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秋來高爽,沒了夏日的燥熱。午後只有薄薄的一層陽光照到人身上。看着清淡明亮,并不如前幾日那般惹人厭煩。
鄭燦和簌絨他們走的這條街十分熱鬧。
兩邊都是大大小小的食肆和商鋪,裏頭收拾的幹淨,有齊整的掌櫃和伶俐的小斯在裏頭招呼客人。
也有連鋪面都沒有的小商販,便窩在那矮牆根下,或立一個紅泥小爐,并幾張桌子,便是一個酸梅湯的鋪子。
也有架一個棚子便在下頭開爐打鐵的行頭,有農人進去,你要什麽樣兒的家夥什,只一說人便能給你照原樣兒打出來。
還有熱鬧至極的瓦肆勾欄,裏邊說書的,唱戲的,還有各種吃食茶水,是京都人湊熱鬧的好去處。
鄭燦也聽他師傅說起過,高祖之時,坊市分離。
幾時開市,幾時閉市都受官府嚴格管控,連普通買賣都有專人管理,需記錄在冊,而他父皇這一朝則大為不同。
當今皇帝主張以懷柔之策訓化百姓。
注重文學科舉,由此文人士子增多,朝廷政令不再抑制商賈貿易往來,連蓬門荜戶都可在繳納商稅之後在自家門前擺攤販貨。
鄭燦總是不能明白,為何他父皇每天起早貪黑的要那樣勞累。
如今他終于看到這街市上的繁華和人們的來往匆匆,賴以的是朝廷殚精竭慮斟酌出的每一條政令。
他雖不知高祖時是什麽樣子,可是他想自己看見的一定就是最好的樣子了。
他看了看自己身旁的簌絨,見她難掩欣喜的臉上透着一絲掩不住的熱鬧,心中頓覺歡喜。
看了一眼她握在袖子裏的雙手,原本試探着想要牽一下,奈何他不知道以什麽樣的理由。
簌絨逛了一會兒,扭頭看向鄭燦,殿下,蘇大人家到底在何處呢,這街上恐要逛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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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在前頭的銀碗胡同吧,咱們再往前走走……鄭燦也不知是真不确定還是假不确定。
你瞧,那裏有一家胭脂鋪子,我們去瞧一瞧吧,你今日同我出來,我也送你一件謝禮如何?
簌絨還在一片茫然中便被鄭燦牽着往前面的胭脂鋪子去了。
她其實不愛什麽胭脂釵環之物,只是看着他那樣興致盎然不願阻止罷了。
她看着鄭燦牽自己的手,低下頭微微翹了嘴角。
鋪子裏的東西看着是挺精巧的,精致的琺琅彩瓷盒子裏裝着淡紅胭脂,還有仿制的藍色翠玉釵子。
只是她自己從不愛擦脂塗粉的,看着這些玩意兒也只覺得好看而已。
鄭燦倒是一股腦的催掌櫃的将頂好的東西拿上來,她看着他仿佛要一擲千金的大爺模樣不覺有些好笑。
她一錯眼兒到瞧見了束在閣子上的一個檀木小盒,她瞧這那盒子好看,便讓店裏夥計拿下來瞧。
