏,皇宮門前面的一條寬闊大道,今日只剩下幾乘之寬。人群擠擠挨挨地站在兩旁,莊肅而立,誰的一條披帛掉在了路中央,也無人敢去撿。抱兒攜女的婦人捂住小孩子的嘴巴,人皆屏氣。
但只要城門有一點動靜,便有人接耳:“栾國師回來了!栾國師回來了!”
慕容紫英雙鎖眉尖,一直低頭沉思,一擡首卻不見白麒哪去了,找到裏一層近馬路的人群中,正招搖着一只斑斓虎尾。慕容紫英連喚數聲,又招獸鈴,銀虎皆不應。
白麒垂頭抿耳,尾巴都蔫了下來。慕容紫英想是它見到了什麽海外高士,為其威壓所懾。可是白麒沒少見了元嬰的老怪,化神的半仙,也從來沒有露出這樣卑下姿态過。
只見那是一個極年輕的男子,一襲白衣在皚皚冰雪顯得清淨光明,毫無纖塵,他姿态閑靜而坐,頸直首正。
慕容紫英是熟習樂理之人,他忽覺若是此時置一張琴,這位先生正好就是離案半尺,心對五徽,挑不出一絲一毫的錯漏來的姿态。
“這位仙長……”慕容紫英出聲道。
可他下一句卻是:“仙長小心!”
只見一匹脫缰的紅鬃悍馬狂奔而來,四處沖撞,數人為其踢翻。
這馬的烈性中還有三分兇颠之态,慕容紫英舞劍迎擊,它引頸長嘯一聲,築基修士悉皆腦裂。衆人擲飛劍,或投暗器,但是無人敢肉身相搏。慕容紫英馭氣凝為劍意,誰知這馬猛然大擺其首,竟迎着劍尖擊了回去,不偏不倚就插到了宮門上的龍口中!
劍入龍口三寸,宮門轟然而裂,大衆四散逃離。
慕容紫英又劃出八十一道坎水之氣,誰知這馬奔有迅雷之疾,躍有月宮之高,衆人三百七十九劍,無一能中。
侍衛早已棄劍丢甲。烈馬發足奔來,迎接栾國師的東宮樂隊吓破了膽,哭雞尿猴,一時琴瑟委地無人收。
悍馬四蹄翻騰,長鬃飛揚,剽若豹螭,數十人胸腹被踩成肉泥,蹄間揚起數團罡風,雲慘慘如天降怒,走獸棄穴而逃。
正朝那位白衣人奔來!
就在一發引千鈞之時,只見那馬忽地前蹄拔起,不缰而立,馬背上劃過一道滿月的弧線。
不知是何人飛身上馬!
此馬比先時愈發狂躁十倍,紅鬃豎如倒刺,燙如烙鐵的發膚中流出火油,口中噴出,一點即燃,剎那間接二連三攜五帶六,街市燒成一片屍山火海。
可那人足尖輕點,高騰圓月,再坐回去時,已牢牢套上了一副馬籠頭。
這馬深通人智,四足奔如疾箭,低頭猛沖,想這麽将身上人甩将出去。可那男子心思沉穩,雙腿如鉗鐵,一夾馬肚,即便雙手無憑無依,任它東西擺首,也能在馬背上十拏十穩。
城牆上數千矢齊發,可男子已一只手扣住它的脅部,一手拉起籠頭,挽起垂地的長缰,一拉,一拽,一扣,鞭鞭相疊,破風而來,貼馬耳而過。
馬蹄一腳深一腳淺,踩得雪地裏血流肉爛。
天火落落,光照八方,插入城門龍口的長劍“叮”一聲落地。風聲消絕,萬物止息,幾聲達達達過後,這雪夜裏只有馬鼻噴出的響聲了。
金絡頭上的明玉垂珠被寒風吹得瑟瑟,又過了幾息,是一個躲在米缸的孩童探頭出來,說了第一句話:“哥哥……哥哥好……”
商販連珠價叫苦,死傷親友的伏地大哭,有人又抱頭躲回家去,更多人是齊齊仰頭去看。
曹念齊兩眼冒精光,如中了頭等注般倒吸一口氣:“這位道友!真乃我輩神人龍虎将也!敢叩姓名!”
這馬上男子玄衣金冠,戴一副燦金打造的半張面具,已可見出一表絕非俗,寬肩束腰,一襲勁裝獵獵作響。他逆着千樹燈光垂眸一笑,卻是向仍在原處未動的白衣人:“多謝這位道友相助。”
二人說話之際,四周衆人才徹底回過神過來,采聲如雷,越來越響亮。
曹念齊心想關白衣服的什麽事啊?啊了一聲,扭頭去看曹賢孟,曹賢孟忖思不語,他馬上就要第一個去采訪,誰知剛往街心跑兩步,就平地摔了個底朝天,岔着坐地上,揉腿道:“哎呦!這是什麽玩意?”
