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那深陷的雙眼緩緩睜開樹皮似的簾目, 有些驚喜,被褥上的一雙手爬滿虬枝般的血管,被喚的人輕擡手臂招呼裴星。

“阿星, 你怎麽來了?”

從前如若阿父這般喚自己, 他便會焦急萬分,握着阿父的手安慰他,天真的說着“阿星呼呼,病痛走走”。

有時生病時阿父情緒不佳, 脾氣沖, 還會嗤笑一聲,揮開自己的手, 罵他愚蠢, 但他都知道這只是父親一時心情不佳,大夫說生病時便要依着他, 氣撒了好得快。

如今見阿父又招他過去,他卻止住腳步,并不想上前,一見到這張熟悉的面孔,他就忍不住想起當日那刺人的話。

裴父見人站在窗前并未因此靠近, 失望地将手垂下。

父子間沒有哪一次像這樣沉默不語,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三哥。”裴聰怯生生朝着裴星喚道, 十三歲的男娃看着比十三歲的女娃還不知所措。

慌張、焦急、欣喜在他的臉上一目了然。

不待裴星反應過來, 裴聰雙膝跪地, 額頭全部磕在泥土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三哥,你救救阿父和阿娘吧。”

裴星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吓到, 後退一步,然而對方卻以為這是拒絕的意思,再次擡起沾滿泥濘的臉朝着地面砸下去。

“我求求你了,三哥。”

裴聰是幺兒,以前家裏有三個漢子頂着,他除了需要做些體力活外,無需擔憂其他的事宜。

這樣的日子他以為會持續到他成年,然而萬事萬物不可能一塵不變,一朝分崩離析,父親病倒,大哥沉迷酒醉,二哥不知去向,阿娘還在祠堂生死未蔔,只剩下他一個人在家伺候阿父。

從沒頂過事的他,一下子慌了神,宛如無頭蒼蠅,不知該怎麽辦,電閃火石之間他第一想到的便是外嫁的三哥,想到平日裏最是照顧他們的人,絕對不會對父親不管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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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聰,咳咳,”裴父在床上劇烈咳嗽兩聲,支起上半身,“不是告訴你不要去勞煩你三哥嗎?”

然而裴聰執拗地磕着響頭,嘴裏不停喊着:“三哥,救救阿父和阿娘吧!”

阿娘與阿父如此恩愛,不可能會做出這番行為,定是舅舅和賭坊的人污蔑阿娘,見不得別人的好。

少年人的心思單純,不會去想複雜的恩怨糾葛,只會信任最親近的人。

只要、只要三哥替家裏還上錢,定能讓這個家重歸于好。

村裏傳遍了,哥夫一張圖紙能賣一百多兩,賭坊說不收利息,只要将這一百兩填上便不再追究,如若哥夫願意賣一張圖紙,這事即可迎刃而解。

想到這,他微微偏過頭朝着陸一鳴的方向,磕頭求助:“哥夫,哥夫你幫幫忙吧,一百兩對你來說輕而易舉,求求你了。”

陸一鳴無動于衷,末世還有人拿出大量腦晶求他饒命的,他眼睛都沒眨。

古人都是這般天真嗎?這個小弟弟是憑什麽認為他會無私奉獻,只要磕幾個頭就能拿出這一百兩來。

他沒幫小星星斷親已經很仁慈了。

裴星直視對方的眼睛,試圖與他講道理:“阿聰,這是徐大欠下的賭債,冤有頭債有主,該他來還,陸家并不欠裴家什麽的。”

裴聰只是愣了一秒,既而繼續磕頭,那沾滿泥土的額頭上逐漸染上點點紅腥,不知該說他單純還是單蠢。

“三哥、哥夫,求求你們救救阿父和阿娘!”

室內的空氣有些凝固,只剩下裴聰的磕頭聲,裴星拽着陸一鳴的手收緊,撇過頭。

這幅場景,不知道的還以為陸家将裴家怎麽了。

裴父掙紮着從床上起身,對着裴聰大聲呵斥:“阿聰!不要再提那個賤人!”