只見那盒子裏也不是旁的貴重物件,只放了一個綠檀的木梳,材質倒是不錯,觸手溫潤。做工也極精細。
那上頭嵌的亮眼的小珠子不是紅寶,她仔細瞧了瞧,竟是紅豆。
這物件倒是精致,只她還來不及問,不想便被鄭燦奪了去,連問價錢。
那掌櫃看了看他們,伸出兩個手指頭道,綠檀珍貴,二兩銀子便可。
無妨,二兩便二兩。鄭燦這般道。
他自己在懷中摸了一通才想起來,他根本就沒帶銀子。
這下才是真的窘迫了。
他本想在身上摸索出一個值錢的物什來換的,這邊簌絨早看出了他的窘迫,徑自将那綠檀紅豆梳子裝好,還給了掌櫃。
拉着鄭燦出了鋪子,只同他道,這裏不好,我們別處逛吧。
鄭燦有些羞愧,只好随着她出去了。
他真是氣恨自己,怎麽只知一股腦的出來,竟不說帶銀子呢,外頭什麽不要銀子。
這廂他也無法,只回頭看了看那鋪子上頭的牌匾記住了名字,跟着簌絨往前頭走去了。
這廂過了銀碗胡同,一轉角便到了左春坊那邊。
鄭燦仿佛記得他母後說過,左春坊裏是舅母籌建的悲田院,收容京都各條街上晃悠的乞兒與重病不能診治的窮苦百姓們。
鄭燦的心裏帶着一絲悲憫,也帶着一絲好奇,想要去看看。
悲田院建在左春坊的僻靜之處。
聽說裏頭規模不算小,可是他眼見着門臉兒卻不大,只邊角處開着一扇六尺寬的樟木門,門外有一個粥攤子。
他剛走到門口,要擡腿進去的時候。
不想裏頭沖出一個慌慌張張的小斯,竟迎頭撞了他,奈何氣力不足竟自己彈到了地上。
鄭燦看着這個瘦小夥計,滾到地上也不說疼,只自己嘟嘟囔囔着自顧拍打身上的泥土。
什麽人吶,不曉得道兒窄麽,非要站正門口!留着眼睛占地兒麽!
鄭燦聽這聲音有些耳熟,仔細打量着這個滾到地上拍打衣服的夥計,瞧了一會子才瞧出來。
這個頭戴瓜皮帽,身穿對襟衫,一身夥計裝束的人,不是阿爍是誰?
诶,哥,你怎麽來了?
阿爍這廂竟看見自己的哥哥從天而降般出現在自己眼前,立時便喜的眉眼彎彎,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臉來。
鄭燦原本還有些懷疑,但見眼前之人擡頭一笑,又喊他哥哥,這才十分确定了。
眼前這個小斯模樣的人竟然真的是他自己的妹妹鄭爍。
這廂也顧不上身旁同樣驚訝的簌絨了,只自己上前扯住妹妹的袖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遭才道,阿爍,你怎麽成了這般模樣,瞧你穿的這是什麽,舅母就是這樣待你的麽?
原本鄭爍看她哥哥眼裏的憐惜有些自豪,可是最後一句她便不願意聽了。
舅母那樣聰明有能耐的人,曾那樣用心教導她,她哥怎麽能那麽說,這話讓舅母聽見了多寒心?
她睜了大大的眼睛看着鄭燦道,哥你說什麽呢,你不知道舅母有多不容易,你看看這悲田院裏幾十個流浪乞兒都是靠舅母才安穩下來的。要不是舅母,這裏又怎會這樣安穩平和呢,哥你不知道別說!
