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沈郎君穎三皇門 衛公子擢連環計

衛璇神情散朗:“沈少君決斷好生明快。依我這般,聽說貴軍廣納賢士,不如貴軍出一人,我出一人比較高下,點到為止,也免得大動幹戈,死傷無數了。至于題目,早在三皇門上寫了,不必再廢心思。”

衆魔聽了這“點到為止”的話,都覺得真乃假惺惺的正道做派,可笑至極,他們哪裏在乎什麽死傷之數?只想着若事不成,幹脆上去湊成戰團,占盡人勢之利。

這時,忽地一個黑衣女子從樹上跳下,懷中抱着那頭三首金翎鳥。

金翎鳥氣息斷絕,血跡已涸。衆人見那只白羽箭卻失了箭镞,斷處的切面非常鋒利。

想必是箭镞插得太深,拔之不出,斬斷了這才收得了屍。這箭發力之飽滿,下手之狠重,衆人思之不寒而栗,于是對衛璇“可笑”之言,只得依從,更不敢在陣前妄動了。

那女子和沈并低語幾句,夾雜着飒飒夜風,旁人聽得不甚真切。

海晏青冷笑道:“完了,這個女的看得更眼熟了。”

慕容紫英也是一大驚,可這念頭在心中一轉,随即強行撇開,只道:“不要亂說。”

“我當真亂說的麽?”海晏青繼續道,“說不定馬上小師叔自己來了。”

黑衣女子問道:“你指的‘題目’是‘宿老三試’?”

衛璇笑稱:“仙子博知。”

衆人茫然不知其所指,曹賢孟解說道:“這‘三皇門’的‘三皇’指的是遠古三皇:天皇氏、地皇氏、人皇氏,每每新帝登基,都要過這三皇接受檢閱,衛首座說的可是這個意思麽?”

曹念齊忙不疊接口道:“我知道我知道,比如天皇善鼓琴,故所以這扇門聽見來人所奏動人樂音,便會自動開啓。又比如地皇之門,只要向它進獻靈藥,便可開啓。叔叔,是這樣不是?”

太子不禁喝彩:“好,好,好得很。就這樣辦。”他本來正自擔憂過不了這三試,有人替他試試水,是再好不過,再妙不過了。

卻聽那黑衣女子冷哼一聲,道:“打得一手好算盤。閣下自幼與皇族親厚,安陵王嫣、端王黃承宏、攝政王夭子黃宇寧,哪個不同你穿一個褲子管的?難保你沒有點私貨,今日已做足了準備,準備齊了家夥事。你們正道中人也這樣舞弊,不怕遭人恥笑麽?”

這女子談吐文雅,時而也夾着粗鄙之語,江湖氣甚重,言談間對衛璇仿佛了解頗豐,慕容紫英愈發擰緊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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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道衛璇卻叩叩自己下巴,一副恍然大悟模樣,溫顏微笑:“仙子所言極是,是在下思慮不周,這樣比法的确有失公允。不若請賜指教,今日之事都依便是,在下無有不遵。”

這頭守城的衆人聽見,愈發摸不着頭腦,先前被狂風冷箭一懾,現在又看他态度恭卑,誰知道他在弄鬼吊猴什麽?如此一想,心裏頗不自安。沒一會功夫,便都浮躁起來,軍心早渙散一團了。

儀狄聽見也急了,暗忖:“在搞什麽名堂?到底有沒有把握?皇姊那樣信他,總覺得并不甚妥。”

斑駁蓋頭上的翠羽明珠微微顫動,人卻沒說話。

那黑衣女子也沒料他這樣好說話,正待開言,沈并卻說:“退下。”那黑衣女子雖有不甘,依舊了應諾躬身一揖,退後去了。

沈并橫劍立馬,眼光冰冷:“第一題。”

衛璇打開折扇,搧了兩搧,星眼微揚:“請太子殿下指教。”

太子重回衆人視線焦點,還有幾分興奮,打掌說道:“我想想…對了,是樂音!你們兩個比比音功就行!”

陳天瑜聽見,眼光輕輕移到別處,然後才問:“慕容道友…知道栾道友身在何處麽?”

她秀眉微微一蹙:“自那之後,可曾見過栾道友麽?”

