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座上座下皆濫竽 皮裏皮外盡舊識
子夜時分。儀狄親掌燈燭,帶領衆人進入一間地下密室。
儀狄笑道:“今日天公不作美,行路這般不便,可若要留宿諸位,皇宮中卻也屋漏夜雨。只有這裏或可相避一時,方便各位明日再啓程。”
衆人落了選,此時皆是蔫頭巴腦狀态,特特徐漱溟,氣得人事昏沉。
儀狄看在眼中,因溫慰道:“各位四海八方遠道而來,怎可讓諸位空手而歸?這裏一層藏書,二層藏寶,三層是功法秘籍,四層更有許多靈丹妙藥,五層神兵利器。等到雨過天晴,各位可任選一件寶物離開此地,算是皇姊的不面之禮。”
大家其心方遂,直呼公主千歲,話音沒落就已争先飛上樓去,只剩檀弓駐足在中央的空地上。
這裏北面冰淩千仞,南面流火萬丈,冰火交集處,分列十八根通天冰柱,光影十分迷幻。
一條無根的燦金河流從天潑下,澆築着一尊灰石雕刻的鳳像。這鳳凰雕塑異乎奇偉,立有數幾十人之高,翅張有一城之長,燕颔龍文,栩栩若生,傲然展翅的模樣,好似随時就會騰飛而起,鳴于九臯。
“真威風啊!”無須大贊,好想爬上去騎他一騎。
“大半夜的不感覺有些瘆人麽?”衛玠卻笑,“好像馬上要活了似得。”
檀弓端詳了一會才走上樓梯。衛玠跟他後面,邊走邊閑聊道:“不知慕容賢弟現在心情如何?”
他因嘆說:“這錦屏射雀有人連弓沒帶來,偏他最不想選的人中了選,偏我這苦費心思的無個人瞧。”
無須因被放去玩了,此時就只有他們兩人。衛玠講得這般愁苦,檀弓是唯一可接話,也應當回應他的人了。
“爾亦有意邪?”檀弓翻開一本落滿灰的書。
“道友倒看不出來麽?那就罷了,大抵我與那公主緣悭無情,命裏那精誠不散、終成連理的佳侶另有其人吧。”衛玠取了架子上的一塊八卦龍須帕,慢慢地擦拭他的扇柄。因見沒人,易容也揭了,他是這般俊美,随便一個動作都華儀天成。
他也取了一本書,悠然對之念道:“‘打破情關開真面,前因後果随緣現。萬裏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好詞,真是絕好的詞。”
檀弓不知沉浸在什麽別的冥想中,未予置評。衛玠便說什麽慕容賢弟也是好運氣,幸好今日三弟沒來了,三弟可與班駁青梅竹馬兩無猜,自幼厮磨形影不分雲雲,檀弓這才擡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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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這時,無須大叫了一聲。鳳凰的一大塊頭頂毛被他薅了下來,塑像口中突然吐火,下面衆人慘叫數聲,衛玠擡袖遮眼睛的功夫,半邊胳膊都被燒得肉落皮爛。
儀狄忙奔來:“怪我忘說!這鳳像屬火,近它十丈精金都會熔成稀泥,況你我凡軀。”
她忙半跪下來以水法治之,可是衛玠本來是異種冰靈根,被火一燒那還了得。無須踢着一塊碎片上來了,站旁邊呆半天,衛璇教他做錯事一定要道歉,他記得的,但心裏又不由犯嘀咕:是孬子麽?這人幹嘛不跳開啊?
衛玠卻先道:“不打緊,你回去玩吧,養個十天半月總就好了。郡主也不用勞心了,下面還有別的道友受了傷。”
檀弓接過了藥包,也不嗅聞嘗試,便取出一簇白軟軟的綿草,一枝淡紫色的硬枝,一經替衛玠敷上,便聽他嘶了一聲。檀弓停手,他便擰着眉說不疼的。
無須看這人竟受道君親自照顧,就想馬上沖他臉上踹一大腳,但到底心裏有愧,重哼一聲,便嗒嗒跑着去同大家挨個認罪。
無須這句沒憋出來的對不起,檀弓替他說了。
“嗯?要謝他才是。”衛玠卻說,看了看自己裹好傷布的手臂,又看這時同他坐得很近的檀弓,自嘲笑道,“不比我沒話找話管用許多麽?”
