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利熏心千裏同風 苦無緣對面不識

檀弓施望氣之術,見到鳳皇往北方逃去。

北鳳麟洲有一白帝城,天空有紫氣東來之兆。衆人也都傳說這裏蒼梧、碧桐二峰,乃是神獸火鳳和青鸾上古所栖之地。如今火鳳蘇醒了,肯定會去故地修整。

“神獸所往,必藏異寶。”一時之間,人潮湧向白帝城,美名瞻仰神跡。

洛陽紙貴,連往北洲驿站的過路費都溢了十倍有餘,各處的傳送陣法人滿為患,行水路也是一舟難求。門派勢力廣的,在天上設置禦劍飛行的結界,借機發了一筆大財。所以這個時間便能抵達白帝城外的,都是有些身家或本事的。

無須和蒼溟在檀弓左右,都落在半步之後。這兩個人一路拌嘴,說的話比走的步子還多,片刻沒得閑。

檀弓被二星拱月在中間,左耳朵是無須洋洋灑灑的明罵,右耳朵是蒼溟言簡意駭的暗諷,他依舊泰然,既不管問,何談偏倚。

倒是天樞先坐不住了,沉言說道:“口開神氣散,舌動是非生。純陽真君,莫要嚷笑。”

無須道:“笑?有這個臭鬼在,本君笑得出來?”

蒼溟倒是乖巧,受教垂頭:“小神領訓。”

無須更有火氣:“你領個什麽東西?老東西說的是我啊!”

蒼溟恍然大悟:“原來司法大人說的生是非者,只是真君一人。真君高見,小神不及。”

“你…你…”無須直跺腳。

一朵金蓮自檀弓眉心跳出,蓮瓣中吐出許多道種文字,是《清心咒》。

那些道種文字起先虛浮在空中,天樞誦玉京山雲雲,文字陡然變化實形,一顆顆一粒粒,大若車蓋,硬若堅冰,僅僅是開頭“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八個大字,就将無須猝不及防砸了個昏頭昏腦。

無須怒火燒心,目運兩道火光,射穿鬥府,道種文字頃刻成灰,喝道:“老東西,你真以為本君不敢打你還是打不過你!”那火光随疾鞭沖起,是要與金蓮一決生死的勢頭。

誰想到這一鞭,竟然險些打到檀弓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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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道君,無須不是故意的……”無須忙道,暗暗咬牙,“你好卑鄙!你給我出來!”竟然飛回去避禍了!

無須越想越氣,那啰裏八嗦的清心咒在腦中也揮之不去,光顧生氣了,走路也不看,一不小心就撞着了樹。一擡頭,只見那樹梢上竟挂着三個錦繡荷包呢,很是精巧,香得撣都撣不開。

無須将它們扯下來,在裏頭填了些樹葉落花,抛來接去,自娛自樂了一路,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雜耍戲班進城了。小孩心性,多大火氣,一時半會竟也忘了。天樞終于得了清淨,一路相安無事。

剛剛入了城,便見到三個華服女子在牆根交頭接耳。

“當然收的是我的,你沒見那公子方才是對我笑的嗎?”

“人家只是不好當面駁了你。口袋裏揣的荷包那樣多,沒準兒轉頭就扔哪裏去了呢。”

“不要争了姐姐們,我看那公子的模樣,好歹也是個富貴王爺。這年頭哪個王爺沒有個三四五房的?”

當她們看見無須的時候,同時大變臉色,雙眉斜飛,指問道:“你哪裏偷的!”

無須正玩得起勁:“妖怪滾開別攔路。”

見這個紅衣少年妖頭妖腦,講話蠻橫無理,旁邊一個白衣服的也年紀不大,但一身病氣,就差在臉上寫“不足之症”四個字了。唯一看着正常一點的,便是夾在中間的檀弓。

紅衣好聲好氣說:“這位仙長,敢問你們是從何處撿來這三個荷包的?”