這聲飽含憤怒的怒吼為裴聰的舉動按上了暫停鍵,他想要為娘親反駁,但見裴父因此氣的胸口起伏不定的模樣,将話吞入腹中,起身拍拍他的後背,讓他舒口氣。

裴父顫抖着手向裴星招呼:“阿星,是爹對不起你和你阿爹。”

這一聲道歉太遲,裴星眼眶雖有些紅潤,但并非原諒父親所致,而是替阿爹不值:“阿父打算如何對待二娘?”

二娘如今被關在祠堂,瞧裴父的姿态,像是已經确認了些什麽。

別說裴聰,他聽聞這事兒的時候也深深的不解。

裴父這次沒有再暴怒,而是睜着無神的眼睛,并沒回答他的問題:“我老了。”

裴星的眼神一暗,這是什麽意思?

對方說完轉頭問起另一件事:“你阿爹,最近可好?”

“阿爹很好。”

“阿星,”裴父咳嗽幾聲,看着裴星認真道,“你能否替我向你阿爹捎幾句話?”

裴星能夠猜想到父親的話外音,無非是想讓阿爹回到他的身邊,他有些失望又有些生氣,他與阿爹最親,脾氣自然也最像。

二十幾年夫夫,如果阿爹真的不是攢足了失望,斷然不會這般離開。

別看阿爹性子軟實則剛烈的很,一旦認定了某件事,便不會再回頭,和離這件事也是。

他拒絕當傳話人:“阿爹如今日子過得美滿,并不想再重蹈覆轍。”

裴父似是不相信這番話,阿清是愛他的,不會聽聞他身子不适而不管他,只要阿星将話傳到,阿清一定會來。

他有些固執地說:“阿星,你說阿父知道錯了,現在生病了,想見他一面……”

當初徐二娘針對阿爹時,父親不曾為阿爹辯駁過一句,如今這般假裝深情又是惺惺作态給誰看?

裴星打斷裴父的話:“我今日來是聽聞阿父重病床前,前來探望,如若父親好些了,那我便放心回去,如若父親覺得難受萬分,我去給父親找個大夫來。”

“阿星……”裴父還沉浸在自我感動中,“我知道你還在怨我當年将你賣給陸家,但當年我們也是被逼無奈,實在是饑荒鬧人,沒有辦法的辦法,總不能讓一大家子跟着你一起餓死吧?況且陸家并未虧待你,我這也算給你找了一門好親事。”

什麽叫跟着他一起餓死?

他活又少幹嗎?每天起早貪黑,為的就是證明自己是家中有用之人。

饑荒那時候飯也只有一天一頓,有時候兩天一頓,每天省吃儉用,為的就是怕自己拖累一家人,害怕自己被賣,結果父親竟認為這是做了一件善事。

在父親眼裏,哥兒和女兒便是用來賣錢的?

明明小時候,父親對他這般疼愛,怎會變化如此之大,當真是錢財熏人心嗎?

幸好遇到夫君,如果……

他忍不住顫抖,随後再也抑制不住積聚已久的憤怒:“原來阿父是如此看待這事的,那如果當年買我的人家不是陸家,而是像徐大一樣的人家呢?”

“我是否要像村尾那家的平哥兒一樣,給人當牛做馬,最後因為害怕被賣入窯子而跳河自殺,死後還要落得個水性楊花的名號?”

“還是像栗哥兒一樣,一鬥米送進了那地痞無賴家,打死了還能當做口糧來解決饑荒?”

裴星真的是氣急了,因為身旁有着人撐腰,大膽地将曾經不敢說的恐懼傾倒出,就連剛懂事不久的裴聰聽聞這些也吓得直打哆嗦。

夫郎的話咄咄逼人,從來沒和人争吵過的人連罵人的話都說不出一句,只會将自己的委屈盡數抖露出來,一想到夫郎曾經如此害怕,陸一鳴只感覺無邊的心疼。

他感覺裴星握着他的手有些緊,悄悄用大拇指安撫他的不安,仿佛在說已經過去了。

裴星漸漸平複,見裴父半躺在床上仍覺得自己沒錯時,他真的心寒。

這些委屈對父親來說并不重要,他也不會因此而覺得愧疚,反倒是覺得自己嫁了個好人家,能掙更多錢給裴家。

“阿父,其實早就想将我賣掉吧?”他問出一直以來想問的話,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裴父。

一語道出了裴父的心思,對方聲音陡然拔高,頗有些惱羞成怒:“裴星!你在胡言亂語什麽?”

