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一腔空歡随花落 萬般寒事付水流
次日酉時,黑雲陡合,風趨急雨。
雨下了不過幾個鐘頭,護城河就已盈溢。天若懸瀑布飛流似注,宮牆金檐雨幕高挂,路面積水過腰,整個皇宮像是被淹沒得沒了根基。
尋常修士無法在這暴雨中禦劍飛行,皇宮入口此刻怨聲連連。
“什麽?老子從冀南趕了二十幾天的道,還不夠心誠的麽?還要什麽勞什子帖子?就連公主的面兒都見不了,就趕老子走?”出聲的大漢壯碩如牛,一屁股坐在雨中。
一個瘦如麻稭的太監不敢與他相視,慢吞吞道:“小的也是奉命傳旨……”
大漢虎目圓瞪,就要發威,宮門卻裏出來一個發插雪柳、月眉星眼的俏麗女子:“豈會不認得天眼神雷東方霆東方仙長,還不快請進來。”
東方霆重哼一聲,站起來拍屁股啐道:“還算你這小妮子懂事。”後面的鬼擊鼓趙留、獨眼魔僧阿憎丹、攪海翻波钺喀紮一齊無帖而入。
他們進去之後,隊伍這才得以挪動。這女子自己出來迎賓,笑道:“讓曹主筆、褚主錄看了笑話,久待了。”
褚俊艾因道:“不敢,一會還請公主殿下多賞幾條東邊打來的麝腿,我二人已經饞了一路了。”說得衆人都笑了。
曹賢孟道:“聽說公主殿下最喜玉石之屬,這是琴劍閣和烽火樓的一點心意,請公主殿下賞收。”封盒裏一枚紫碧玺,一枚火龍晶,異彩将大家眼睛閃花。
女子淺淺一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迎接下一個道:“多謝水瑛峰美意。”
海晏藍奉上禮物:“赤書師叔駕鶴歸去,仙宗上下沉定痛思之中,未有多人前來,望公主殿下恕罪則個。”
“仙宗天才如雲,今日不能盡見是我之大憾。我聽聞常首座和尉遲首座去海外求藥,雲首座在無盡霜海沖關煉嬰,衛首座……”她說到衛璇便臉露難色,直接跳過去了,“那慕容首座呢?應該是最早通函與他的。”
海晏青諷刺:“好靈通的消息,你莫不是我們仙山山肚子裏的蛔蟲。這麽關心慕容師兄啊,就這樣愁嫁麽?”
正廳中左右各有五長列,每列九座,此時已稀稀拉拉坐了三十多號人。首列除卻天鑒宗徐漱溟、潛龍門陳思淵外,第二排的博陵五公子已全來齊了。太清仙宗本應被安排在右首第一列,此時卻不知為何卻在左首最末,與合歡宮同列。原來是剛才的四個惡霸,硬生生非要擠到前排去,偷偷調換了位置。海晏藍不欲與人相争,得過且過了。
海晏青雖然氣惱,但還是列了席,見到身旁坐了一位頭戴鬥笠的女子,十指粗粝,兩頰紅潤,他見多了蒼白精致的女子,不由多看了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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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晏藍正低聲囑咐道:“一會若有前輩來,師叔師伯莫要喊錯。”
這話音剛落,就看海晏青一掀眼皮,冷聲笑道:“喲,小師叔也來啦。”
他不起身相迎,只将手肘撐在身後,歪頭冷笑,特意咬了一口大瓜,嗞出的汁水差一點濺上了對方的衣服。
海晏藍一看起身道:“含貞來了,快坐吧。”
來人唇若丹朱,眉如春柳,他一轉身,點金翠縷的披風就随之飄飛,宛如雲外青鳥展翅。
王含貞垂下眼簾,剛想将身上沾了雨水的孔雀羽氅脫下,就有三個随侍上來,一個替他解開胸前繁複的軟銀日硝系的結,一個将他銀冠旁散落的碎發攏好,擦幹靴上水跡,還一個将羽氅疊好收起,披上一件華服飄衣。
待到這三人垂手退下,王含貞才回應道:“怎麽坐這麽後面呢?”