鄭燦當然明白,阿爍雖然在宮外待了些時日,對民間的了解比他日日從奏折上了解來的要深刻,但他不是不明白為生民立命的道理。
只是,這是他的親妹妹,是他記事起就疼愛的妹妹,他不願她日日粗衣布衫在這裏忙碌着,将自己搞的灰頭土臉。
她是他從記事起便疼愛的妹妹,縱使他有時候嫌棄她驕縱不講理,他終究是心疼她的。
哪怕她此刻不理解他的關心他也不惱,只伸出手來親自将她面頰上的一抹沾上的髒污拭去,低聲哄道,同我回去吧,在這裏不是常事,咱們母親也惦記你呢。
阿爍并不接這話,只看着哥哥為她擦臉上的污黑,只笑到道,原是這個,許是适才我倒騰鍋灰的時候弄臉上去了,哥你不知道,我在這裏啊,認識了個做藥的師傅,我才知道,這鍋灰也是一味上好的藥引子呢。
哥,你說的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和父親母親都惦記我,但我不想回去。
回去有什麽意思呢,姐妹們也不願意同我來往。如今在外頭住了這些時日,我也想明白了,與其回去同她們鬥嘴攀比,倒不如跟着舅母在外頭做些有用的事。
你不知道,我如今的日子可有意思了呢,天天忙的不行。而且也不是我一個人在這兒,咱們表姐,就是咱們舅舅的長女,涫彤姐姐也在呢,大事都是她來安排,我只打打下手罷了。
舅母平常也來,只是今日不在,聽說又去參加太太們的賞花宴了,順道化個緣回來,我跟你說呀……
阿爍正興致勃勃的要說另一件事,忽聽裏頭一縷清潤爽朗的聲線傳來,阿爍。
三人擡頭一看,只見一個身着绛色窄袖衣服的女孩子在遠處站着,嘴角含笑看着這邊。
見她走來,阿爍扭頭笑着叫了聲,姐姐。
這女孩笑容明媚,行為爽利,燦兒看着她仿佛有些面熟,細想想,她眉宇間倒是有他母親的樣子。
想必這便是他舅舅的長女,阿爍嘴裏的涫彤姐姐了。
那女孩含笑問阿爍道,阿爍,這兩位是你朋友嗎。
哦,姐姐,這是我哥哥,這位是我五姐姐的伴讀,也是我唯一的朋友,簌絨姐姐,他們就是來看看我過的怎麽樣。阿爍道。
涫彤聽鄭燦是皇子,并沒有急着行禮問安,反而看着他們笑了笑。
原來是表弟啊,我竟從不曾見過,原來是這樣的一表人才,風姿迢迢啊。涫彤看着鄭燦一臉欣賞。
鄭燦一個男兒,素日裏也知道自己長得好,只從不曾被人這樣直白的誇過。
如今被這個涫彤表姐上來這麽一說,倒有些害羞了,但他還是對她行了個平輩禮道,表姐好。
嗯,好!蘇涫彤一派大方飒爽的樣子。
又看着簌絨笑道,原來這位便是簌絨姑娘,長的真好看。早聽阿爍說在宮裏時你待她甚好,與那起子酸腐小姐不是一個樣兒,姑娘心性兒好,着實讓我欽佩。
簌絨看着蘇涫彤十分誠懇的表情,內心十分有好感,笑道,不敢當,涫彤姐姐過獎。
蘇涫彤擺手一笑道,不必客氣,今日咱們一見以後便是朋友了,得空了且來這裏找我,我帶着你們出去逛。
對呀,在這京都裏頭逛着玩兒,涫彤姐姐可是行家,這近旁的哪個坊市哪條街,沒有姐姐不知道的!阿爍有些自豪地拍着涫彤的肩膀。
鄭燦道,既如此,現下便去外頭轉轉吧,咱們也好不容易出來一回。
蘇涫彤想了想道,三裏鋪最是熱鬧,咱們上那兒去吧。
衆人道好。
三裏鋪不同于銀碗胡同和安樂坊,那是京都裏有些地位的人逛的地界兒。
三裏鋪裏擺攤的小商販更多一些,有推着小車賣糖葫蘆的老翁。還有吆喝着賣菜賣瓜的婦人,有簡陋至極的木匠鋪子。還有現買現做的糖人兒。
同他們剛剛逛過的相比,又是另一番不同的熱鬧情态。
嬉笑怒罵,市井俚語充斥于耳。鄭燦看着這些,打心眼兒裏認識到了什麽叫人間煙火,民生百态。
阿爍其實也沒怎麽來過這裏,她和簌絨倆人手拉着手到處看着,最後在一個吹糖人的攤兒上走不動了。
涫彤見此,便從懷裏掏出幾文錢來與那吹糖人的老翁,囑咐他為兩位姑娘捏兩個喜歡的人物。
阿爍要一個,王昭君簌絨要一個,白娘子。
那老翁笑着應了,随即取出兩塊泥來,各種小工具擺弄一番,人的五官便出來了。
三個姑娘頗有興趣的在一旁看着。
鄭燦在旁看了一會兒,心裏一合計,對她們道,你們先在此處逛逛,我自己到那邊看看,過會子再來找你們。
姑娘們道好。
誰知鄭燦離了她們,撒腿便朝街頭跑去了。
少年一路氣喘籲籲,離了三裏鋪來到銀碗胡同,重又去了開頭見的那家脂粉鋪子。
他擡袖擦了擦額頭的汗才擡腿進去。
正巧那掌櫃的不在裏頭,只一個夥計在招呼客人,看見這個錦衣俊美的少年人便知他是剛剛來過的那個。
但他只作不認得,笑着迎上去道,小公子,要點什麽?