裴星沒有錯過他的每一個反應,父親每次都是這樣,心虛便會有這番舉動,仿佛能通過這種方式震懾,讓對方相信他的話,但其實不知,這反倒是一種撒謊的表現。

裴星呼吸一滞,之前只不過是猜想,沒想到竟是真的。

他的臉色比哭還難看,父親一直都沒變,想的永遠只是他自己,那今日這事是否也是父親默許裴聰做的?

“斷親吧。”陸一鳴對着裴父說道,這事不能裴星親自說,倒是名義上買了裴星的陸一鳴有這個資格。

古代十分注重廉孝,就算是分家和斷親也得是長輩來開這口,但裴星不一樣,當年裴星嫁過來時,算是半買半娶,有找兩村的裏正見證,陸父與裴父簽了賣身契,只不過是按照婚禮的習俗将人娶回去。

這事裴星被蒙在鼓裏,陸一鳴也是冬至重新拜了堂後被告知。

買人前兩家人家并不熟悉,自然要進行書面保證,陸父陸母也得留個心眼,萬一兒子當年在邊境沒回來,人跑了怎麽辦?

後來陸父陸母見裴星乖巧,當做自己的哥兒來養,根本不會主動提這件傷心事,裴星自然而然的以為這不過是嫁了人,改了戶籍,并非真正意義上官府蓋章的買賣。

其實,那紙契約按下手印時,裴星便已經與裴家斷了關系。

裴父早已忘記那紙契約,當日陸一鳴能夠回門,這就說明是認可這樁婚事的,怎麽能說是賣人呢?

況且他也不想失去陸家這一助力,他有些着急地說道:“賢婿說笑了,這無緣無故,為何要斷親?”

陸一鳴見裴星雖有些震驚他提出的事,但并未反駁,甚至有些理解阿爹當時是抱着怎樣失望的心情提出和離的話語。

“岳父,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喚這一聲,謝謝你将小星帶到這個世上,将他養大,帶到我的面前。”

“小星從沒說過您一句不好的話,甚至可以說一直将您當成好父親的标杆,但是就這兩次的接觸看,我并未見您有他說的那般好,反倒是一直讓我的夫郎受委屈。”

“如若你真心待小星,我們陸家自然當那一張紙不存在,裴家一直會是小星的娘家,”陸一鳴緊扣裴星的手,“但如果只是将小星當做是聚寶盆,那這樣的娘家不要也罷。”

裴父顯然想起自己按下手印的紙,這會兒哪還有理直氣壯的反應:“賢婿說的什麽話,我怎麽會将阿星當做聚寶盆呢,阿星他是我的小哥兒啊。”

血脈至親無法切斷,裴星如此孝順,怎麽會同自己斷親?

他也看出來了,這陸一鳴是喜歡自家哥兒的,這事還是得依小星,他還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嗎,小星性子軟,不會對他不管不顧,今日能踏雪前來不正是說明了這一點嗎?

他的胸有成竹很快僵在臉上,只聽一向乖巧的人閉着眼說道:“依夫君所言吧。”

“裴星!”裴父氣急敗壞,“你要考慮清楚,今日斷親,村裏所有人都會知道你裴星不孝!你可是要挨板子的!你這話收回去,我就當沒聽過。”

原本契約的事情陸一鳴不想說,但人偏偏要以孝為由來要挾自己的夫郎。

陸一鳴将人護在身後:“小星不會挨板子,他早就不是裴家人,何來不孝?我們不妨找裏正來對證一番?”