他直直站着,垂視他們,沒半點同坐下來的意思,東張西望道:“誰看到我的金沙和飛霜哪去了嗎?”
這是王含貞的一對靈寵,天性膽小,素來只在他袖裏活動,未嘗見過一個生人,何提如今天這般外出了。王含貞愈發心急火燎,耽心誰不小心踩壞了這兩個小東西,又是害怕它們給雨水淹了,于是也不顧盛席将開,就這麽悄悄地私闖了禁宮深處。
因是天時不利,宮中守衛大松,他繞正廳外的抄手游廊而行,卻見有幾件女子的貼身小衣散落在地,王含貞果斷紅了臉,捂眼快行,一直摸瞎走了幾百步,喊了數十聲“金沙、飛霜”,居然沒人發現制止他。
行至禦花園,雨稍小了一些,只見一片凋零破敝之景,落紅殘萼,鋪平了一池湖水。王含貞不覺停駐腳步,若是金沙飛霜失足跌落其中,豈有葬身之處?
一陣風過,這一池鵝黃嫩紅随水波微微移動,湖水倒映出了一個雪衣男子來。
王含貞擡眸一看,對岸的飛角翼亭中,正有三個男子在議事,但隔着太遠有雨幕遮擋,反倒還不如水中看得真切。那人影潔靜若清姝芷蘭,幾分蕭然又似孤山獨峙。白衣素冠,好像一個雲中仙子。
王含貞沒由來不覺癡了,連口中的避雨咒都忘了念,淋得一身雞零狗落,寒風若刀拍劍削,一身華服髒污不堪,他竟也全然未察。
誰知這時落日西沉,天空忽地有入夜之黑,梁下雙燕驚飛而起,猛然遮了王含貞的雙目。
王含貞忙揮手去趕,再看清時,江心只餘一輪水中之月。他一時心似狂潮,又不知為何而狂而癡,于是乎悵然似失,背靠柳樹緩緩阖眼。
忽聽得吱吱唧唧的聲音……
“爾之物邪?”
王含貞睜開雙目,只見檀弓的雙掌緩緩張開,兩只大若湯圓的小老鼠正躺在中央,一黃一白,正是他方才苦尋不得的小獸。
王含貞忽地啞巴了,大雨嚣嚣中,他只有一疊聲:“是是是…謝謝謝……”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回過神來:“敢問兄臺貴……”斯人早已遠去。
慕容紫英一面走向正廳,一面道:“數九之天竟有如此豐沛暴雨,這豈是什麽吉兆?”
他問的是檀弓,衛玠卻插口笑道:“你我修道之人豈拘天時地理,我便從來不信什麽兇吉。”
慕容紫英不和他相争,只是在等檀弓回複,衛玠卻繼續問道:“方才那可是貴宗天光峰副首座王佩英王道友?”
慕容紫英昨晚并沒接到王含貞,只覺得多是訛傳:這才幾年,含貞躍上副首座了?那是大大的不可能吧。
而且他莫名覺得和衛玠有些距離感,白麒都對他頗存怯意,不想再接話,随口便說:“太遠了,我沒看得真切。”
衛玠好像沒發現他的疏離:“哦?但那一對香檀鼠卻是十分好認。這種小鼠憊懶貪吃,上了戰陣只有坐以待斃,恕在下直言,就是下了烹鍋也沒有二兩肉。我聞說王道友乃天縱奇才,不過五年間從二品丹師一躍居升六品,琅軒丹術之高湛,世人有眼從未見,想必才學幹略非常人之所可以及,又何以以心頭血蓄養如此無用之物?”
慕容紫英道:“聽說是自他青州的一個故人之居拾來的,養了許多年了,所以珍愛非常。”
衛玠一笑眼中仿佛有一對小勾子,能将人的心魂兼之謊言一并誘出:“哦?那故人可是姓檀?”