鄭燦視線環繞一周,指了指架子上那個錦色盒子道,那個物件兒,給我看一看。
夥計徑自爬上牆梯将那盒子取下來交給鄭燦道,小爺,這東西就一件了。
鄭燦仔細看了看,的确是适才簌絨看上的那把紅豆梳子。
他想了想,抄手從腰間拽下了一個玉墜子,遞給那夥計道,我拿這個來換,怎麽樣?
夥計接了這形狀靈巧的玉佩來看了一番。
他雖看不出來這上頭雕刻的花紋,但他看色澤知道,這是十分罕見的獨山玉,極富貴的人家裏才有。
他趕忙應了,好好兒的将這公子送出了門口。
鄭燦将小盒子揣進懷裏,有些欣慰的低頭笑了笑。
他看了看空蕩蕩的腰間,心裏到底是有些惋惜的。
那是他父皇賜給他的随身之物,雖從雕刻上看不出名貴,但是極其罕見的獨山玉。
可是如今,他還是換出去了。
他兀自嘆了口氣又往三裏鋪趕去。
阿爍這廂見她哥哥這麽長時間才來,不免怨怪了一番。
四人又略逛了逛,涫彤看天色有些晚了才道,院裏事多,她們要早些回去了。
又安置鄭燦和簌絨早些回去,待到天晚了必然有許多不便。
阿爍連連道是,如此便要跟着蘇涫彤往悲田院去了。
鄭燦看着阿爍離了他們一大段距離,又大聲将她喊回來。
哥,怎麽了?有事要囑咐我麽?阿爍道。
鄭燦看着她道,你,你真的不同我回去麽,父親很惦記你。
阿爍看着他哥哥,眼裏有些不舍。
哥,我知道你們惦記我,家裏只有你和父親母親是真的為我好。可是我不能跟你回去。
你看看這京都的大街上,如今你還能瞧見一個乞丐讨飯的光景嘛。這都是母親和舅母她們的功勞。你瞧如今這些人安居樂業,有吃有喝的,這是父皇半輩子勵精圖治勞心勞力才換來的呀!
哥,我以前一直覺得我是個孝順的女兒,可是自從我來了這裏才知道,父皇母後的勞累和辛苦,絕不是我在跟前撒個嬌,讨個巧便能撫慰的。
咱們的父母真的太不容易了,他們比這世上任何父母都要辛苦,因為他們不僅是你我的父母,更是這天下人的父母。
我不想回去錦衣玉食着天天跟別人吵架鬥氣了,那沒有意義。我就是不會作詩作詞,我也不想難為自己了,我覺得自己現在的日子平和而真實,是我想要的。
阿爍不管他哥哥驚訝複雜的眼神。
低頭笑了笑看着他道,哥,我知道你疼我,有空你就來看我吧,回去告訴父親母親我這裏很好,不缺什麽。
說完也不管他哥哥還有沒有話要說,徑自轉身離去。
鄭燦看着阿樹離去的身影,震驚在那裏,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他不相信自己那個驕縱任性,不講道理,唯我獨尊的妹妹,能說出那樣一番話來。
他看着這煙火氣十足的芸芸衆生,也開始忍不住的思考。
他着實沒有想到,自己那個嬌蠻任性需要一直呵護讓着的妹妹此刻竟然讓自己覺得這樣愧疚和無能。
簌絨看着鄭燦在那裏發着呆不動彈,輕輕上去将他喚醒,殿下,時日不早了,我們也回去吧。
鄭燦嘆了口氣,扭頭看了看天邊泛黃的日落。
點點頭,溫柔的看着身邊的女子道,好,我送你回梁府。
梁府并不在這裏,而在十裏地之外雲華街上,鄭燦只好和簌絨穿過三裏鋪和銀碗胡同往雲華街上去。
伴随着暖融融的夕陽,鄭燦帶着自己心愛的姑娘走在街頭。
他看着這個女孩貞靜和婉的面容,燦若星河的眸子裏看着他就有光散出來似的。
心頭一暖,耳邊雖然雜亂,偶爾有一兩聲,街邊店鋪小二的吆喝,或又冒出來孩童的喊叫。