檀弓喜怒不上臉,據實以答:“懸于城外古樹之梢,我們以為無主之物。”

原來她們在城外見到一陌生男子,俊異無雙,三顆芳心怦怦狂跳,于是假裝相撞,将三枚荷包同時塞到了那男子手中。如此投懷送抱,那男子竟然紋絲不動,笑笑也沒多問,只說姑娘不要緊吧,便如此離去,像有急事。三人不好意思再追,只能在城中守株待兔,已經一個下午了。

南華鑒洲循的是“不得淫邪敗真,穢慢靈氣,當守貞操,使無缺犯”,男女歡好之事最是擺不上臺面。而北鳳靈洲恰恰相反:“陰陽不交,出絕滅無世類也”,早聽說這裏民風彪悍,竟真有如此當街擲果之事。若是傳到他處,少不得是女德女訓上的一例反面素材。

無須不情不願,又玩了一會才撒手,道:“你們女的真好笑。萬一那男的家裏有別的女的呢?也不問問。”

“不會的吧,我看那公子腰上有玉佩的,綠綠的怪顯眼的。成色那樣好,所以我說是非富即貴呢,家裏頭有大傳承的。”

無須聽故事聽上瘾了:”那又怎樣,誰還沒個玉了?“

“三位恐怕是第一次來北洲吧。我們這裏是‘小姐投桃,公子解佩,好事成雙’。男子把玉系在腰間,意思便是尚無婚配。”

無須猝然回神:“等等,你說那個男的戴個綠色的玉?挺大一塊…還模樣特別好…等等,他多高?”

“倒有你這個小鬼頭兩個摞起來那樣高呢。”紅衣嬌笑說,“總之挺高的便是了,倒還比這位仙長高上半頭。”

無須竟然對這兩句話都沒有發作,急急問:“道君,好像衛…”

無須這一路沒少旁敲側擊要找衛璇,可是檀弓一心系在魏伯陽的日月化消鼎上。可能這短短的分別歲月,對他來說只是萬年長生中的彈指一瞬,不足道哉的,天樞也說事有輕重緩急,這時無須便不敢往下再講了。

那三個女子走遠了,蒼溟歪頭過來。方才他在一旁,将這對話聽了個十成十,笑着說:“一個模樣極好的公子?真君竟也能如此覺得。真君常侍大天帝左右,竟然還會有旁人的容貌令真君過目不忘,實在稀奇。莫非也是哪一位下凡渡劫的上神大人不成?可是論六界之中,這樣的人……小神耳濁目淺,實在寡聞。”

無須淡淡惆悵,陷入許多回憶之中,也沒聽出蒼溟的試探之意,難得好好講話:“不是啊。美啊醜啊的,我也不知道的,就大家都這麽說的…什麽上神呢,就是一個傻不兮兮的凡人罷了。給他九輩子也修不成的,別想啦!”

蒼溟笑眼微眯:“凡人?那必定在這方世界中,一個天資不凡、遠近聞名的人了。否則怎會令大天帝與真君都這般上心留意。”

無須聽到他提檀弓,這才警心大作:“打聽那麽多幹什麽啊!關你什麽三斤五兩的事?”

檀弓從不曾加入他們的口舌之争中。蒼溟反而對他道歉:“小神逾越,小神失言。”

白帝城心的這家客棧布置很是豪奢,氣派派的金碧輝煌,幾百顆雞卵大的夜明珠,就這麽明晃晃挂在外頭。現在正是臘月,一進門還挂了幾盞大紅燈籠,奢靡之中頗見人情味。

店家在這迎來送往一百多年,眼光老道得很,因看這為首的大人樣貌雖平平無奇,氣度卻很不凡,只當他是個隐世高人,便起攀交之心。

無須指着那盅泛着綠光的東西說:“這什麽,這幹嘛,我們沒有要啊。”

店家躬身陪笑:“這是小店珍藏的三百年份的荔枝綠,三位仙長旅途勞頓,特特請賞收。”

可他看這紅衣小孩龇牙咧嘴滋哇亂叫,頗有些邪性,見狀也不敢多留:“酒冷得快,道長吩咐,小人便來換一杯熱的。”

檀弓點首道謝。無須把那杯子翻來覆去得看,酒也差不多灑完了:“道君別喝,綠綠的有毒一樣。”

蒼溟說:“真君多慮。大天帝酒中聖人,不飲自然是因為看不上這些凡品。”

他說着白袖一揮,手中托了一枚燦金色小鼎,裏頭的淡綠酒水有湛湛神光:“聽說大天帝最愛昆侖酴酥,冥主便吩咐小神帶了一些來。只是太匆忙,只有九千二百年份的了。冥主還說此物藏在北極深潭之中,都是只留給大天帝的。“

無須一句“馬屁精”還沒罵出來,只聽檀弓敬謝不收。

這時忽然傳來一聲:“豈有此理?”

那是隔壁一桌的人,在說話的是個勁裝的英氣女子:“怎麽沒有荔枝綠?知道我們要行經此地,你敢不早早備好?”