慕容紫英終于不耐煩了:“二公子不也是含貞的表哥麽?不如親去問。”
正好也走到了正廳門前,三人出示了“黃河三鬼”的名帖後,合情合理就被安在“汶江四霸”座旁。
慕容紫英從未厭惡過袍澤身上血味汗臭,但卻非常嫌惡這些邪道的酒腥氣。于是他禮讓衛玠入座,靠那四霸最近,又想豈能讓栾高師受此惡擾,便硬着頭皮坐到中間。
一坐下來,才知低估了。酒過三巡,慕容紫英愈發受不了了,只得緩緩不動聲色地往檀弓旁邊挪動,只覺漸漸身靠蘭谷,清風入懷,一縷幽香疊疊徐送。他有一些朋友每日三釁三沐,身上都不曾這樣好聞。
慕容紫英一扭頭,險些和檀弓的鼻尖撞個正着。
檀弓不為所動,慕容紫英卻刷地退了三尺,酒盞傾倒,瓜果接二連三骨都都地滾了下去,舞女的水袖都停了一息,衛玠邊躲邊笑,側目而視。
檀弓道:“底事有所驚?”
慕容紫英低頭吃酒道:“無事無事。”
他食不遑味,飲也沒有興,動了幾筷子便陷入深思:香檀鼠是識香之獸,莫非方才正是逐此香所來?這香不是在肌膚之間,而是自吐氣而出、從骨中而來,若非近身不能察。
又過了兩刻,裂海真人領着他甫入門的小徒弟梅星雨、梅星辰二兄弟也落了座,還沒坐熱,便忙去尋王含貞拉手問好。但王含貞還有點癡色,便敷衍了事。
“怎麽了?慕容賢弟為何這般異色?”衛玠笑問。
慕容紫英道:“這梅氏兄弟素來臭名昭著,兩人家中各有三十房妻妾,今日竟也好意思來這麽?”
他們又聽對面的公子榜上赫有名氣的陳思淵道:“那也只能認栽了!聽說這公主相貌甚…不佳,所以當今聖上才取‘玉色斑駁’四字,所以這封號真不是什麽好意思,早就嫁不掉啦!才出此下策。罷了罷了,到時候洞房花燭黑燈瞎火,管他是美嬌娘還是一頭母豬,什麽陰溝裏的爛肉,遲早都是一個意思!”
慕容紫英一動長眉,目光如電,眼刀寒光掃過,對面的人馬上熄聲。他不由有些唏噓:今日真心為娶那素未謀面的公主的人,真有幾何?不過是奔着名頭攀附權貴罷了。但想自己也是另有圖謀,何以五十步笑百步?一時又深自愧。
衛玠将黃牙的音容模仿得無一不肖,三杯兩盞熱酒下肚,就與汶江四霸愈發勾肩搭背起來了,各露淫猥之态。衛玠因好奇何以這多時辰,不曾有人出來,東方霆哈哈大笑:“皇宮裏出了采花賊!還有人講就是那衛老三,哈哈!你說熱鬧不熱鬧!哈哈哈!”
衛玠忙敲碗問:“大哥大哥怎麽說?”
正在這時,上座首席後的屏風被撤下了,嘩的一聲石門中開,裏面走出兩列各二十多名金刀銀胄的侍衛,分列左右,為首紅纓玄冠的将軍宣道:“班駁公主、儀狄郡主駕到!”
衆人擡頭,只見方才站在宮門口抛頭露面迎來送往的,正是儀狄郡主。怪道她臉熟許多名士,連名帖都不必看。那首席之左隔着數重鲛紗,後頭坐着披着紅蓋頭的,便是班駁公主了。
儀狄驚喜:“沒想到今日太玄大士也會駕臨,有失遠敬。”
王含貞雖斂着眉,一派沉着模樣,頭上銀冠的紅纓卻在微顫,還是不大能受得了這種大場面:“承蒙錯愛。”
道乃稱玄,玄之又玄乃稱重玄,重玄上玄便是太玄,人說王含貞丹術已逾重玄而近太玄,故叫他太玄大士。
慕容紫英簡直不能相信自己耳朵,衛玠漫然道:“因為琅軒丹術啊。”
獨眼魔僧阿憎丹摸頭挖耳,道:“成了,別賣關子了!說是個什麽比法?許不許殺人,許殺幾個?”言下之意以為今日比武招親。
班駁招手,喚了儀狄附耳過去。
儀狄因笑道:“這位仙長稍安勿躁。我皇姊所招驸馬,不必什麽仙法蓋世,只要他有一顆愛人之心,傾心相待,結海枯石爛金石盟…“
東方霆打斷:“少說虛的!”