總之是各種各樣的聲音,只讓他覺得是這熱鬧才襯出了平靜美好。
他明白阿爍為何不願意同他回去了,縱然他們不缺父母的愛護,有母親為他們用心打造出來的家常感。
但是,這終究比不上這裏的煙火氣。
他看着身旁的姑娘笑了笑,牽着她朝着華美的夕陽走去。
當月上柳梢頭的時候,倆人終于磨蹭到了雲華街的街頭。
殿下,我這便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園子吧,免得讓娘娘和陛下擔憂。
你等等……
鄭燦說完,從懷裏掏出一個錦色盒子遞到簌絨眼前。
這個給你,便當做,當做是你今日陪我逛街的謝禮了。
簌絨接了,小心的打開,竟是那把綠檀紅豆梳子。
她有些驚喜的拿起看了一會兒,才道,你不是身上沒有銀子麽,怎麽弄到的。
鄭燦不看她,眼睛飄忽了一圈兒才道,我将腰間的墜子抵了。
這怎麽行,我哪裏值得你這樣?那可是陛下賞的,如今竟随便給了別人……
不行!你将這東西送回去吧,我不要了!簌絨大驚,忙将手裏的盒子推過去。
鄭燦看着她無奈道,你且收着吧,那不是什麽重要物件,父皇賞我的還有許多呢,況這會子,人家早打烊了,我上哪裏還回去?
那要不明日裏……
嗐,你安心收着就是了,你我便不必如此了。快些回去吧,免得你爹娘擔心。
簌絨這才惴惴不安的收了盒子,戀戀不舍的往家走了。
鄭燦也不動彈,就那樣借着月光看着她一步一步離去的背影。
大約走了有一裏地那麽遠,簌絨猛然間回頭,看見月光下,那個玉樹琳琅的少年仍舊在深情款款地看着她。
她突然再也不想走了,拔腿便跑了回去。
一氣兒跑到少年面前,氣喘籲籲,臉色微紅的看着他,口齒清楚地說到:
殿下,你知道嗎?今天是我有生以來過的最快樂的一天,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滿足過,感動過。
殿下,我真的謝謝你,是你讓我有這樣好的時光。
鄭燦看着突然沖回自己面前的姑娘,嘴唇一張一合,說出的話讓他這樣興奮感動。
他胸膛微微起伏着,激動的聲音都顫抖了,他拉過她的手許諾道,你信我,我會讓我母後同你家提親的。
我會娶你。
一定。
哪怕是一場年少的幻夢,這也是一場比所有希望和承諾都要絢麗感動的幻夢。
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
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所以哪怕後來時光荏苒,記憶模糊遙遠的像一個不能辨別的夢境,鄭燦也沒有忘記今天這一場,純潔的如同初雪一般的月光。
還有這場月光下,那個看着他眼裏就有光的女孩。
殿下……我等你。
這廂,我自己在內殿裏來回着急的踱步,鄭燦到底哪裏去了,用過晚膳了也不曾回來。我心裏擔心的不行。
蘇澤進來道,娘娘,有消息了,聽南門上值班的侍衛說,殿下下半晌從那裏出去了。
到園子外頭了嗎,他出去做什麽呢,只他一個人還是同別人一起。
和,和梁家小姐。
我閉上眼睛,心底湧出一片苦澀。
我到底該怎麽辦才好,梁啓一心要和皇帝作對,皇帝也下定決心要除掉梁家,燦兒如今卻同梁家的女兒難舍難分。
這個局,我要怎麽破才對?
