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思無義停妻再娶 懇深情誓無二志

天京皇城原來有四個門,眼下大陣俱啓,東西二華門和北邊的神武門皆已封閉,只有正門還有士兵駐守。

正門又分為“三皇門”和“五帝門”,統共八道,沈并大軍正然壓在最外邊的五帝門前。

沈并發疊白雪,銀衣薄甲,月輝清光之下,竟有幾分孤标出塵的味道,哪裏有半分魔道中人的模樣。

他身旁倒有許多牛頭馬面的魔人,儀狄和班駁被挾在陣前。儀狄臉色白臘臘的,看見有個魔人正在活吞一個不足月嬰孩,另有幾個俘虜不服管的,那些魔人便左右手各抓一個,掏心挖肺,或踢下懸崖,或磕上岩石,紅的白的一齊迸出來,死狀慘不足一。魔人以屠戮為樂,手舞足蹈,笑得咭咭咯咯,很是興奮。魔族所過之處血臭熏天。

暴雨之中,一人騎銀虎而來,飒沓如流星。

愈近之時,銀虎掌下愈發泥濘難行,所過處血肉如塵飛。

“魔人沈悖!速速下馬受降!”乃是一聲金石交擊般的清朗斷喝。

慕容紫英遙遙相喊,話音甫落,已與沈并面對。他這一聲洪音遠宣,有零星兵卒沖上前來,立時便被其正音波及斃命。慕容紫英在魔道之中名號極響,不少魔人聽聞其名,喪膽而逃。魔獸品階低者,甚至有的腿酥腳軟,昏仆在地,垂頭認降,還有的直接将主人抖下身來,扭頭逃了。更有方才吃人的,忙把嘴巴擦了,地上斷胳膊斷腿兒的,也一齊收拾幹淨了。還有人沒忍住,打了個飽嗝,趕忙捂住嘴。

沈并不曾擡頭相認,只是慢撫身下馬鬃,便道:“慕容紫雲,何來多管閑事。”

慕容紫英道:“天下分合權謀之争,本不是我應理會之事。可是你借起兵之由,縱兵屠城,以養魔道,此乃天所不容。我慕容紫英替天行道,何來多管閑事謬說!”

沈并道:“現在離去,保你全身。”

慕容紫英冷笑道:“出劍吧!”

兩個人三言兩語的時間,旁人腳程略慢些的,也都集中到了三皇門前。除卻來救陣的,還有一些因大雨連綿困在城內的江湖人士,此時自覺技高的,不怕高手恩怨燒着自身的,也來圍觀,美名“悟道”。此時已裏三層外三層,将中心包了個水洩不通。

慕容紫英祭出本命法器逍搖雙刺,“逍”刺可充筆制符,上感天時,“搖”刺可更易地利,感應山河之靈。雙刺劃出,水光如練,凝成實劍,“倏”地朝沈并飛去!沈并橫劍胸前,硬生生擋住一擊。

沈并身後數人已祭出魔器掠陣。這時陣已成形,沈并招式愈發閃爍無常,招招難以擋架。慕容紫英回回相避,或沉肩,或急沖,此時只聽天上傳來一聲高唳,慕容紫英心神一驚,這就讓沈并得了一時先機。

陳天瑜高聲呼道:“慕容道友小心!”一串月白镯子應聲甩出,為慕容紫英擋了沉重一擊。海晏藍等太清子弟亦在後方掠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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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又見沈并張口之間,青色雷光刷刷降落,連三帶五将遠方一片林子燒得枝桠不剩。響電霹靂,毒蛇出洞一般疾蹿上慕容紫英左腿!

檀弓還在和鳳皇鏖戰,天上赤炁紅光,照耀無邊,這時不知何處沖來一陣狂暴怒風。

不少魔人立時抱住城牆根,可是無濟于事,有的被吹上了天,為樹梢穿胸而死,有的則被揚起的風沙吹破眼眶,血流滿面,更有數不清的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頭破腹裂的。先時圍觀的不怕死者,這時也哭爹喊娘,手挽手團成一圈。

沈并身後的墨色披風烈烈作響,緊攥劍鞘,以遮雙目,胸前的黃銅護心鏡霎時展開。掌中的電光一經亮起,旋生旋滅,再也無法引氣化雷。

慕容紫英的發梢輕輕飄動,這狂風在他處卻是異常和煦。身後的海晏青呵呵笑說:“真涼快。”

姚雲比道:“慕容師兄,這是怎麽一回事?”