容思行道:“你講哪個栾道友?當年同衛公子合奏那個麽?我看衛公子的笛音比他高明數重,衛公子便料理的得。”

慕容紫英有顧慮,便說沒有見過,又同衛璇傳音道:“栾高師正在與一只火鳳苦戰,你不若先速去助陣,我在這裏或可拖延幾時。”衛璇無動于衷,仍是臉上笑意春風融融,也不曉得他聽見沒有。

沈并如刀似刃的品性,沒多一句廢話,挺腰一提缰繩,頭微微一偏,月色之下,瞳孔染上薄霧煙灰之色:“去。”

一個女子從後列出來,她衣帶完整,不似尋常魔族女子赤身裸體。

盈盈下跪,先拜沈并,而後扭過頭來。

這一轉頭不要緊,可吓壞了對面的小輩們。

曹念齊不由驚呼:“這,這是什麽妖魔鬼怪!”直竄到曹賢孟身後去了。縱是曹賢孟這般博聞強記的人物,也對眼前這怪物叫不出個所以然來。有的小弟子們手汗如豆,滑溜溜握不住劍。

容思行邊說邊往後退:“這…這…”撞到了呆立原地的陳天瑜。這時鳳凰火焰揮灑下來,如同曙色紅光滿天,更襯陳天瑜蒼白如紙。

只見這女子半面是一張佳人俏臉,一半面卻已是模糊血肉,偶見白骨森森,三兩下搖散發帶,一頭白發刷啦啦地落下,長垂曳地。她反手一撈,一手五指張開擒住長發,一手對着發間輕輕一撥,鳴聲铮铮,五指輪掃,琵琶之聲音響寬洪,仿佛數柄巨劍從天劈落,密密匝匝不留餘地朝衆人砸去!

衛璇袍袖一拂,音色凝結的殘劍盡折。琵琶連綿不絕,音色是又空又木,富有金石之聲,一聲連着一聲醇厚有力,幾不成曲調。

功力低微的小弟子有的已神智渙散,自卸了兵刃,晃晃悠悠走來投敵。

儀狄仰頭對沈并大叫:“你真好守諾言!說好的點到為止不傷及無辜,這才是第一局,你便如此陰狠狡詐……”

儀狄一言方未畢,一柄藍印印的刀已架在她頸邊三寸。黑衣女子道:“音功本就波及廣泛,這不是人人皆知麽?再多嘴我拔了你的舌頭!”

慕容紫英見狀連忙撈救,衛璇兩袖左右一劃,一道無形氣牆隔在中央,這鋪天蓋地的琵琶音立時斷絕。

容思行扭頭,見身旁一個相貌甚英偉的男子也不說話,還以為他也中了魔音,在那發怔呢,便柔聲相詢。

魅魔一聽,噗嗤一聲樂了,別的暫且不提,但從來還沒有哪個魔道手段降服了他的。只覺這些凡人天真可愛得緊,哈哈大笑,玩心登起,便張口高聲道:“這位衛公子,你若跪下來叩三個響頭,叫我兩聲爺爺,我便今日保你制服了這群小輩,這買賣你意下如何?”

衛璇雙手結印,正在施法,回複他道:“不必。爾年不滿百,尚在稚弱,不必逞強。”

魅魔身子一僵,眉峰驟然聚緊,這時他只能見到衛璇背影,且聽他氣定神閑,講話不緊不慢,語調是一馬平川沒起沒伏,當時就怔成一塊木頭,脫口便問:“你不是衛璇你是誰?…不對?誰教你說這話的?…他真說過這話?…什麽年在稚弱?本座…笑話!笑話!”

衛璇沒再繼續學檀弓,只是不置可否,一句沒理會他,魅魔這連珠炮般自問自答,已猜得七七八八,氣得仰倒。他一面氣惱,一面好勝心炙,更十分不甘,順手連點了好幾個弟子的天靈蓋,拔除魔咒揭破魔符,只是幾個呼吸間的事罷了。

魅魔叫道:“來你回頭看看!你看看!你說誰輩分淺……”

慕容紫英側目而視,一時為之語結。別人不知其中就裏的,既驚且敬:“這位道友妙手仁心,好生厲害,敢叩道號。”魅魔這才回過神來中了激将法,又被這小子三言兩語玩弄鼓掌之間,遂破聲大罵,離焰跟着叽喳附和一通。