蘇澤見如此忙上來柔聲勸道,娘娘且寬心才是,少年人情意深重,思慮不周也是有的,待以後大了,自然能知曉娘娘的苦心,有所取舍。
正說着呢,外頭侍立的宮人進來禀報,娘娘,殿下回來了。
我心下稍安,道,讓他進來。
鄭燦大約是着急往回趕路,衣袖袍角都有些亂了。
只臉色紅撲撲的,像有什麽喜事一般。
進來倒是先跪下道,兒臣外出晚歸,讓母後憂心了,如今特來向母後告罪。
我低下頭為他沏了一杯熱茶,道,無妨,過來坐吧。
燦兒見我不怪他,也不怕什麽了,徑自起身挨着我榻上的矮幾坐下。
我一旁将沏好的茶遞給他,一旁緩聲問道,今兒下午做什麽去了呢?
出去了一回,到舅母經營的悲田院瞧了瞧,也見了阿爍。鄭燦随口道。
我嘆了口氣才道,這幾年啊,并沒有怎麽讓你去外頭瞧過,除了早年跟你師父出去過兩回,再沒有了吧。
說起來,這也是我的不周到。我總覺着外頭不如宮裏安穩,再者,你年紀輕有些事不能應付。只是你畢竟是皇子,總這麽不知人間疾苦的也不好。這回出去,可長了什麽見識麽,見了你舅母不曾?
他道,舅母倒是不曾見,但這回瞧得地方不少,瞧了富人的活法,也瞧了窮人的樂子。大家除了吃喝也是各有活兒幹,倒是同咱們一樣。
如今百姓們安居樂業,商賈自由,農人有田可耕,都是父皇勵精圖治的結果……說到此處他看了我一眼,又忙道,自然了,母後也是功不可沒的。
我道,知道你父皇勵精圖治,便更要在你父皇身邊好好習學,待以後出去辦差,為你父皇分憂才是。
如今咱們後天就要回銮了,你父皇決定回宮裏以後便讓你入朝聽政。你要早做準備才是,免得到時候出了差錯,讓臣工們笑話。
鄭燦道,母親放心,兒子一日也不敢懈怠。
我又道,你适才說,見阿爍了,你妹妹如今怎麽樣呢,在宮外可還習慣?
鄭燦想了想,兒子瞧着,阿爍和以前大不一樣了,像換了個人似的,可見舅母教導有方。
她不僅習慣了外頭民間的日子,而且不願意回來了。母親,阿爍說她寧願跟着舅母做些有用的事,也不願意回來再同姊妹們吵架了。以前我事事讓着她,如今瞧着她倒比我強了許多呢。燦兒低下頭苦笑。
我聽了有些欣慰,真不敢想這話是我那個嬌蠻任性的女兒說出來的。
我笑了笑道,還好她受你們舅母的教,這事也算我沒有白費心思,如今呢,這也算千年的石頭開花了吧。你和阿爍都是母親的孩子,在母親眼裏素來沒有誰好誰差的說頭,況且你是哥哥,素來比她懂事,母親都知道。
燦兒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脖子,只道,母親聖明。
我看了看窗外又道,時候不早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明兒一早晨又得去你父皇那裏呢。
是,兒子遵命!
