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惆悵佳期女意決 隔闊相思十笑百
檀弓一行在客棧下榻,他們隔壁房間就住着慕容紫英。
“多謝七公子活命之恩。”曹賢孟拱手作揖,眼色示意曹念齊,後者才慌慌張從床上爬起來道謝。
慕容紫英一手按住了他肩膀,微笑說:“曹主筆不必客氣。只是我的坎水靈力也只能壓制這鳳凰火毒一時,若要根治,解鈴還須系鈴人。”
曹賢孟道:“我們此番來白鳳城,正是此意。”
曹念齊哎喲叫喚:“這裏也好疼,慕容首座快瞧瞧我。”
慕容紫英掀開他的裏衣一看,皮下數塊烏青,團團都有拳頭那麽大。
“這裏都是什麽人啊!我在街上好好地走他們就拿果子砸我。我去理論還說是砸偏了,我也不能跟姑娘家計較。”他委屈道。
曹賢孟笑笑無聲搖頭。
海晏青撲哧笑出聲來:“你這算很輕了。想當年我們慕容首座可是被砸爛了頭。”說完海晏藍也忍不住笑了。
曹賢孟笑道:“七公子人物風流,五洲傾慕,如此事情沒什麽好驚怪的。”
慕容紫英難得赧然:“只是蹭破了皮罷了。”
海晏青哈哈放肆大笑:“那幾車的新荔、寒瓜有夠你受的,原來都叫你桃花七郎,講的是這個桃花。”
慕容紫英素來厭憎這不男不女的稱號,曹賢孟見他并沒悅色,便道天色已晚,明日還要趕早,所以先告辭了。
沒想話音未落,門外一個女聲傳來:“紫雲,你歇下了嗎?”
衆人聽見這一聲“紫雲”,都覺來人與慕容紫英頗為親昵,是夜已過三更,大概佳人來會幽期。
慕容紫英亦不知來人是誰,所以很是坦蕩:“請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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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擡頭一看,都面面相觑。
班駁看着一窩子人滿為患,也有些吃驚:“..我要了些新鮮時令瓜果,特拿來給,給…各位嘗嘗。”
她面覆白紗,看不清是何神情,這樣立在門邊,氣氛一時僵然。
海晏青第一個推着海晏藍跑了。曹念齊被曹賢孟強拽起來,邊走邊嘟囔:“我也要吃啊...對了,公主殿下不是說精通醫術麽?鳳凰火毒...”
斑駁蓮步輕移,進來說:“鳳凰火毒?試一試鶴歸山和丁香細骨這兩味,或碾出汁液服下,或直接敷上,都可以解一時半會的疼痛。”
曹念齊疑惑:“什麽東西你說?”
“就是九轉長生草和玄牝還精木。都是常見的藥材,不難找,這兩個古名我叫習慣了。”
“這說法好生奇怪,倒和那天那個白眉鬼說的是一樣的。” 曹念齊奇道。
班駁笑意頓收,連忙問:“白眉鬼?你說那黃河三鬼的白眉鬼…與我的叫法是一樣的?”
曹念齊稱是,班駁惶急又問:“那那人現在何處?”
這兩味藥材的古名,可以追溯到上古十幾萬年前。班駁在海外尋仙問道多年,知道若還襲用如此稱呼,若非是精通古籍的化神老怪,那便是哪個下元使者來訪人間,不知道改口。若是尋到其人,或許自己困境可解……
可是大家直言不知檀弓去向。一念的生機,竟然就這麽掐滅了。
叔侄二人一走,慕容紫英頓覺孤男寡女,同處鬥室之中,真是說不出的不自在,便直言道:“公主殿下今日造訪,不知何事。”
慕容紫英見無回答,放低聲音複問:“班駁公主?”
班駁這才回神,攥着茶盞的手微微泛青,好像心中有事,好一會才說:“沒有什麽大事。只是…只是……”她一向落落大方,是時絞着手絹,不敢看慕容紫英一眼。
慕容紫英頗感奇怪,班駁将頭低得更深了,澀然道:“那日,那日是公子破了我的題,所以,所以我來看看你的模樣…”
一會“公子”一會“紫雲”,慕容紫英更摸不着頭腦,一怔才想起還有這麽回事,怪道方才一屋子人作鳥獸散。 他耳中嗡的一震,自覺一向不及衛璇百般玲珑,嘴甜心硬,這時不知道如何對答才最妥帖,只道:“在下…”
斑駁終于擡起頭來,笑說:“你餓不餓?先吃點東西吧。”
慕容紫英看她這般體貼,才意識到事态嚴峻,一時也想不出別的應對之策,幹脆直接剖白心跡:“公主誤會,在下當日原系一時好事,絕無締姻之念…”
斑駁聲音微顫:“紫雲,你當真是不……”
話沒說完,刷一聲窗紗忽破,一個碩大虎頭探了進來。
“白麒,你去走門啊…” 慕容紫英無奈道,扭頭對斑駁說道,“讓你受驚了,這是我的靈寵,叫做白麒。不咬人的。”
班駁道:“我都知道的。”
沒想到那白老虎一進門來,便沖到班駁面前拱起身子,張大血口,幾十根尖銳虎牙看得一清二楚,舌苔上千根倒刺,每根都足有一指多長。
斑駁竟不害怕,溫柔笑說:“白麒你好呀。“
白麒毫不領情,護在慕容紫英身前,發出隐隐虎嘯,聲如劈雷。
慕容紫英忙說:“白麒,你這是做什麽?快別這樣,這是璇玑的朋友,你們見過的。”
斑駁一下子貝齒咬緊,向慕容紫英注目凝視:“璇玑的朋友?紫雲,我在你眼中,我就只是衛璇玑的朋友?”