那琵琶女見敵有說有笑不為所動,又惱又急,陡然發力,長發狂舞,浩瀚音波夾風而來。可是衛璇後力甚足,容色不曾牽動一下,更不見他丹田聚氣。

不止僵持多久,有人嘟囔:“這搞什麽名堂!你有本事別淨守,比個痛快。拖拖拉拉幹什麽!”這聲音摻着含糊酒氣,真是地地道道的魔言魔語。

鳳凰火下天空半金,好像黃昏,衛璇臉上暮雲影殘,好如融融暖燭之照,可是眉宇之間只有蕭疏冷酷之色,偶爾零星雁影投來,更顯寥寂。這般他擡眼一看人,盡管一雙慵懶倦眼噙着笑意,還是将那發言之人懾得不輕,只後悔方才多嘴。

海晏青站得不遠,嗤笑一聲:“屁事真多,廢話也多,攻也好守也罷,還用你教?”

對面雖是魔人,但海晏藍仍覺如此發言有些不妥,便自以為打圓場道:“音功不是快刀快劍,講求一個‘蓬勃緩進’,往日鬥上三天三夜,也或有之。衛師兄尚能支撐,不知閣下可是後力不濟?”

這話一說,慕容紫英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論“言語刺人”一功,到底還是海晏藍是個“蓬勃緩進”的行家裏手。

別人聽了,也是一堂哄笑:“真的,不行就趁早認輸,我們衛師兄饒你們一命。”

誰知,就在這時卻聽見衛璇說:“沈少君知我至深,衛璇認輸。”

這一聲石破天驚,話音甫落,四下嘩然,連白麒都扭個碩大虎頭去看衛璇了。

沈并揚手,琵琶聲停。

儀狄暗詢斑駁:“我不見他發力,怎的就如此輕巧認輸了?這才是第一局。莫非衛公子有什麽舊傷在身?不對,那他今日就不必強出頭…又莫非有什麽顧忌?”

地皇之門打開之時,慕容紫英也沒沉住氣了,方才他見衛璇略微動容,便問:“莫非…你認得這妖女?”

衛璇拿一塊雪白方帕擦手,聽見笑了一笑,頭也不擡:“未曾有謀面之幸。”

衛璇未留給衆人多餘時間七嘴八舌,便道:“請啓第二題。”

太子一面震驚不戰而敗,一面着急上火,本也蠢笨,竟然忘了第二扇門是什麽題目。

曹賢孟接口道:“地皇極擅驅獸作戰,座下蓄獸三萬。”

衆人仔細一看,這第二道門刻畫着九種猛獸:熊、罴、狼、豹、罴、虎為前驅,雕、鹖、鷹、鳶。

經這一點撥,太子這才說:“對,對對,比禦獸,禦獸,禦獸好,不傷人。這是閻羅地虎麽?我倒沒見過這樣白的,成色不錯。”在場的靈獸只屬慕容紫英的銀虎體格最大,最為兇煞,甚是招搖,故太子一眼相中。

白麒虎眼微眯,血脈早已沸騰,只等慕容紫英一聲令下。

沈并座下的黑馬嘶嘶啼鳴,也是躍躍欲試。

誰知衛璇卻轉身摸了摸虎頭,這白麒本來嚴陣以待,兩耳豎立,衛璇這一摸,把它纖毛倒刺全都按彎了:“乖乖,歇歇,這會不用勞你。”

“你搞什麽名堂?”慕容紫英四下一視,再沒有比白麒更高階的靈獸了,又小聲說,“你穩一點。”

衛璇半倚樹幹,似乎全然不在意方才新敗,放慢眼神在衆人臉上逡巡,輕飄飄看了一圈,最終落在一處:“我聽聞離焰魔君有一絲上古紫凰血脈,又跟随你主上多年,想必造化不淺。”

離焰本來為避魅魔火氣,正窩在犄角旮旯裏,一經點名,瞪大眼睛:“啊?誰?你說我?”

衆人眼光重重疊疊壓在離焰身上,離焰有些着急:“你讓我去?你讓我去我就去?你算哪根蔥?”