看着鄭燦挑簾子出去了,我還是獨自盤腿坐在炕桌前沉思着。
世道越發艱難了,即便我曾經自诩自己能洞察人心如今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
我絕口不同燦兒提簌絨的事,是因為我知道,提了便是一場争執。
我不想因為這事弄得到最後母子離心,反目無情,我辛苦教養他一場不是圖這個的。
幸好近來也不是全無好事,燦兒适才同我說阿爍如今大有改觀,我聽了這話實在欣慰,到底是我的女兒,我是真的惦記她,盼着她好。
當她能明白,口舌之快并不算什麽能耐的時候,也就有一半的明事理了……
娘娘,不早了,歇息吧。
是蘇澤,我看着她點點頭道,後日就是回銮的日子了,咱們今兒個的安排都吩咐下去了麽?
蘇澤想了想道,吩咐下去了,皇上那裏還有些細節需得商議,不過費不了多大功夫,臣明兒個就去安排。
我笑道,多虧了你,我如今老了,身子也不好。兩個孩子也不省心,要不是有你,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娘娘言重了,臣伺候娘娘就寝。蘇澤上來扶我。
我笑到,不必了,你自去睡吧,今兒咱們都夠累的。
多謝娘娘體恤。
驿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着風和雨。
深夜,渡雲橋邊依舊是一列鱗次栉比的琉璃宮燈。
照的溪水都是晶瑩剔透的。
方素白看着姍姍來遲的姑娘,上前握住她的手驚喜道,我以為你不來了呢,我都來了好一會子了。
蘇澤低下頭不說話,方素白又道,怎麽,皇後那裏還是很忙嗎?
不忙 娘娘心情不好,我多陪了陪。蘇澤道。
方素白想了想才接着道,小澤,這麽多年委屈你了,是我不好,但以後不會了。
訓民政要我交給皇上了,師傅曾經說得我也都做到了。如今我想問你,你,還願意回宮嗎?
蘇澤知道他的意思,有些害羞道,我,我自然要回去的,娘娘……
不想方素白直白的打斷她,不要回去了好不好,我打算向皇上告別,反正我在朝廷裏也沒什麽官職,要走也容易。
蘇澤大驚道,皇上那樣看重你,你不願在朝廷當差嗎?
方素白搖頭苦笑道,你們後宮明争暗鬥的,前朝何嘗不是如此呢,甚至比後宮更為嚴重。師父以前對先帝對朝廷忠心耿耿的,最後還不是落了個抄家滅族的下場。
旁人更別說了,早年間的舊黨曾經大權在握,最受聖上倚重,如今還不是七零八落的,死的死,貶的貶。
便是後來的新黨,扶持當今聖上,也一枝獨秀了這幾年,如今還不是讓陛下不喜,如今鉚足了勁兒的對付他們。
皇上如今倒是倚重我們這些文人士子們,焉知來日怎麽樣?便是皇上一直看重,以後新帝登基也是另一番光景。
我算是看透了,什麽名利權位,都是假的。自己這輩子活的自在最是要緊。
你跟着我走吧,我想帶你離開京城,咱們去塞北看今年的第一場大雪,還能來年去江南看梅雨,我們從北到南看它個一遍。
到時候你喜歡哪裏了,咱們就在哪裏買套宅子住着。你住的膩了咱們就去別處。你愛吃什麽,我們就去吃什麽。你要玩什麽,咱們就去玩什麽。我這幾年也略攢了些家私,足夠你我花用的,你道好不好?
蘇澤聽着方素白的描述有些心動,她幼時囿于內宅,長大後又困在宮牆內。
有生以來她都沒有自由過。壓根兒都不敢想那種她說怎樣就怎樣的生活。
方素白的話像一副美好的花卷,戳中了她心中最隐秘的渴望。
讓她來不及思考便道,好。
方素白大喜,立時将她抱在懷裏。
低聲道,我就知道你同我的心是一樣的……小澤……
既如此,你明日便同皇後說吧。你伺候了她這麽多年,她會成全你的。
蘇澤一驚,她突然想起了那個爽利愛笑,溫和明朗的女子如今無奈愁苦的模樣。
當年她像鄭爍那樣大的時候,作為犯官之後充入掖庭,同當值的宮女太監哪個不是欺負她。
是皇後将她帶到身邊來,對她悉心撫慰,好生照顧,她才活成了如今這樣。
那個偶爾暴躁卻從不把她當奴才看的女子,那個同她說話總是,咱們,咱們……的女子。
如今病弱憔悴,正被人虎視眈眈的謀算着,她怎好離去?