這時,儀狄帶着兩個小婢女從水雲閣折回來,說公主不見了。
衛玠道:“可見到我青面老弟麽?我們的傳音符也不響了,不知他去到哪裏。”
無須飛下樓,見到曹賢孟手忙腳亂,曹念齊受傷不淺。
“鶴歸山、丁香細骨或可。”
曹賢孟一擡頭,見是說話的是檀弓扮的白眉老鬼,素也有白眉藥師的稱呼。黃河一行素來聲名甚臭,但今日青面卻讓他甘拜下塵,這時不由拜屋及烏,更何況自己這個草包侄子,別人害他作甚?曹念齊痛呼聲一聲拔過一聲,他更沒時間多想了,感謝接過,一經敷上,曹念齊立刻不嗷了。
曹念齊摸摸傷口,發出舒服的一聲喟嘆,叫住檀弓道:“哎…謝謝啊道兄,對了…嘶,這藥叫九轉長生草,和玄牝還精木,你叫錯啦!下回讀了書再出來救人!”
曹賢孟喝止。檀弓微微點首就轉身走了,步行至四樓玄關處,燈線昏暗,誰知梅星辰跳了出來,指鼻道:“你是誰!你根本就不是白眉師叔!”
話音甫落,曹念齊又開始大叫,要痛厥過去了。
這是因為剛才藥粉沒吸收完全,可落在旁人眼中,就不是那麽一回事了。梅星雨陰恻問道:“白眉師叔精通藥理,怎會叫錯藥名害人性命?你到底是誰呢?”
檀弓就要走開,梅星辰卻猛撲過來。檀弓向左首稍稍一避,梅星辰臉摔地上,腚對着天,鬧出好大動靜,惹得衆人都往這邊來了。
梅星雨卻又攔在面前:“你今天不交代了,就不許走出這裏!”
慕容紫英扮的青面老鬼居然為衛璇聲張正義,怎能不叫裂海真人起疑,又兼他觀之白眉行坐,大為特異,便對二徒提點了幾句。二人挨了批評,這便想要将功補過了。再言之,這假扮白眉老鬼的人半天都不還手,修為能有多高?多半是個慫包。
梅星辰想去攥檀弓手腕,誰知還未曾沾身,半邊身子都險些被他的護體罡氣凍僵了。
梅星辰梅星雨同時架劍而來,劍未出鞘,就被一股無名風掀倒在地,若不是身後有牆,此時恐怕已飛到幾重山外了。拍拍挨了一邊一個響亮巴掌後,二人癱坐在地,一個斷了鼻梁,一個掉了門牙,捂着臉連連後退:“是誰!是誰!”但剛一施法就被重重彈回,跌得屁股開花,胃裏的水吐好幾車了。
栾國師聞聲而來:“什麽人在這打鬥?”
裂海真人看見徒弟臉邊各有不下十道紅手印,怒目相視:“怎麽回事!”
梅星辰率先告狀:“諸位英雄,諸位好漢,這個人根本不是白眉師叔!剛才那也不是青面師叔!這一夥人欺騙師父,欺騙公主,欺君罔上!您不能不管啊!”身邊之人抵命維護,加之易容之術無人能辨,只恐怕,這假冒僞造白眉藥師之人,不是旁人……就是衛璇玑他本人!心裏所想,嘴上卻不敢吐露。
衆人看檀弓氣定神閑,不像會掌掴的人,加之想起先時慕容紫英何等英悍,如此便不敢講話了。
裂海真人查看徒弟傷勢,眉毛倒豎,複問這是誰打的,梅氏兄弟手指檀弓。
衛玠在角落裏坐着沒動,都沒看他們:“正是在下。”
他慢慢俯下身,對地上兩人搖扇笑道:“二位可還欠點別的教訓麽?”
他始終笑笑的,二人不知為何全都吓呆,聽見他又笑說體上天好生之德,今日不殺鼠賊,便愈發兩股戰戰,忙抱住裂海真人大腿。
這時忽聽上頭吵吵嚷嚷,許多樂師為争一卷樂譜,正鬥得不可開交。
梅星辰捂牙哼唧:“真沒見過世面,一定沒見識過我們天鑒宗的辟魔天曲!”
曹賢孟為緩解緊張氣氛,笑道:“不知他們在争的是什麽曲譜?”
栾國師只是微笑賣關,向上揚手說:“這樣可好,大家随我彈奏一曲,誰的音功最好,那曲子就舍誰罷。諸位都可一起。”
裂海真人因愛徒受傷,主持大局的人又不作為,皮笑肉不笑道:“老朽不懂樂理就不争了。”
曹念齊揉着屁股惑然發懵:“你不是會那個啊啊叫的獅吼功嗎?”