“自然是衛公子讓你去,你便去。”

發話的是魅魔。魅魔一揮袍袖,大剌剌坐地上了,一副看戲姿态,很是拓落不羁,笑眼眯眯,心中卻坐懷鬼胎:行啊,我且看你如何折騰,我看你怎麽輸個痛快。什麽紫凰血脈?從哪裏聽來的?離焰不過是一只赤眼寒鴉,只因貌美兼之嘴甜才畜在身邊。這個衛璇玑自以為博聞,今朝且教他嘗嘗登高跌重的滋味。

衛璇一掃晶瑩玉骨的扇柄,側身撤了一小步,不緊不慢,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離焰無可分辯,勉強上陣。

誰知還沒等他化成原形,那黑馬便撒開前蹄馳騁過來,離焰早就吓破了膽子,刷地一下竄上了樹幹。

那黑馬四蹄凝萃赤黃閃電,噼裏啪啦,把離焰臉色白得都微青了,雙目緊閉:“尊上,尊上我不想死!”

離焰此時右臂已經羽化,純黑的翎毛抖如篩糠,左手還是人狀,扶住樹幹不肯撒手。連化形之術都如此生疏,白麒虎目略露鄙夷之色。

衆人耳力佳的,能聽見咯吱咯吱的聲音,是離焰吓得牙齒都打架了。

黑馬見離焰久不應戰,也失了耐性,頭上冒生一枚尖角,猛得插入樹幹,前蹄微屈,後蹄發勁,驟然将那粗壯古木連根拔起!

離焰失了重心,眼見就要栽倒,這才想起自己原來會飛,撲棱兩下,這才将将化形。

誰知這更是出盡洋相,黑馬頭角上擊出數道十字交叉閃電,硬生生把離焰鎖在無形牢籠之中,也不緊逼,只是锢在空中。

曹念齊沒了主意,很是焦急:“這是做什麽呢,這壞馬也忒壞了。”

曹賢孟搖搖頭道:“貓捉了耗子,不是大快朵頤,而是先玩一陣。我看魔族也是這樣。知道勝負已定,見敵人色如死灰之态,心中大概無限暢快。”

閃電交加,離焰左支右绌,空氣中有焦糊羽絨味道。

儀狄心有不忍:“何必這樣作踐小畜生?”

魅魔皺眉對衛璇說:“行了,我看也差不多得了。認個輸去,回家吧,你也別鬧了。折騰什麽。”

離焰已在哭嚎:“尊上救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魅魔一揚手,正要救人,卻看沈并微微點首,那黑馬也仿佛興盡,一擺頭顱,尖角激發數道金黃閃電,刷啦一聲,直接撕開了離焰半面翅膀!天空綻出一道血霧,赤淋淋澆頭蓋臉向黑馬劈下,離焰半空栽落。

魅魔臉色驟變,右手五指化出黑色長甲,這一手出去,恐怕就是金身佛祖的肝膽肺也能抓穿了。

沈并倏得一聲,禦劍化為黑色濃雲,飛身迎上。

誰知未等這兩人交上手,便聽沉重噗通一聲……

衆人看去——黑馬前蹄跪地,頭角竟然折斷,看得人目眐心駭。衛璇微一握掌,将那一小截斷角握在掌中,飄然抛與沈并。

黑馬痛嘶,聲悲林木。

一片殷紅血泊中間,離焰已褪為人形,顫巍巍站起,沈并一記淩厲眼刀刮過,離焰又跌回了血泊之中:“不是我,不是我打的!我不知道……不知道…… ”

沈并身旁那女侍拔刀欺近,白麒忽地跳出擋在中央,慕容紫英道:“願賭服輸。我相信在這一點上,沈少君還是正人君子吧。”

好一會,沈并眼眸微垂:“願賭服輸。”

衆人聽見,茫然若迷,皆莫措一語,方才事發之突然,勝負扭轉之迅捷,竟讓人懷疑莫非是衛璇暗中動手了?魅魔把離焰拉到一旁,噔一聲給他接上斷骨,他倒是最好奇的,不知朝夕相與的小玩意有如此本事,上下掃了一眼:“你是怎麽搞的?”

儀狄道:“姊姊,這是怎麽回事?衛公子難道暗中動手了?”

離焰頭搖說不知,魅魔道:“小子你說怎麽回事?”難道真有什麽上古紫凰血脈,他竟不知?若真如此,倒要好好作一番文章。

見衛璇不搭理他,他便微微低聲,壓下氣來:“你說,我給你好處。不少的。”

旁邊的人也陪着笑臉,小心問道:“莫非閣下的仙寵當真有紫凰血脈?所以方才一經見血,便有如斯上古威力。”

衆人齊感詫異,同聲說道 :“若當真如此,那可當真稀貴,怪道今日放此異彩。見閣下也是一貌堂堂,必然不凡。”

于是衆人再次對魅魔心生欽佩:“這位道友仙緣深廣,敢叩道號。”

魅魔神色惡冷:“你快講話。”

衛璇微微一笑,暗聲傳音:“若論高貴,什麽能及天魔大人打一點精氣,剎魔辟邪能教宇內臣服?”

