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巧言語鷹犬懷柔 軟硬施世事難妥
帝京的百姓這一日算是飽看了奇景。 才見赤色滿天,兩團火雲燒盡山岳。百裏之內,草木焦卷,川澤竭涸,可是轉眼之間,又見到電尾燒黑雲,天上忽起疾雷狂雨,平地沖起一條雪浪,勢如決堤從護城河的東邊吼到西邊。家庭雲散,父兄皆亡的,還來不及收屍,一切痕跡就被這暴雨沖得幹幹淨淨。
不知幾時,天上只剩一團寂寂将滅的火雲。大水吞卷天地,不過一瞬而已。
無須腳尖落了地,鞭子還舞在半空呢:“道君!我要和老鳥決一死戰!老鳥受了傷,肯定跑不遠,我們趕緊……”
見檀弓并沒有追意,他才慢慢反應過來:“怎麽回事道君,我們要找的那個爐子怎麽在他手上,而且,而且這老鳥不是早就死了?”
這只鳳皇原是西冥萬妖之主,後來歸降大天帝座下,道號大明紫虛鳳君,一直跟随主上天垂甘露,普救群生,可又後來不知怎麽陡起兇心,犯上叛逆,闖下彌天大禍,肉身被北鬥魁綽住,魂魄卻斬脫了铐鐐,幾千年了不知所終。其中細究,無須不大知道。
他們京城此行是因為天問果的昭示,而且那竹林之中,檀弓本來就已發現了一根鳳凰羽毛,想是那鳳皇為了恢複功力,曾經踏足。
聽檀弓和天樞對話,無須才漸漸明白:“您說是這老鳥給那什麽白鹿下了蠱,讓他變假國師,還用那個爐子誘我們來這裏,他這麽多年早養好了魂魄,只欠您的……”
無須不敢往下講了,怎麽好像是道君幫着鳳皇複活了,但這鳥可是天庭的重大欽犯哇!道君還對他這般好…轉念又一想:我道君對哪個妖怪魔頭不好麽?
他聽檀弓的意思是今日欲善罷,另覓良機,而天樞果然又在生大氣,說什麽久之不除,釀成大害的話。
無須打架沒過瘾,都沒心情插嘴,他動動鼻子,意識到哪裏不對勁:“咦,這水都是哪裏來的…好難聞的味道,沖死人了…這什麽聲音……?”
他五感靈敏,這時能聽見遠處皇宮檐底鈴聲,營馬笳聲,甚至是滴答曉漏之聲,卻不能分辨此時近在咫尺的是什麽,只覺得心口無限煩悶,便立刻抽鞭,護在檀弓身前:“是誰?”
漫天銀絲雨線逐漸彙聚凝實,光點密集之處,清光大作,逐漸融成一個少年人形。
那少年十分蒼白,雪白長發散了一肩一背,肌膚沒有半絲血色,如同棺材板裏新倒出來一般,說一句“面無人色”,最為妥帖。
無須還沒看清他模樣的時候,少年便緩緩跪了下去,深深叩頭,嘴角抿成一線,神态俨然:“志心皈命禮,上星垣九萬九千餘梵炁法源浩大浩劫垂光,昭明覺路救世哀鴻,上超淵海,下清幽酆,造化之樞機,人神之大柄,虛無自然至靈至感至聖至慈,九天威靈顯化太虛布化周通無極太微大天帝,小神蒼溟見駕。”
這麽一長串都是檀弓诰封的神仙聖號,完整的寶诰更是上餘幾千字。檀弓目若清秋觀海,寂寂無波:“不必多禮。”
玄陰鬼君蒼溟恭恭敬敬站起,他眉眼端得俊秀不俗,一襲嚴嚴實實的白衣,卻不着鞋履。雙足潔白如雪,纖細脆弱的腳腕好像一折就斷,上面纏繞着一串白骨頭顱做的鈴铛。走路好似踏虛臨波,空空踩在雲上,沒有任何響聲。 尋常人看來,這就好似一個垂垂将死之人,身上總纏綿恹恹病氣,可是那飄搖雲霧般的氣息,湊近了聞到是朱砂曼陀羅的花香,竄到耳孔裏,卻是百鬼夜哭的聲音,尖銳如哨刺人耳膜,真乃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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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溟甫一站起,又跪了下去,再念玉京山大司法大人的寶诰。
檀弓眉心蓮瓣閃動一下,天樞緩緩道:“汝脫離鬼域跨登人世,北陰大帝手诏在安?”
“請大司法過目。”蒼溟雙手捧一張令牌,解釋來此目的,“冥主知覺鳳皇蘇醒,便派小神前來護大天帝左右。”
所謂冥主,說的是北陰羅酆山酆都城大帝,又名北臺金玄洞微玉清消魔大王。傳說他生乎始劫之中,住在纣絕陰天宮,閱領萬鬼,統治地府。其實這是北極大帝在鬼界的一道分神,故北極大帝又稱星主,而北陰大帝又稱冥主,但檀弓一律叫他本名紫微。
無須認出來切齒道:“蒼溟是你這個小鬼?你來幹什麽?”
蒼溟得了天樞的首肯,這才又站了起來,對無須點首:“純陽真君,許久不見,別來無恙。”玄陰鬼君與純陽真君是一流的神,一個在北陰司陰,一個在北極司陽,打出生的秉性就很不對付,只打過兩三次照面。
“我說呢?剛才打得好好的,忽然就下雨了!我們事什麽時候輪到你們北極來插手了?我看你是來添亂的,快滾蛋!” 無須哼道。
蒼溟輕輕皺眉,糾正道:“小神在于酆都北陰大帝座下,并非出身北極。北極大帝星主與北陰大帝冥主雖是一氣分神,真君切莫混淆。”
無須渾身都不舒服:“什麽東西!我問你啊,哦,是你放跑老鳥的吧!你幹什麽啊?故意的吧你?”