儀狄笑着搖搖頭,身後的侍女上前雙膝而跪,雙手托着一個圓盤高過頭頂,笑道:“皇姊說,若得有人兩心同,豈會不知哪個是她心頭最愛之物?所以這第一題,就是請各位找一找。”
衆人忙抻頭去看,那盤子上大小少說有幾十件金銀首飾,步搖有之,耳珰有之,臂钏亦有之,在座的大多是男子,只覺眼花缭亂,件件差不多,總歸中看不中用的。誰猜得到女孩家家的心思?
階下騷動之聲不小,那侍女一直托着盤子到曹賢孟、褚俊艾這裏,都無人先猜一件出來。
曹念齊嘟嘴:“叔叔,這都什麽題啊…”
“說難也不難。”曹賢孟遂從中揀出一根光禿禿的素淨木簪,笑道,“想必公主早以厭棄這些金銀玉石,反倒愛這些民間簡素之物。”
褚俊艾捋須應和。衆人聽說,都覺大悟,遂共執一言。
至徐漱溟處,他姿态風雅,打開折扇,微微俯身,仿佛能從這些首飾中嗅出主人身上香,笑中眉間帶憂色:“問君辛夷花,君言已斑駁……”
他遂舉起一枝斜插粉紅玉蘭的步搖,笑道:“班駁公主名由來此,想是最愛這玉蘭花,也不是全無道理。”
衆人聽了,又拍手說好,又有些人倒戈過來。
因老宮主死了,徐漱溟襲了步虛宮宮主身份,便底氣十足,此行志在必得,壓下衆人叫好之聲,對着鲛紗後的班駁公主道:“公主殿下,須知我待你之心永無斑駁之時……”
博陵五子因拿捏不定,各抓瞎似得押了赤金鈴铛手镯、繡白鶴展翅的荷包、雙環四合如意絲縧、琥珀連青金石手串、翠玉銀杏葉耳環。
至東方霆處,他點兵點将了半天,最終抓出來一個和田煙紫玉的手钏,囫囵吞棗一鼓作氣,就是它了。
至檀弓處,衛玠咳了一下,慕容紫英不則一聲。三人像來湊數的。
倒是後頭一排有了動靜,東方霆暴跳如雷:“你抄老子的!”
他再一仔細看:“這是個女娃娃!女娃娃湊什麽熱鬧!”
衆人目光刷得一下就奔去,就是那個坐在海晏青身邊的鬥笠女子。
那女子将和田煙紫玉的手钏取了出來,道:“我家公子機務繁忙。我是為公子來應試的,不可以嗎?”
儀狄笑道:“沒有什麽不可以的。這位姑娘可是選定了?”
那女子仰面答:“不改。”
東方霆還在那喃喃自語:“抄老子的……”
鬼擊鼓趙留看那手钏做工粗劣,便勸道:“大哥,要不換一個得了……”
東方霆不好收回面子,也一揚手:“不改!”
話音還沒落,只聽儀狄道:“恭喜二位,這便是皇姊畢生最心愛之物不假了。”
一言出四座驚,東方霆大喜過望之餘,立刻起身指責:“這不算數!這女娃娃抄老子的!”
那女子笑了一聲,毫不示弱:“講話好生理偏,我若能說出所以然,可還算是我抄了閣下的巧思?”
儀狄饒有興致:“姑娘請講。”
女子伸手一攝,将手钏投至酒杯之中,一息之間,一盞皆冰,她道:“聞說公主是九陰之體,抱火結冰,這佩玉如此之冷,必是方才不久才從公主身上解下的。其餘諸物,無複過此寒。”
曹賢孟摸了摸其餘飾物,果真如這女子所言,不禁暗悔方才大意。
東方霆啞然無語。儀狄點點頭笑道:“諸位還有什麽異議嗎?”
“且慢。” 是衛玠緩緩展開掌心,中央是一枚酒跡寫得“紫”字,看那幹涸痕跡,是早先就寫好了的。
東方霆大叫:“你這太不仗義了吧,黃牙老弟!剛才不說!這不是把大哥當外人了?”