這聲音未曾避過離焰去,只見離焰微紅了臉。

原來,離焰既是魅魔養在身邊的娈童,又兼是一枚爐鼎。日積月累幾百年沾染下來,離焰精血之中早已凝聚一股天魔之氣,方才勢急如火,魔種灼熾,又那樣磅礴揮灑出來,自然威動海內。沈并的黑馬再過神駿,也不過是凡俗之物,怎能受得天宮魔祖之威。

魅魔大怒:“你又利用本座!”

衛璇緩言謙謝:“你居功至偉,請息怒則個。我只是就地取材罷了。”

魅魔面子上愈發是過不去。這衛璇兩番三次借刀殺人,将他戲于股掌之中…遂摔下狠話,大袖一揚,旋蒸黑煙而去。慕容紫英想要去追,已是遲了。

沈并看了這一出鬧劇,眼底無波:“下一題。”

有言臣道:“人皇精通藥石,請二位比試煉藥之功。”

人皇門上陽刻的貔貅栩栩忽如生,口中吐出一杆莖藤,落地便升騰起煞紅血煙。衆人只遠遠望了,雙目便止不住刺痛。

斑駁抿了抿唇,黛尖微蹙:“好兇的藥。”

曹念齊倒是不以為然,興致寥寥,第一個撇嘴:“煉藥有什麽好看,還不如去看人煉丹了。”不像鬥法還能看個熱鬧,門外漢看煉丹和煉藥,如同看人打坐一般,真是沒有一點趣味可尋。

他的聲音不大,曹賢孟都不想理會,卻聽沈并說道:“很有見地。”

曹念齊一個激靈,啊了一聲,吓得不輕。

沈并道:“鬥藥如何。”

衆人都是一驚,這時儀狄揚頭說:“如此悍藥,若是鬥煉起來,一方一旦稍稍力有不逮,毒烈藥性必會沿着奇經八脈蔓延開來,傷及根本。魔道少君,你便是如此不憐惜羽毛嗎?”

那魔道女子大怒:“你這妮子廢話恁多!方才說了今日都依我們,還反悔不成?”

沈并并不理會:“意下如何。”

衛璇眼中閃過一絲微微無奈:“你還是這樣求勝心炙,生冷不擇。我若點頭,你還是一樣手段。”

“英雄以成敗為論,古今之理。”沈并頓了一頓,添上一句,“婦人之仁,實在可鄙可笑。”

兩人講話又是沒有頭尾,衆人不及細想,卻見沈并略一偏頭,方才第一局的鬼面琵琶女又諾聲上前。不管再看幾面,衆人都是吓得魂飛魄散。

海晏青不留情嘲諷道:“喲?怎麽的,你堂堂魔道少君,好大一個官,原來就這一個小女子可用了?我看你也是不行,估計家底子都給你霍霍光了。還有你這妖女,煉藥是什麽學問,你會嗎你就上?”

那魔道女子道:“我們會不會不打緊,這個衛首座肯定是會的。閣下乃是當世響當當的博物君子,想必煉藥之術也是能搬得上臺面的。我們魔君可是在給閣下一展宏才的好機會,以立閣下正道威名。閣下怎會推卻良機?”

海晏青回嘴道:“那這個機會怎麽不讓給沈兄?多好機會啊。”

那女子冷笑一聲,推波助瀾:“今日在場的數閣下入道最早,若讓小輩以身涉險,實在有失衛首座的身份。”說來說去,還是逼衛璇出山。

海晏藍道:“煉藥乃正道九術之一,法不外傳,魔道怎知其中要理?妖魔雖與我道殊途,可到底也是有生之物,閣下你為人主,合當顧惜。”

衆人想了起來,輕松不少,也附和道:“是啊都忘了,魔道的只會練練蠱。這是來送死啊?”