這說的是裂海真人的同門——瀚音真人。這一提醒不要緊,雖說他們并沒什麽感情,但裂海真人到底想起來,師兄慘死不正是衛氏手筆麽?便忽然攻讦起來:“不妨。今日白眉老弟在,他在樂師榜上座次第一十一,請他奏一曲定不堕這般威名,倒沒什麽再比的必要。”
他這一聲說得極大,衆人都朝檀弓看去。
他果然目的達到,阿憎丹馬上不痛快:“我們趙留師兄還是第八呢!你白眉老鬼敢不敢同他比上一比?”
檀弓莫名其妙成了集矢之的,無須哪裏能看得這個,剛要上去殺了找茬的人,卻被衛玠悄悄拉了,他小聲說着極沒頭沒尾的話:“攔着作什麽,你喜歡那大鳳凰不是?你道君也必喜歡的。”
栾國師呵呵笑道:“白眉仙長使的是什麽樂器?”
梅星辰害怕這位他以為的“衛璇”,拿出所擅的笛和簫,急忙搶話道:“三弦琴!白眉師叔用的是三弦琴!”
栾國師又笑:“這可很新鮮了。”
三弦琴又稱鐘琴,音色平乏幹澀,隆重廣大,彈之若觸厚牆,有時甚至可以替代戰鼓。
裂海真人篤定他不是真的白眉,便要放一把火,煉他一煉這黃銅充的金,因笑道:“天底下當真會鼓的也不出五個,今日可算有耳福了。不知白眉老弟賞不賞兄這個面子,也要看在栾國師的面子上才是。”
栾國師道:“白眉仙長,意下如何?”
天樞道:“三弦虔敬,為崇喪致大醮之所用,豈可為玩樂之賞。背道者民,無有識鑒。太微,勿為鼓也。”
檀弓卻微微颔首:“請賜器。”
他雙彈定音完畢,左手按弦道:“請啓音。”
梅星雨耳語道:“師父你瞧,裝得還人模狗樣!”
栾國師坐于最上首,起手暗徽泛音,衆人和音相随,可愈到後頭,愈發迷惑了。
原以為所奏的不過尋常禮樂,大家都熟的曲子,若事前問了,倒顯得水平次人一等,故都默契地沒講話。
現在好了,大家都不知道栾國師奏的是什麽,可又畢竟樂人相輕,加上曹賢孟、褚俊艾在此,誰都不肯後人,于是便假裝跟随,多松脆泛音。
趙留方敲了一聲鼓,就不得不停下。梅星雨左抱琵,梅星辰右攜琶,二人兩臉茫然,做個樣子搔弦刮聲。檀弓一紋不動。
“白眉老弟為何不彈啊?是不是這曲太生?”裂海真人沒看出門道,因嘲笑。
徐漱溟氣歪歪道:“我看是這三弦琴太生吧?別裝啦。”
檀弓誠實作答:“未知何曲。”
曹賢孟也聽出衆人在各奏各的,已經一團亂相,便道:“國師可否告知此為何曲?”
栾國師罷手微笑,好一會才說:“不瞞諸位所說,此曲叫作《一塵驚雲》,乃是三十五重天上神所作。”
無須被檀弓收在袖裏了,氣吐了血:“哪裏來的臭野山雞!讓我出去活剝了他的皮!”
天樞更生氣:“《一塵驚雲》乃九霄聖曲,大羅妙本,鴻蒙尚難得幾回聞,非希音琴不能演,豈會落于塵陋之耳?”
無須都聽出來了:“什麽《一塵驚雲》!你聽呀這神不像神,鬼不像鬼的!”
天樞道:“此四字亦是重大天機,斷不可輕洩于外。”無須用力嗯嗯點頭。
天樞複道:“太微,汝不令止,吾令也!”
檀弓不認可他們的尊貴說法,只道:“一塵驚雲乃我昔年于無憂寂默所作,非在三十五重天上,何來邁俗超達之說?無器不可奏,不拘七弦;無人不可演,何囿我一者?司法知之。”
曹賢孟想到慕容紫英的質問,其實早已懷疑栾國師身份,大覺此時哪哪都說不出的奇怪,便婉言制止:“琴聲清淡微遠,與衆相和倒顯得頗有些刻畫無鹽,唐突西子了。”
栾國師卻說:“獨樂樂不如衆樂樂。”
衆樂師只能重操樂器。裂海真人正想如何戳破檀弓,卻忽見梅星辰驟然起舞。
無須也心跳飛快:“道君這是什麽?”