“那……”慕容紫英茫然不解其所指,幸好他很快明白過來女兒心思,連連解釋,“不是不是,公主殿下,在下方才已經說了…唉,當日攪局,千不該萬不該,在下一時氣盛,真是萬死難辭。公主見如何賠罪為好,赴湯蹈火,稍效微勞,在所不惜…”
班駁鼻子一酸,無限苦楚,吞聲不語。慕容紫英看她這樣泫然欲泣,更加手忙腳亂了。白麒也極不聽話,前掌離開地面,好幾次就要向班駁猛撲過去,從未見他這樣兇過。
這時,忽聽急雨般的叩門聲。
“師太,您怎麽來了?這麽晚了,慕容師兄早就該歇息下了。”随行一個小弟子道。
“滾開。”竟然當真是自家師父樂容師太的聲音,數十弟子已被她罡風掀倒。
師太病在垂危,已經數年不出世,今日怎會這般轟轟烈烈扶病而出? 慕容紫英不暇多想,樂容師太竟然破門而入。至于班駁,不知何時,已化成一團光點飛走了。
靜夜風涼,吹息細細,四野蟲聲唧唧,偶然遠處傳來幾聲枭鳴。滿月之下,屋頂之上,佳人迎風流淚。
班駁抹幹眼淚,但還是斷續有抽噎聲音:“你還要看我笑話到什麽時候?”
只有瀝瀝風聲回應。 好一會,她又說:“你出來,我不怪你。好沒意思。”
月影綽綽,一個人形終于飛上屋頂,身法輕靈至極。
班駁看見,冷笑道:“派一個小丫頭來破題,法子甚是刁鑽,我早知道你是幕後将軍。智計百出千般阻撓,真是為你摯友上了十成十的心。一個樂容師太棒打鴛鴦還不夠,你也要來摻和一腳人家的閑事麽?”
衛璇道:“有無緣分之事,你心中比我了然。那些前塵往事,只有你一個人執迷而已。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勸你為了紫雲,也算是多為了你自己三思罷了。”
說着遙遙抛去一枚玉簡,是班駁藏在果盤之下,遺在慕容紫英房內的。
衛璇微一沉吟:“師太現在裏頭,要是看見了分說不清。你還是來日再給他吧。”
那玉簡中裹着幾莖秀發,蠅頭小楷甚是娟秀:
“一問慕郎,可記當年聞笛解佩、钿合金釵之盟?”
“二問慕郎,君既記認信物,由來二十七載,何忍妾身長淚流?月底西廂,變做了夢裏南柯。”
“三問慕郎,正道滄桑,人情薄惡,慕郎可是當初義烈心?莫将妾一片癡腸,許了棄友背信、負義忘恩之徒。倘是如此,縱君有千鈞膽識、萬鬥鴻才,妾寧嫁于賣漿屠狗之輩中,俠義他士。”
班駁把玉簡收在手中,一片冰涼。
衛璇道:“你當初招驸的那三個問題用意至深,目的都是為了尋紫雲出來,只是答案當時你就也都有了。第一問紫雲他不記得你們定情信物,第二問他更辨不出你的畫筆和字跡,當日第三問你若不是以我當姜公魚餌,故意激之,他何會強出頭?班駁,這天下間有緣無份,有命無運之事不可計數,難道你樁樁件件都要如此勉強嗎?”
“勉強?我偏要勉強怎麽樣,我便既要兩情久長時,又要在朝朝暮暮,偏要争一争這有緣無份的事。”她心中凄然已極,“二十七年前我與慕郎兩情相悅,互訂終身,可師太蔔出我是天煞孤星之體,若與慕郎合了籍,必會毀他道基。可這卦象就當真那樣準嗎?若不是她強抹了慕郎的神識,慕郎怎會連我是誰都不記得了?二十七年來我夜不能寐,相思苦寂,你們怎麽會懂分毫?”
衛璇聽了,涼涼一笑:“我如何不明白?可是你若當真愛他敬他,豈在朝朝暮暮耳鬓厮磨。知他平安順遂,則願足矣。可你明明曉得那是取死之道,還要攜他一并飛蛾赴火嗎?”