曹賢孟抓出來他腳下有一團無形絲線,月下泛着晶晶瑩瑩的光亮,細細去看馬的四足:紅如烈火的皮毛間,竟有數百道細密的琴弦劃出來的傷痕。
“若不是這位道友三疊琴音,以‘密雲龍絲’織成困網,我恐怕今日已命喪火場之中,成它蹄下之屍了。”男子笑說,聲音好聽得猶如清風拂體,柔絲撫身,“在下既感且佩。”
衆人這才反應過來:這白衣人不自炫露之間暗中相助,怪道方才那馬越行越遲緩,原來是被割傷了馬腿。否則即便再單拼神勇睿智,哪有那樣快制服它?
這時,街角飛馳過來一個半大的花帽髒臉小孩,他遠遠見了滿地雪裏紅梅,大驚失色,連忙至那男子旁:“道君!”
慕容紫英聽了眉頭一緊,暗吃一驚道:“…無須?這栾……”
他雖立即把話咽了回去,卻躲不過那馬上男子的耳朵,他微微俯身笑道:“哦?這位便是當朝護國太師栾國師了?在下識淺了。”
檀弓說非也,而且因他臉上的易容和當初不一,曹念齊忙插嘴抗辯:“怎麽可能?我們栾國師可比他帥比他威風一萬倍!”
這時傳來了鼓鐘開城門的聲音,長風振林,皇城生騎轉眼即至,揚鞭道:“這赤菟栾國師尚沒騎過,你膽敢縱馬鬧市傷人!”
米缸小女孩大拇指一翹,奶聲奶氣地說:“不是的!壞馬壞,踩人…哥哥,哥哥是好人……”
慕容紫英道:“是這兇獸恃兇殺人,這位道兄見義而為,救我等水火。”
這時,來了一駕金鼎紅纓的禦車,衆人連忙下拜。
來人是襲了爵的瑞王黃承宏,他忙呼斥開飛騎,拱手笑道:“這雷首赤菟本是東蘆鲛洲進獻給小王的,但十五年來無人能馴服它的烈性,所傷者有三四百餘,已成我府上一大害,小王日日苦惱姑息養妖,今天真是萬謝高人相助。”
男子聽了還是笑着,不知為所動還是不為,鞭指飛騎笑道:“但這位方才不是要把在下捉了,填草料喂馬去麽?”
“小王馭下無方,下屬無狀,行事這般胡塗,尚請原宥。”黃承宏下一句道,“寶馬贈英雄乃千古之理,望高人容納。”
馬上人鳳眼微垂,像是有了倦意,懶懶笑道:“蒙你割愛,可是此馬認了二主,不知殿下想送給哪一位?”
“高人的意思是?”黃承宏詫異。
噗通一聲,赤菟前足折起,跪在了檀弓面前。
男子笑道:“是在請這位道友執鞭了。”
子夜月明千裏,馬蹄踏破瓊瑤。檀弓道:“後無追兵,馬可歇鞍。”
檀弓袖內跳出一團火球,是無須眉花眼笑:“我問你你是誰?”
他跳過去嘻嘻笑道:“傻角,這都沒別人啦,你還耍什麽滑頭啦?”
這時又有一聲:“栾高師?”
慕容紫英追了來,久別重逢很是高興:“無須當真是你…栾高師…璇玑……”
無須打斷:“幹什麽尿鼻子急眼的?這才多久沒見?”
說完他又覺得不對勁,他們荒島上過了幾個月,世間已是十幾年啦!那太初劍噬主之後,天心法蓮兀自将他們帶離危險之地,就這樣稀裏糊塗地,和“走火入魔”的衛璇分開了。無須每天托腮問衛璇哪去了死了沒有,而檀弓因在那竹林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正指向魏伯陽的那座“通亘古曾經,知遙遠未來”的日月化消鼎,便來到了這中洲的皇城。
無須正想:哼,這笨蛋走散了也不知道回來找他們!一定要抽他個皮剝肉落才解恨。
慕容紫英也說:“璇玑你到底哪去了?可叫我們好找!”
男子卻摘下了面具。
碧霄似水月如钲,冰壺兩三星,雪色和蟾光一齊在他衣上蹙金的暗紋中潺潺流動。那人眉目含春,天生多情,勾唇一笑,俊美邪肆之至。但細細一看,他藍海般的眸底卻始終十分涼淡,其實一無笑意,讓人看了心湖乍驚。
“慕容賢弟,我可不是三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