天樞道:“音舛律雜,煩臭放濁,邪法吾觀,恰似螢蟲之耀。掩耳莫聽。”
無須大叫:“道君捂耳朵!”
檀弓卻道:“我心不亂。”
忽然之間,座下樂師弦斷琴破,鼓爛鐘毀,人皆兩眼失色,口吐白沫,梅星雨倒地,一副抽搐狂态。衆人想奔出洞外,石門卻砰然阖上。
“魔音!你彈的是魔音!”栾國師的指法越來越疾,有人才驚醒道,“你想幹什麽!”
可是又忽聽平地驚雷,一點清音,開弓飽滿,如一支利劍穿雲而來。
是檀弓左手大指按托,夾掃雙飛,如同高山曉月,雛鳳清鳴,音響爆裂于肺腑之間,栾國師急退半射。
檀弓交握雙手,聖光褪去時,手甲覆十片雪白撥子,一聲沉猛砸音,滿力發于子弦之上。
栾國師攝琴抱于左臂,綠氣袅袅随音而出,化作一條千足蜈蚣,一時黑毒血光之氣紛雜沖天。唯檀弓所處之地虎狼不視,有毒之物夾尾逃形。
衆人忙蛆拱至檀弓身後,但聽他琴翻風雷之聲,弦動萬馬之響,其中有大音宏鳴,也有輪指拂掃之聲,小、名、中、食指次第向左彈出,拇指向右挑進,劃三弦而滾二弦,不徐不疾,依次遞彈。
大音明明赫赫,檀弓一撫,那蜈蚣則斷廢十足,栾國師辟易百步,想要再奏魔音已是不可能,還未下指便被檀弓洞破。
檀弓撚法疏而勁,輪法密而清,慢處不斷,快處不亂,音不過高,節不過促,不過一時半刻,蜈蚣千足,蕭蕭若針葉秋落。
可他的攻勢雖然猛疾,指下卻始終留着情,而栾國師趁他有仁恕之意,收掌一掐,曹賢孟高聲叫道:“栾道友小心!”
檀弓的三弦琴燃起毒火,化為灰燼。栾國師見摧毀了他的樂具,仰天長笑,只等這餘音一絕,便可出手反擊。
可這音響長久不歇,反倒如同四海之歸于溝壑,奔雷之赴于谲雲,來勢之猛,當不可擋。
檀弓沉肩墜肘,詭谲波光映射之下,鳳像前的十八根通天冰柱銀光閃爍,居然化為十八條銀弦。
他右手食指肉觸弦,取勢向右抹進,微微一揉,右手食指自纏弦而老弦、中弦、子弦向左次第彈出。玉珠走盤,大扣大鳴,小扣小應,第一聲摭子纏弦,第二聲食指彈子弦,第三聲食指抹子弦,第四聲中指彈老弦,撥子右側峰淺淺觸弦,四方皆暗,唯鳳首洞照,檀弓落指如急雨,四聲競相齊放,“鳳點首”式流水行雲。
一柄長劍激射而出,風攜殺聲,直沖栾國師眉心正中!
檀弓攝聚靈煙,栾國師軟癱倒下。一團紅光自他的額頭掉了出來,那物如半死活魚,在地上跳了兩下。
他的相貌也被化去,漸漸顯出一個睡眼朦胧的少年來,珠翠滿頭,貌若好女,那神色仿若不知身處何地。
“又是你!”無須一看,這不是那竹林裏的什麽白鹿上仙麽?撿起來那紅光團一認,“這是鳳凰火毒?”
檀弓第五聲宏如巨鐘,全弦振動,第六聲左手對準徽位,明亮铿锵,猶如敲擊玉磬,第七聲右手在同按一弦,走音而滑,第八音将發之時,檀弓面沉如水:“月落九霄。”
只見一室混沌之氣,氣轉為精,精轉為神,神轉為明,一瞬之間,鳳雕枯骨重肥,血肉複現。
檀弓道:“破。”
天河之中,日月之光輝照遍十方三界,一時之間,玄音冥響,雲會八煙,清光奇照之下,只見鳳浴天河火焰而生,目色正紅,一聲鳳唳,赫赫然驚破山河,唱音逸霄,八響萬暢,靈翰逆沖,千真同償。
一剎之間,空中五色備舉。一只碩大火鳳引頸長鳴,丹霞赫沖。
檀弓道:“鳳皇,我已如你所願,返你之生,請歸我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