思及此,她一把推開方素白的懷抱。
一字一句口齒清晰的說道,素白,對不起,我不能跟你走。
為何?
素白,我謝謝你這許多年一直等我,我也很期待你承諾給我的日子。
但是我不能,皇後娘娘對我恩重如山,待我如同自己的親妹妹一般,我不能這麽不管不顧的走了留下她一個人。她如今又體弱多病,兩位殿下也不在身邊,我怎麽能只顧自己?蘇澤十分動容。
方素白聽了有些失望,那你不走了嗎,你我如今已三十多歲了,這一輩子沒有多少好時候了。你真的要把自己的後半生都扔在那個乏味無趣的後宮嗎?
蘇澤道,對不起,我現在不能跟你走。
現在不行,以後也不行嗎?方素白不死心的接着問道。
以後的日子我不知道,但是現在一定不行。蘇澤十分堅定。
方素白不語,只低下頭去。
蘇澤見狀有些不忍,只好又松口。
待兩位殿下各自婚嫁了,娘娘的處境好一些,那時,我便跟你,如何?
見蘇澤主動退讓,方素白才道,好,我陪着你,陪着你等兩位殿下各自成家。
景效二十四年 冬 九月二十八
在行宮裏住了五個多月,如今終于要回銮了。
走前我還是同皇帝一起,将這行宮裏仔仔細細的又看了一遍。
不知怎麽回事,分明只是幾個月,我卻覺得,仿佛過了好幾年一般。
我為後二十多年,再沒有哪一天如在行宮裏這般舒心得意過。
如今這日子到頭了,我也該回原處了。
一路颠簸,我倒沒有再像來時一般昏昏欲睡着,反而好好兒的将這回去路上的景致看了個遍。
蘇澤笑道,娘娘今兒興致好,終于不困了。素日裏總睡着也不好,等咱們回了宮您可不能再像以往那般貪睡了。
哦,那要怎樣才好呢。我道。
她想了想道,再不濟,非是合宮請安的日子,娘娘早晨也得辰時起身。午間小睡不得超過未時正,夜裏要早睡,最好不要秉燭夜讀,娘娘如今年齡大了,就着燭火讀書對眼睛不好。
哎,行了行了,知道了。
我一邊掀起車簾子往外瞧,一邊随口應付着。
突然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扭頭看她道,咦,蘇澤呀,我秉燭夜讀,那也是夜讀了。你呢,你昨晚幹什麽去了,幾時睡的?
蘇澤一聽這話便緊張了,臉色粉粉的。
睜大眼睛強硬道,自然,自然是從娘娘殿裏出來便回去睡了,還能怎樣?
我煞有介事的哦了一聲。
又接着道,那倒是我多想了,不過你年齡也不小了,方素白那個小子怎麽也不說提親呢!
有什麽好提的,跟着他有什麽好,我跟着娘娘見識的多了,輕易舍不得這女官的位份呢,讓他自己加把勁兒再提罷。蘇澤頑笑道。
是這回事。
一路車馬辚辚,晃晃悠悠的。
我撩起簾子瞧了一陣子又覺得累了,眼皮又開始發沉。
我自己也覺得好笑,才剛信誓旦旦的,瞌睡蟲便馬上粘來了。
蘇澤倒是一直撿着些好玩的同我說,我有一搭沒一搭的應着。
這廂挨着進了宮,皇帝又派人傳話說,讓我自回去休息,餘下的事他派人料理。
好容易輕省一回我也不推脫了,便自己上了步辇要往寝殿走去。
正走着時,路上有宮人回話說,貞嫔和怡嫔在殿裏久候了,要問娘娘的安。
我想了想道,且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