儀狄笑道:“各位稍安勿躁。所謂三局比試不過是讓公主看一看各位的心性,就算是三局皆輸,也有可能被公主接入帳下。所以各位不必太過在意輸贏。”徐漱溟聽了,理佩玉正襟危坐。
儀狄又道:“各位若無疑問,儀狄便代皇姊出第二題了。”
她拍拍手,兩個宮女共執一卷徐徐開展,綠窗紗下,美人垂淚滴羅巾,乃是一幅無款之畫。
“各位俊楚平日定是涉獵甚廣,積學有素,敢問在座諸位,這幅畫是何人真跡?”
這問題一出,除了東方霆一衆粗人連呼不平外,諸人倒覺得比第一題容易許多。又加之儀狄補了一句:“這作者的名號定是諸位如雷貫耳的,皇姊無有刁難諸位之意。”衆人更覺為操勝券。
這畫剛傳下去,博陵第三子葉鴻信便彈彈手中南華畫鑒,一口咬定這是桃花庵主唐思訓之新作,附和者有八九。
徐漱溟細細忖後,豁然開朗:“這畫上女子敷粉簡淡,曲眉豐頰,神采如生。設色又多以青碧濃金的重彩…我看這怕不是香雅居士的新作。”言罷帶着瑩瑩笑意看向斑駁公主,仿佛能洞穿那數層鲛紗,窮含情之目。
而曹賢孟卻搖頭道:“徐宮主此言差矣。除卻這閨中景致,諸位看這山水用墨如鳳翔于天,剛勁高遠;運筆如春蠶吐絲,細入毫發,設色奇特而法度謹嚴,勾線簡勁,譬如高古游絲。如此遒勁雄放之畫風,怎會是一女流之輩所作?我當推鳳岐山人。”
梅星雨、梅星辰從左右各搶畫卷,險些就要扯破了,這時裂海真人從中間一看:“呵,好畫。這畫裏頭還有幅畫。”
衆人這才定睛一看,只見那畫中女子的金奁旁還有一紙彩箋,字色血紅,筆畫寫得有錐心觸骨之深:“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青山只認白雲俦,你若無心我便休。”
曹賢孟咂舌,鳳岐山人斷不會畫如此秾麗的閨怨豔作。徐漱溟也吞了一聲口水,原說這閨辭是香雅居士所擅,但方才曹賢孟提及的潑墨山水卻是居士不能為的,一時也失了主意。
“慕容賢弟可有主意?”衛玠低聲笑問。
東方霆哈哈大笑,信手一指:“該不會是你小子畫的吧?”
王含貞擺手道:“不是不是。”
衆人也都笑了,聽說王太玄最愛摹一張神仙人物的畫像,大家此時都附和道:“這天下也只得太玄大士能畫出如此奇跡了!”阿谀成風,倒沒幾個人再猜這畫真主何人了。
“你幹什麽!”忽然海晏青蹭一聲起立,衆人已慌了手腳。
徐漱溟喝道:“哪裏來的野丫頭!毀了畫賣了十個你賠都不足夠!”
曹賢孟在一旁勸架,這才沒有動起手來:“她女人家不知遠大。”
裂海真人因在此年事最長,說話頗有幾分分量,暫時平定下衆人道:“你這丫頭片子又想幹什麽?”
原來趁衆人環繞王含貞,方才那巧答第一題的女子,将一杯滾燙的熱茶從上到下将這畫淋了個遍,仰面對着徐漱溟毫無懼色:“何需賠我一命,只需讓公主再畫一幅便是。”
言罷在衆人愕然的眼神中,她朝儀狄深深一拜:“民女無禮,郡主明鑒。”
儀狄微微一笑,并沒有直接回答:“姑娘如何見得這是我皇姊之作?”
徐漱溟胸口起伏不平,上下一視這女子麻衣布鞋,蓬頭垢面,便像是漏氣般嗤笑道:“你這野丫頭懂幾分書畫?真是張口就來,你說,你說,我看你說上幾分!我看你怎麽收場!”