還沒等慕容紫英回話,只見沈并掐訣念咒,身後“刷”得一聲騰起一只異獸。

這妖物金黃羽翎,看身形不大,總也不過一丈而已。

羽翼一張一合之間,風沙竟漸漸散去。衆人看清它形貌之時,不由駭然。曹賢孟道:“三首金翎鳥!”

金翎鳥六尾三首,右首玄喙,狀如黃鹂鳥,冠如孔雀開屏;中首毛皮亮紅,冠羽如帝王之冕,能噴煙吐火;左首為翠鳥之屬,羽冠長直如鬃毛,鳴聲若嬰兒啼哭,聽來凄厲異常。

城上将士見狀,幾十只銅矢齊發,只見金翎鳥如靈燕穿雨,避閃迅極,不曾沾到一根箭毛。

沈并一扣響指,漫天飛箭盡斷,殘箭墜落如雹,差點砸到了正抱頭的梅氏兄弟頭上。

容思行見慕容紫英只是擰眉攥拳,并不動作,便想自己拉弓,低頭卻見弦早被彈斷了。

陳天瑜不通射術,袖中卻有一些自保的喂毒暗器,她見慕容紫英一直遲疑,便道:“慕容道友怎麽了?此獸莫非是你所蓄?你認得?”

海晏青抱臂冷笑:“哦,怪不得舍不得。我說看着怪眼熟呢,倒像小師叔的。”

這時只見金翎鳥一個俯身急沖,銜起梅星雨,眼看就要仰頭生吞。

就在此間不容發之時,只聽得“咚”得一聲,箭矢離弦,如同流星過度,穿雲裂石,牢牢地把金翎鳥釘在了神武門的柱子上!

金翎鳥嘴吐火涎,口中嗚嗚,再難動彈。

衆人仰頭,不由都驚得合不上嘴。金翎鳥動若閃電,一首已是極難捕捉,這箭竟然一發三貫,呵成一氣。

況且那金翎鳥周身堅如甲胄,頭腦更是硬如頑石,莫說一箭發出磨沒金剎羽,就說是蹭破它一丁點皮毛,都須耗上極大氣力。但這一根箭居然自左首鳥頭的耳孔沒入,經過中首眉心,從右首的喉關穿出,輕松得不可思議。

可見射箭者五感何其過人,心神何其統一,如此一想,芒刺在背,向後邊大邁一步,不敢與旁人站成一線。一時之間,膽顫魂驚,人人自危,數百人隊伍潰成一團。

寂寂夜空,只有金翎鳥發出的悲聲慘叫,煞是詭秘凄涼。

終于,沈并緩緩開口道:“好射術。我不如你。”

衆人聽了這句話,驚的驚,喜的喜,怕的怕。太子叫道:“什麽你?誰?你是誰?是敵還是友?”

姚雲比不掩喜出望外之色,心髒突突突地往胸口上撞,慕容紫英搖指示他噤聲。

衆人屏息,等了一會,仍是無人現身。

沈并已收了長劍,道:“慕容紫雲來替天行道,那你又是為了什麽呢?為了救這幾個小弟子?還是為了捍衛你所謂的正道?還是只是來與我為敵。”

“沈少君,你未免把我想得太無趣了。”

又是一陣飄風吹過,一天雲破碎。

來人摘下半面銀制面具,在滾滾沙塵之中,譬如玉樹之臨,神态俨然,卻是笑語:“巧之又巧,衛璇來救妻而已。”

神朝衆臣下見到衛璇,仿佛看見天上掉下個活龍,大呼“天可憐見,天不亡我”,什麽衛璇欺師滅祖的傳聞,早就丢到脖子後頭去了。至于梅氏兄弟,早就拔腿跑了。

太子因素日堕懶深宮,鬥雞耍猴,竟不曾面見過衛璇,此時聽得名號,便拉着曹賢孟問道:“這個就是你們說的衛璇玑?”曹賢孟深深微笑,點頭稱是。太子頓時緊張了:“不是說他兩個人義結金蘭嗎?今天是要一同謀反嗎?”

姚雲比難掩喜色,堅定得很:“果然是首座師兄,我就說首座師兄一定會來的!又能駕使靈風,射術又如此了得,不是首座師兄還會是誰呢?”