衛璇處在風口浪尖上,此時卻不作聲。

慕容紫英只覺哪裏不對勁,小聲道:“璇玑,你不會又…… ”

這時卻聽一個朦胧女聲說:“你若說今日在場衛首座入道最早,實有不公。若論刀劍仙法,班駁遠不及他,但若論黃白藥理,請曹主筆評一評理,今金丹修士之中,誰為當世之最。”

曹賢孟十分謙進,拱手出列:“藥理醫術之大成者,當推班駁公主。”

隔着蓋頭,班駁點頭端方道:“況如他所言,我二人早有婚指,我如今代夫一戰,有何不妥?閣下若以道義欺壓,卻也道不通義不至,名不順言不正,實乃另有所圖。”

這一言把那方才咄咄逼人的女子說得一啞。

曹賢孟暗道:“早聞斑駁公主女中豪傑,刀口慧心,世所罕見。今日一見,書生之幸。”

衛璇卻不甚領情:“不必,我來便是。”

班駁有些着急:“璇玑?”

只見一枚精巧藥鼎浮在空中,那株莖藤仿佛自有靈性,飛升入鼎。

那鬼面琵琶女秉惡紫魔氣,衛璇秉石綠靈氣。不一會莖藤冰消氣化,兇煞藥靈一經現身,便要往那琵琶女身上撲去。

幾個回合下來,大家只道正邪并非敵手,班駁卻暗驚:“儀狄,你仔細看…這魔人仿佛有些傳承,不似魔道中人。”

一言未畢,忽見那琵琶女厲聲尖叫,猛然發力,十指輪撥白發,音功一激,那兇煞藥靈立時鬥轉方向,朝衛璇紮去!

衆人驚呼,正待看衛璇如何反擊,卻見他不閃不避,竟是要滿滿當當接下沉重一擊!

慕容紫英動作都稍慢了一息,看見天空一道白光飛過。

再一轉眼,琵琶女已被擊倒在血泊之中。

衆人只見一白衣女子跪在那魔女身邊,正然撲救,可是傷至內裏摧毀魔種,已經無有藥石可醫。

那魔女奄奄聲稀,臨終之際竟然恢複一絲神智:“瑜兒?你……瑜兒……我…我怎麽會在這裏…… ”

正是陳天瑜跪在血泊中,血肉模糊腐爛,白衣光素明淨。

陳天瑜強忍淚意:“綠曼師姊,是我…我帶你回去,師父一定會治好你……”

容思行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很是羞惱:“師姊?師妹…你認錯人了吧,這種人不人鬼不人的畜生,怎麽會是我們江陵十三仙的人。”

容思行慌慌張張,自顧自竟然朝衛璇分辯:“衛公子,你聽我說,不是這樣的。我師妹她糊塗認錯人了,我們江陵十三仙不是這樣的……”

陳天瑜本來質性敦厚,沉默寡言,這時字字聲顫,抱緊綠曼師姊道:“我沒有認錯,衛首座更沒有認錯!師姊走火入魔是我門派秘辛,衛首座顧及我派情面,不願點破,所以才一退再退,一忍再忍。沈并,你知道我師姊發為音具,更為道基之本,第一局若是衛首座出手贏下,我師姊便發斷人亡……若非衛首座屢屢因道義相讓,險些以身證道,我師姊早登鬼域。”

慕容紫英也看了分明,怒氣填膺:“所以這一局你故技重施,利人恻隐之心 ,苦逼璇玑進退維谷,義難容辭。若他不舍身成仁,你便令這位綠曼仙子身死道消,如此借刀殺人的算計,實在歹毒。沈悖,你果于自信,剛戾不仁,好殺惡生,大行暴虐魔道。竟然癡想貪念妄吞天下,但知天理決計不會容你!”

陳天瑜道:“師姊,莫怪我…衛首座,我代家師謝過今日仁恩。如此大義,請受天瑜一拜。”

衛璇忙扶起陳天瑜道:“尊師昔年于我有恩,衛璇不敢恩将仇報。”

衆人凝眉嘆息,又是欽佩衛璇,又是痛惜二女。

容思行見否認不成,便道:“對,幹得不錯,這叫清理門戶。我們江陵十三仙,早就沒有這號人物了。師妹趕緊回來,別壞了你的名聲,說出去多難聽,魔女的師妹這還怎麽嫁人?”

陳天瑜道:“衛首座恩紀,來日相報。”遂扶抱起綠曼,禦劍而去,留容思行一人在原地打轉。

衆人還在唏噓之時,卻聽那魔道女子率先開口說:“你們的人忽然跳出來攪局,這算什麽?閣下不給個交代?”

曹念齊大着膽子道:“交代?我們還要個交代呢?說好了堂堂正正的比試,你們耍這些心計!果然是小人,小人就是小人!”