女子略略一笑,曹賢孟卻這時驚道:“…這……”
衆人順着曹賢孟的聲音一看,只見方才一幅完完好好的話,此時已像是濃妝女子哭化了臉,一塌糊塗。
女子笑道:“不錯,這畫還未來得及烘上松漿,所以沾不了水。請諸位細思,若當真是諸位所說的鳳岐山人、香雅居士,又或雲雷婆頭峰壽者、鐘良太傅,這些名家最怕的便是将來傳閱之時毀于水火,所以又有‘一點松漿抵萬金’之說。只有閨中之畫,主人家最害怕傳于人手,畫完便自毀了,又何須松漿。”
海晏藍性雖含蓄,此時也忍不住擊掌叫好:“姑娘巧思,勝過須眉。”
女子把手一舉道:“這些話都是我家公子所言,我一字沒更改的。”
沉默一時後,衆人雖都覺有理,但都還不服輸于一個女流之輩,曹念齊道:“你這未免太武斷!就是我畫的,我也不曉得烘什麽松漿咧!”
“一來,郡主明說了這畫作主人是你我如雷貫耳之人……”曹念齊紅了臉,正要分辯,卻無可分辯。女子繼續說,“二來,請諸位細看這畫布是何質地。”
衆人仍是不解,女子雙手一撕,裂帛聲脆,脆若響哨。
徐漱溟伸手一摸斷面,驚道:“這…這是雙面錦……”說到後頭,已是暗恨之嘆,方才只顧看那畫象,卻沒多看這畫布的質地,大意了!
女子道:“這塊雙面錦色澤暗沉,若是不仔細,便只當是尋常硬黃紙,或是竹紙塗蠟。但實則是一塊方勝四葉紋的雙面錦,用妃色經緯、沉香色經緯各自相交而成二層平織之物,且因針腳細密,肉眼難分,又薄似蟬翼、輕似無物,所以看上去卻像一塊。”
儀狄點首微笑,女子繼續笑說:“民女聽說如此織法乃是斑駁公主所創,二十多年來也只有宮中寥寥幾名女眷知曉其中奧秘,若非公主,莫非…這布乃是郡主所織?畫亦出郡主之手?”
儀狄噗嗤一笑:“我若有皇姊如此才思巧手,怕是早就有了如意東床了!”
一席話說得徐漱溟志氣頹喪,向後一倒。
儀狄因道:“姑娘連拔頭籌,不知姑娘的主人是何方神聖,智量如此過人,可否告知名號?我看皇姊也甚是心焦。”言罷向鲛紗帳後望了一眼,班駁公主坐無膝動,不似有所觸動。
女子道:“我家公子早已猜到今日所有之題目,勸公主三思為上,這姻緣之事最忌強求。”
莫強求?大家心中疑惑,沒人多嘴多舌問出來。
簾帳之後,班駁的回應也頗有些古怪:“他果妙算神機,破題用計這般深微,托你來說這句句良言,語語金石,替我和他道一聲有心了、多慮了吧。”
衛玠将殘破的畫紙握在手中,翻覆品評道:“正面梅花,反面喜鵲……好一個‘喜上眉梢’…也是奇了,既然‘你若無心我便休’,又何來喜上眉梢之說?前後一點不搭。”
他輕笑一聲,隔着慕容紫英,遙遙問道檀弓:“你說是也不是?”
東方霆因雞同鴨講許久,摸着光頭十分茫然:“黃牙老弟,你啥時候也這麽文绉绉的!不懂!”
“東施效颦罷了。”衛玠笑道,言罷又補一句,“不懂裝着懂罷了。”
徐漱溟經過兩輪打擊,這回決定沉定心思,不再冒尖,便笑:“請郡主出第三題。”
儀狄不賣關子:“好。這第三題又比第二題簡單許多,今日各位八方到來,消息必定比天京這方寸之地要靈通快捷許多,故皇姊只想向各位打聽一個人。”
褚俊艾道:“郡主直言,今日琴劍閣與烽火樓俱在,公主就是想打聽地底下的人,我們也去翻百年前的賬目,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儀狄道:“承大人盛情。倒無需那樣麻煩,這個人端的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東方霆受不住了:“別賣關子啦!”
儀狄就算被打斷了也不惱不怒,走下臺階,環顧左右:“玉面銀梭,南華衛公子璇玑,其人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