慕容紫英劍收了,把腰叉着:“早不來晚不來。”

海晏藍倒是不很詫異,觀衛璇背影,看他腰封寬了不少,攢起眉峰:“許久不見,璇玑怎的清減了這許多?”

至于“救妻”一言,只有容思行等一幹女修着意了:“什麽?衛師兄的道侶今天也在這裏?她是誰?在哪裏?怎麽我都不知道?什麽,你也不知道?”

沈并終于擡起頭來,微微眯眼,但并未言語,只見一個面目青紫的魔将道:“救老婆?姓衛的,我們根本不認識你什麽老婆!”

旁人也附和說:“對,對,對,你老婆是方是圓,是扁是尖,我們什麽都不知道!”

諸人因方才吃了大虧,這時不敢有半分小觑之心,只想極力撇清幹系,語氣雖像火藥似得,聲氣卻軟得很。

太子卻上去替他撣袍子,合手道:“來得好及時,小班駁等你好久吶!”

衛璇被他這麽一說,才像想起來什麽,滞後了一會才回答說哦,正是,轉而笑道:“二位将軍此言差矣。你陣前所擄班駁公主,便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一言說出,衆人皆驚:”我聽說衛璇玑早有合籍道侶,怎麽這會子又冒出個未過門的班駁公主呢?”

衛璇笑說:“衛某自小在帝京長大,沐浴皇恩。與班駁公主良緣夙締,少年情義,自然記得公主所愛之物,認得公主閨中丹青。只是先時公主招驸之時,我有庶務纏身,不能分身前來,才派了身邊一個小丫頭來。招驸三問,我獨贏其二,沈少君,你所擄班駁公主若非我妻,誰人妻也?我妻今為人質,沖冠一怒為紅顏,不豈是男子漢大丈夫之為麽?”

曹念齊大跌眼鏡:“叔叔,原來那個女的說的家裏的公子,就是他啊!我真想不到衛璇玑竟是個如此薄情浪蕩的人…我得好好記他一筆…!”說着便掏出紙筆。

姚雲比睜圓眼睛:“慕容師兄,海師兄,這是真的嗎?”

倒有人另辟思路:“我看衛璇玑倒很有情義,我聽說他頭妻還薄有幾分姿色,又都說公主貌比無鹽,他卻還願娶回家當二房……”

有人附和道:“是呀。可是說不準是看上公主身家了呢?聽說當今聖上寵公主還過太子。

“薄情無義,我看好得很吶!這小子總算出師了。真老婆若是用不着了,不妨舍我。”不知道魅魔何時來湊熱鬧了。

曹念齊反駁道:“那也不行!他先前的道侶休了嗎?就要聘個新的!這是什麽道理?”

曹賢孟本就被這侄子擾得神煩意亂,已忍了他一路,一個淩厲眼刀剜去,斯文也不要了:”給我把筆放下!少替我作禍!”

果然,那魔将聽了這番救妻言論,哼了一聲:“我們把她放了便是!你可以讓開了吧!”這幫人先時被衛璇煞了威風,這時不得不退了一步,怕他再掀起什麽風浪。

諸人因暗問沈并意思,剛要把儀狄和班駁推出去,沈并卻說:“我今日若放了她,你也決計不會罷休。直言罷,你要怎樣。”一把長劍橫在班駁胸前,她直直挺胸,退也不退。

諸魔人也才反應過來,連聲附和道:“對對對,差點中了你的詭計!什麽救妻不救妻的,你少耍心眼。快說快說,搖頭不算點頭算。”

“沈少君,大家都是修道之人,何必真刀真槍地流血相見?”衛璇繼而轉身道,“太子殿下,請你下令把五帝門打開。”

太子本以為救星來了,被這一問,發大懵了:“什麽?衛璇玑?你是來幫誰的?”

衆臣也是茫然:“衛公子這是……?”

兩相争執不下之時,卻聽班駁說話:“打開五帝門。”

太子拳捶大腿:“你這妮子怎麽回事?”班駁公主自小便殺伐決斷,說一不二,性烈堪比男子,這個當哥哥的向來攔不住她。

五帝門沉重至極,徐徐打開到一半時,衛璇說道:“五帝門之啓,乃是我給貴軍的第一件見面禮。衛璇不是言而無信之人。這剩下三道門,我願意和貴軍賭上三局,成王敗寇,絕不反悔。”

諸魔人見衛璇主動開門,不想還有這等好事,便沉不住氣了:“我們贏一回,你便開一扇門?”