蒼溟卻道:“小神是酆都地府三千弱水所化,血管所流信淵之水,為世上所有純陽之物所懼。方才小神以精血灌淋鳳皇,只差一息便能令鳳皇伏誅。可是危急關頭,大天帝忽起憐赦之心……”
“我說下這麽大雨好奇怪!”無須聽了半天才明白,驚詫扭頭,語氣矮了一大截,“道君,您,是您放跑老鳥的?”
檀弓道:“信淵陰水至精至純,九宸高真尚不能承受,鳳皇罪何至此?何罪遭此誅身大厄。故舊無大故則不棄,無求備于一人,庶可救其萬一。況西冥舊事實因紫微失政,大變仁倫,這等橫暴之下三界災殃立見,你當知之。”
蒼溟垂頭道:“大天帝聖慈,小神敬服。只是那伏柔伏烈将軍亦是九天故舊,可自大天帝垂恩住世以後,他們日夜受北極萬道雷劫拷煉,書萬言罪己诏,星主不曾寬宥。”
檀弓道:“伏柔伏烈不知其情,何罪之有?豈得以草率之刑治之。”
天樞也道如此處置不合法度,蒼溟道:“小神不敢揣度上意。”
伏柔伏烈是無化丹殿的左右護法。只是看丢了大天帝,竟要受如此連坐責罰?無須雖素來不喜那二人,也忍不住大呼:“這關他兩個什麽事?你們怎麽好賴不分的?還有什麽意思?說來說去,北極大帝是派你過來弄道君回去的?我們怎待要你們管?”
蒼溟道:“小神不敢忤大天帝與大司法心意,只是大天帝神體貴重,冥主日夜牽挂憂慮,故所以遣小神來侍左右。至于何日請大天帝位歸三十五重天,冥主不曾授意。”
檀弓并沒許準他留在身邊,道:“我在赤明和陽諸事安好,待到果劫歷盡,自将歸位。罪我一人,不該牽扯其餘。”
可是蒼溟長跪不起:“小神若此如此回去,冥主雷霆震怒,小神所領罪責,恐怕不會輕比伏柔伏烈将軍。方才妄自出手,行止有失,是小神之罪,請大天帝憐惜。”
無須覺得他好纏人好煩,只想把蒼溟劈成八瓣子,可是那鞭子一經碰到,他的身體便嵌入了這雨幕中,就像一團黑影化入融融夜色,無形亦無質。
無須道:“憐惜你?你又不是我們的人,幹嘛憐惜你?道君,您不要聽他鬼扯啊,軟的不行來硬的了!做那個小可憐的樣抓乖弄巧,什麽保護您,我看他就是來監視我們的!今天是這個小鬼,明天說不定就是北極四聖了!”
蒼溟微微笑了:“真君在說北極四聖?真君可曾記得,當初本來押真君回北極的,便是北極四聖。真君當時被捆仙繩所縛,法力盡失,若非星主暗中授意,真君怎有機會‘偷偷’逃脫?吾主全知全能,自然無所不曉。大天帝與吾主一氣同化,自然從來一心一志,共治北鬥魁,傳為九天佳話。只是北極大帝主三千星辰,身居如此極位,有時不得不作出情非得已的決定,以堵住酆都和北極的悠悠之口。如此用心用意,大天帝必能寬解。大天帝和吾主從無龃龉,真君為何一而再再而三苦心離間?”
無須氣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你,你,你……”
蒼溟道:“此番前來,冥主便說‘見他如見我’,又說‘他凡塵諸事,你不可僭越相詢’,所以屬下一切悉聽大天帝吩咐。只是請大天帝憐惜北鬥魁與酆都部衆,主上不寧,臣下何安?所以小神可以九死,不可以離大天帝寸步。冥主大人特請大天帝萬勿固辭。”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檀弓眉心金蓮忽明忽滅。
檀弓只道:“善。我将往東方尋鳳皇蹤跡,爾不可以施彼極招。”
得此金口一諾,蒼溟再拜:“四維八極,五方二十四治山川共仰大天帝聖德。”
無須又急又懵,像是一只被踩扁尾巴的貓:“道君啊,這小鬼就是派來監視您的!您,您真好說話……你這個小鬼知道我們道君好脾氣……”
別的不論,相比無須,蒼溟禮甚周至。天樞便生淡淡好感,道:“手谕示吾。”再确認了一遍,的确北帝手跡。
檀弓在那絹紙上輕輕一點,眉心的蓮花飛出一瓣,落在上面冒出有滋滋火烙之聲,飄起玄羅流光五色鳳文之绶。再合卷之時,手谕已化作一朵金色蓮花,北辰之綱點綴其中,緩緩落在蒼溟手心。
蒼溟臉色露喜:“小神感聖恩于無極矣。”
天地霁色,那幕天席地的如注雨線,此時竟都擠擠挨挨地湊過來,在蒼溟手心凝成一顆晶球,啪一聲砸在地上,彈了兩彈。
一拳大的地面忽地陷落,從中間伸上來無數雙血手,血流肉爛,觸目驚心。這顆雨滴燒穿地面,直達酆都地府。
“去。”蒼溟輕輕道,蓮花也随之飛入地心,“恩謝大天帝慰吾主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