那店家滿頭大汗,陪着一百二十個小心:“大人一個月前只說要來,也沒有說哪一天呀。可小店這一天的南來北往多少客,那拿刀架在咱家脖子上的,也不能不賣呀。”

女子一怒站起:“那你就不怕我拿刀架在你脖子上!”

這一高聲惹得所有人都投來目光。

這時一個溫軟的男聲說:“姊姊,何必呢?我原來也不是那麽愛吃酒的。不要和這個叔叔過不去了,做生意的總不容易。年關将至了,大家都混口苦飯吃,也和氣一點吧。”

說罷,他掏了幾塊純白玉髓碼在桌上,微微笑道:“店家叔叔,有什麽好酒好菜的,麻煩請你多上一上。我姊姊走了很遠的路,我們都很餓。”

這年輕男子生得好俊秀,銀紅束帶,淡妃色衣衫,袖口處暗紋繡了兩朵斑斑緋桃,啓唇時微露的兩排貝齒,明亮光潔。

店家疾聲吩咐下去整治酒肴,一面說道:“太玄大士今日光臨小店,乃是小店祖上積德,幾百年中最最蓬荜生輝之時,怎敢收太玄大士的錢兩?”

這一聲“太玄大士”,平地驚雷一般。

“太玄大士?王佩英王太玄?”

“就是那個以琅軒丹術獨步金丹的王含貞?”

“小聲點!你怎麽敢直呼太玄大士的名諱?”

檀弓本也不打算喝,所以王含貞輕輕嘆了一聲,就見一個白衣白發的少年人飄到面前,說:“聽聞仙長特特喜愛,主人便有成人之意,若蒙不棄請收下這壇荔枝綠。”

王含貞對這種行為早已見怪不怪,也不多推辭,只淺淺笑着:“多謝你家主人的美意。”

蒼溟微微側身指示說:“我家主人就在那...”

這話還沒說完,他被一個大漢沖得踉跄了一下。王含貞正要順着看過去的時候,便被擠擠挨挨的人群遮住了所有目光。

“太玄大士,我是玄正宗清禦峰的...”

“素聞王道友丹術高絕,今日一見,得識尊範,何幸如之。”

“王道友也有如此品酒雅興嗎?”

“王道友...”

“太玄大士...”

王含貞被吵得腦殼嗡嗡疼,連氣都透不過來,像一只上鍋待蒸的螃蟹。衆目之下,一舉一動又不得不寶相莊嚴起來。那個鬼影一樣的蒼白少年,早不知道被人群擠到哪裏去了。

王含貞簡單應付了幾句,便去了二樓雅間,邊走邊傳音道:“姊姊,你且回去告訴沈悖,他講的話我都記住了,也在心裏想。你快些回去吧,在這裏恐怕被別人認出來。”

王含貞之姐王思捷,居然就是前日沈并陣前的黑衣女子,苦口婆心道:“尊主都是為了你好,姊姊也知道你的心,怎會害你?鳳凰涅槃這般千載難逢的機會,你要是能展些頭角,莫說找什麽人了,旁的什麽事不會好辦許多?你腦袋這樣死板,都是給太清仙宗那幫人教壞了。”

她說着輕輕拍了王含貞的手背:“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凡事要多為自己将來籌謀打算,聽到沒有?”

王含貞抿唇,融融燭火之照下,眸光比水清。他将嘴唇咬得更紅了,色若胭脂,神情卻有些憔悴,無聲一笑:“我曉得的,我曉得的,我都記住了。姊姊快回去吧。”

衆人見那不好惹的女子走了,大松口氣,紛紛端起酒盞上了二樓。

三杯兩盞過後,王含貞酒力不勝,素日吃個熟透了的果子都犯暈乎的人,已醉癱軟倒在了桌子上。眯着個醉眼,他才想起理當去謝謝送酒的那位道友,可是腿腳沉重,委實不堪使喚。

兩只香檀鼠圍着那酒盅,吱吱叽叽地叫個不停。後來金沙站在了王含貞的頭上,飛霜去咬他的耳朵,可他實在是醉倒了。

夜色将近,客棧裏打尖的人也走得稀稀拉拉。

懵懵懂懂之中,王含貞偶轉過頭,看見樓下唯餘的一桌,身穿杏白道袍,頭上束着一條淡金色的發帶,人如深谷幽蘭。看不清眉眼,只覺得他與這熱俗人世格格不入,氣質如冰壺秋月一般,又自有一段虛無缥缈的聖潔光華,随時可以入畫。

來不及想得太多,夜風住了,夜風又起,直等到月下的花兒都已入夢了,他也終已醉倒在沉沉酒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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