海晏青補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沈并擡眼,緩緩看了衛璇一眼。衛璇回望一眼,這一眼仿佛要看進了沈并心裏去,旁人看了,有些發怵。

衛璇道:“沈少君也想要交代?其實不必,你再等等,自然便有交代。你若不耐煩,也可以再倒數十個數。”

他微笑道:“比如,十,九,八……”

啪一聲,沈并手上紅玉扳指碎成齑粉,上面的黑金纏絲叮咚墜在地上。他猛然擡頭:“你根本不是在比勝負。”

數到一的時候,忽然天空變貌,團團黑雲自正東方而來。

一個魔族探子忽來報,步子太疾沒剎住,一頭栽倒在陣前:“尊主尊主不好了,不好了,東洲,東洲忽地被海水淹了……”

那魔道女子也如夢初醒:“什麽?姓衛的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就是在和我們拖着?”

衛璇笑道:“這不是來了。沈少君,你與其有空來問我要個交代,還不如回東洲讨個交代。東洲是你起兵之地,想必有不少珍寶傳承。現在掉頭相救,尚來得及。如今前方失勢,後方起火,你若與我力拼損失部衆,無有後路,何談馳援?我現在便可下令城門大敞,恭送貴軍。沈少君瞻高矚遠,達變通機,是取一時痛快還是為長遠計,在你一念。”

那魔道女子道:“什麽鬼話!尊主不要聽他胡言,誰知他不會殺一個回馬槍。不如就現在這裏與他拼了。他敢這樣戲弄我們!”

衆魔一古腦兒罵嚷起來,但一念及衛璇百中百發,劈山斷岳的射術,後腦勺都在瑟瑟發涼。

衛璇道:“衛璇行事,諸位方才已見了。萬物有生,冤報無了。我今日只想趕盡,不想殺絕。”

黑衣女道:“你不想,有人想得很。”

“慕容首座一諾千金。但若來日貴軍再犯,保他倒不能夠了。”衛璇心領神會,扭頭道,“紫雲,我幫你把話說完了。”

慕容紫英道:“你少亂替我拿主意!”這聲卻并不很大。

“魔将自覆,你何必貪戀生殺。況且窮寇莫追,是自然之理。千萬冤債,不如為來日謀。”衛璇回複道,又笑道,“你現在去追那魅魔,倒是時候。”

太子不很聽懂,這時急了,有幾位老臣也道:“茲事體大,請公主三思。”

班駁不改心意:“依衛首座所有之言。立即放行。沈少君,你若不信,我随你到城門之外。以我為質,可保無虞。”

衆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之時,這場劫難竟已告一段落了。望着空蕩蕩的平地,方才的沖天魔氣不複存在。

儀狄扶着班駁,領着一幹王孫臣子道:“衛公子功昭日月,德澤後世。恩山義海,沒齒難忘。”

只有太子不甚服氣,一個勁地說:“追,怎麽不去追?何無人理會。

曹念齊沒緩過勁來:“叔叔,這就完了?還真不打了?還有東洲怎麽了,怎麽好端端地被海水淹了呢?”

曹賢孟并不清楚,只嘆道:“戰事一起,難免生靈塗炭,今日兵不血刃退敵千裏,已是為上上計。天佑大樊。南華衛公子璇玑策無遺算,真乃實不枉此名。”

姚雲比對首座師兄的欽佩之情更上一層樓:“首座師兄神機妙算,莫非夜觀天象,預知有如此天災?故所以使了一出緩兵之計。首座師兄的觀星聽風之術,當真是精妙。”

唯慕容紫英聯想火鳳蘇醒,不知東洲異變可否與此相幹。這時,忽聽班駁道:“璇玑,你到哪裏去?”

慕容紫英正在大驚之中,沒注意到衛璇已呼來禦劍,下意識道:“你又哪裏去?”

容思行提着衣裙,忙不疊:“衛公子,衛公子…… ”

衆小輩心道,這個衛探花果真不一樣,小別勝新婚的,新娘子的蓋頭也不揭,面都沒見就要走,果然道心很固不是凡類。

衆人更摸不着頭腦,他自己道是來救妻,如今嬌妻在側,他又要走了。

衛璇回答:“找人。”這一說,慕容紫英是明白了。斑駁還不懂,仰着頭等。

“找他。”遂乘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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