班駁瞥他一眼,頗有諷意:“真是好一番亮堂堂的風涼話。你若與我一般處境,我不信你能受此日夜相思之苦。”
衛璇眼神安定溫柔,笑說:“我如何不能?你若知世上無有兩全法,就不會如此執着,何不如相忘于江湖。”
兩人一時無話。不知過了多久,班駁擡頭,冷冷微笑:“道理我同你說不通。只告訴你,你雖與我神朝有恩義,但今後你若還是執意阻攔,我不會多留情面。”
衛璇再無多言語,化風歸去。
與此同時的另一邊,無須席地而坐,已經抓耳撓腮一個晚上了:“道君,那老鳥會藏在哪裏呢?”
檀弓正在看此地的輿圖:“我實不知。”
蒼梧峰有三千六百座小峰,各各別有洞天,這一時半會即使密集人力,也很難查出來鳳皇的所在。衆人趟趟無功而返,還有的在山中紮營寨,坊間有以此事為賭下注的。
蒼溟道:“司法大人無數通天手段,此等易事何為大天帝憂心。”
檀弓道:“鳳皇戴罪之身,若為用通天手段為雷祖所聞,何會輕放。”
無須吐舌說:“那不正好,太好啦。” 他倒沒多讨厭鳳皇,純粹想要杠滄溟而已。
檀弓極少這樣直言警訓:“無須,我意取回魏伯陽之物,無意其他。”
蒼溟道:“大天帝慈忍。可這只鳳皇當年啄瞎燭龍雙目,令三十五重天至今無晝無夜,四時無律,實在是罪惡滔天。”
燭龍是九天雷祖座下的司天龍象星,有道記載它“ 噓為風雨, 吹為雷電, 開目為晝, 閉目為夜。不食不寝不息,風雨是谒。”
檀弓只道:“紫微背信,有過在先。”
蒼溟還欲說些什麽,忽聽見啪得一聲,一枚圓滾滾的紅葡萄,骨都都滾落在地。
檀弓周身泛着淡金的光暈,護體罡氣繞之不散。
啪又是一聲,不知何處砸來一枚紅杏,如出一轍,也是近不了檀弓的身,飛珠濺玉幾十顆,都是一樣下場。
琺琅雙耳的香爐袅袅吐出一卷黑煙,在半空如墨潑開,逐漸實化為一人形。是一豐度俊雅的玄衣男子,手上正提着一串葡萄,顆顆鮮紅飽滿。
魅魔坐下對着茶壺嘴悶頭就喝,很是自來熟,像一只睡飽了覺的貓正在捋胡須:“幹什麽都兇霸霸看着本座?這呢,叫入鄉随俗,對左聖聊表愛心罷了。夫人餓了嗎?快來嘗嘗,本座特地挑了個頭最大的、最甜的來砸你。”
無須格格咬牙蓄勢待發,檀弓道:“爾今何事。”
蒼溟驚道:“七情魅魔帝毐?是你?你私離域外為禍人間,我将上禀北鬥魁,即日将你緝拿歸案。”
魅魔聽笑了,不徐不疾剝葡萄皮:“為禍人間?你可真敢說,本座都不敢想。你問問你這親親左聖,哪只眼睛看到我殺人我越貨了?不過你情我願的尋個樂子,和誰較真呢?又不過是癖色貪花,哪個血性丈夫不是如此?小孩子不懂事。”
他上下一看蒼溟,動動鼻子,聞見朱砂曼陀羅的別樣幽芬:“我看你是個鬼吧。魔鬼魔鬼,從來都是一家,我勸你多變通變通,相煎何太急。”
蒼溟冷臉大甩:“我乃北陰大帝座下玄陰鬼君,你竟敢拿我與你這域外魔頭相提并論。”
魅魔聽了更樂了:“哦,我當是誰?北帝的小鬼。他親自來倒還夠看,派你個小鬼來算什麽,心不夠誠啊。還有啊,本座現在同左聖講話,輪到你呵氣滋毛了嗎?酆都的都這麽不懂禮的?左聖就是脾氣太好了,慣的你不懂什麽叫做尊卑倫序麽?”
蒼溟雖然十分不服,但魅魔說得的确正理,不得不說:“小神失禮。”退到一旁。
魅魔得逞,眉梢眼角似笑非笑,難得開門見山:“本座偏偏知道那禿鳥藏在哪裏,你要不要聽?”
檀弓道:“請指教。”
魅魔打掌笑道:“那你就白聽麽?本座雖一千個愛你,一萬個想你,但也不做賠本的買賣,我們做個交易如何?你若答應于我,莫說助你找到那鳥,就是把它捆了扔在你面前也在所不辭。”
檀弓示意請說。魅魔道:“哈哈,免得這小鬼聽見跟人告狀。美人,附耳過來。”
見檀弓無動于衷,他只能自己站起來走近:“怕了你了我的木頭寶貝,本座過去還不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