衛璇道:“貴軍自蘭陵不遠千裏跋涉至此,若只是這樣,也未免太薄待了些。沈少君,三局之中,你若贏我兩籌,莫說城門敞開,我衛璇自廢元神,任你施為。雁行峰基業,拱手相讓。我內子在西元赤的采地,十萬将士,也立刻歸順于你,聽憑調遣。”

海晏藍聽衛璇把話說得這樣死,半點餘地都不留下,不由道:“璇玑,你要三思。退敵不難,你何必賭上身家性命?”

容思行撫弄頭發:“衛師兄何等英明果決,聰明智慧,他若這樣說,必定有十成把握。海師兄,倒是你多慮了。”

諸魔人聽了這許多好處,早已眼饞心熱。特特是那西元赤的封地,在于九玄門腹地,易守難攻。若真如衛璇所說,兵不血刃便可得之,賭上五十局也心甘情願。方才見他打開三皇門,也确實有些實權在握,可以一信。

可是沈并容色不動,耳根亦不曾牽動。

這時衆人中有神朝臣子道:“不可!大禮未行,衛公子怎可随意支配我神朝封地?”

衛璇徑直問道:“公主意下如何?”

班駁仍蓋着紅色頭巾,不清楚神色,語出卻驚人:“賤妾言微,全憑夫君裁奪。”

此話一出,連儀狄都是愕然一驚,傳音道:“姊姊!這衛璇玑他分明不是你要尋之人,眼下一意應承于他,他若有異心暫且不說,只是姊姊的清譽受損,若被姊姊的心上人知道,這如何說得清楚呢?姊姊三思,莫要後悔。”

班駁無聲一笑:“國難當頭,哪裏顧得那麽許多?孤注一擲罷了!莫非眼下還有旁人可解天京之圍?我與璇玑自幼相識,以兄妹論,他所說的件件不假。如若真是‘驅狼得虎’,我也認了。且說那人若覺得如此我便不清白了,再配他不上,也枉費我花如此心思尋他。如此不值當的人,丢了也罷,悔他又作甚!”

二人正在說着,卻見衛璇遙遙抛過一物,諸魔人為衛璇先前震懾住,此時還都以為是什麽神仙暗器,皆矮身伏鞍,嚴陣以待。誰知沈并接過,眼簾微動,久久不語。

那是一塊鮮明美玉,盈盈果綠,大若小兒拳頭。如此美玉卻無雕琢,只纏了一根寶絡,顏色也已脫盡了。

沈并将綠玉握在掌心,擡眸之時,目中陰郁之色一掃而空,而後阖目,竟然微微笑了,把身邊諸将看得一怔。方才衛璇的砝碼一籌籌地往上加,仿佛都不比這一塊璞玉來得有分量。

沈并抿直唇角道:“他是生是死?”

衛璇笑說:“沈少君還沒有贏過一局,便要求賭注了,未免太心急。”

“你不後悔?”

“落子無悔。”

沈并道:“你說賭法。”

“沈少君又心急了,還沒有說,你若輸了……”

沈并斬釘截鐵:“退回蘭陵,永不再犯。”

兩個人講話沒頭沒尾的,旁觀者都摸不着頭腦。諸魔人被“永不再犯”這四個字潑了一盆涼水,頭腦清醒不少,沈并旁邊一個頭戴兜帽的黑衣人悄聲道:“沈并你聽我說,不要被這姓衛的迷昏了腦袋。我同他打過交道,他一肚子壞水,非常滑頭。”

可是亦有個鼻子鈎曲,有若鷹嘴的魔人輕咳一聲,說:“我看不如同他賭了,若真是來硬碰硬的,不能速戰速決不說,誰輸誰贏也不是定數。”

“不是定數”已是婉轉說法,衆人心知肚明,若真與衛璇、慕容紫英諸人正面交鋒,勝算不足四成。

衛璇與沈并指天為誓,歃血為盟,衛璇因說:“今此一誓,永不可違,永不可犯。”

沈并把綠玉收在心窩處,聲色極沉,更見森冷:“違願破誓,萬劫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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