“你!”裴父在床上劇烈咳嗽,但陸一鳴仍是漠視。

“今日不過是再次告知你而已,如若他日讓我聽見有一聲說小星不好的,那我也不會手下留情。”

既然說破,那自然有老死不相往來的準備,陸一鳴寫下斷親書遞給他:“畫手印吧。”

見人扭着頭不願意接受,陸一鳴眼神一凜,冷冷地說道:“現在簽字給你十兩,等會叫了裏正拿着契書來簽,一分不給。”

裴父以為招來了一個財神爺,萬萬沒想到是一只鐵公雞。

不過十兩銀子和一毛不給,他當然選擇十兩銀子。

裴父咬着牙按下手印,裴星在一旁看着他接過十兩銀子喜出望外的表情,竟有些恍惚,仿佛是第一次見到這人。

如果說之前還抱有一絲希望,現在真心實意失望無比。

原本十兩銀子是來看望裴父打算給的,如今卻成了斷親錢,說來可真是諷刺。

拿着一紙斷親書出了裴家門,裴星再次望向這座他住了十幾年,簡陋的房屋,仿佛還能在院裏見到曾今幾人圍坐在一起賞月納涼的場面。

“夫君是否會覺得我做的不好?”

裴星先前不覺得,但這會兒出了大門,見陸一鳴沉默不語,內心有些不安。

此前那番言行,已經有些僭越他內心的禮法,他怕夫君會認為他不孝。

“怎麽會呢?這樣的小星星我很喜歡。夫郎性子軟,我還怕小星會因此妥協,本該如此,一味的遷就并非好事,他們只會認為你好欺負,反而索取更多。”

陸一鳴看着裴星專注的眼睛,他從對方眼眸中看到自己清晰的影子,這人滿眼都是自己。

雖然小星星乖巧得沒問到底是什麽紙,但他總覺得對方隐約有所察覺。

将人輕輕摟進懷中,親了親他的發旋,陸一鳴繼續說道:“月有陰晴圓缺,并非所有事情都能圓滿,小星的阿父不過是小星十五年的過客,以後的幾十年,有我陪你。”

裴星回擁陸一鳴,在他的胸膛蹭了蹭,放任自己哭出聲,他明白日後不會再為此而傷心難過。

自此過後,裴星和陸一鳴并未再關注裴家的是非。

倒是陸母某天不經意提及,徐大被裴二抓回來了,還讓賭坊打了個雙腿殘廢,最後因為還不起錢被衙門帶走關進牢裏,估計這輩子都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徐二娘倒是被裴父領回去,只是沒有證據證實徐二娘嫁前失貞,但人哪還有平日裏嚣張的氣焰,村中人路過裴家都能從外頭聽見裏面裴父打罵徐二娘的聲音,有多難聽就罵多難聽,怕是日子不好過。

裴父與裴大斷親了,這事在村裏鬧得沸沸揚揚,讓流言更上一層樓。

不過這都與陸一鳴小夫夫倆無關,他們正在實施造人計劃。

一道沙啞的聲音從床帳內響起:“我的好夫郎,你上次說香蕉好吃,如今這好吃嗎?”

“嗯,不是喜歡吃嗎,怎麽不說話?還是說一點點喂你才行?”

裴星累的手指一點都擡不起來,整個人就像是散架了一般,偏偏那酥麻感一點點傳來,磨人得很。

夫君床上和床下完全是兩個樣子,他就不該趁着年末掃塵時擦拭之前被夫君藏起來的冊子,反倒被誤以為、以為是……

他擡起手想捂住對方的嘴,反倒被舔了一口,他忙将手垂下藏起來,聲音帶着哭腔:“夫君,求你了,我好困,想睡覺。”

陸一鳴見他求饒都是軟弱無力的模樣,總算放過他,原本打算去替人清理,結果眼睛都在打架的某人反倒不讓了:“就這樣,阿娘說這樣容易受孕。”

他在屁股下墊了枕頭,未穿亵褲的人兒蹂丨躏的痕跡一覽無餘,陸一鳴瞧這姿勢,又覺得有些口幹舌燥。

瞥見夫郎眼眶下的青黑,終是打消了念頭,不過心裏偷偷想,要不要晚點要孩子,他覺得這兩人生活更有滋味一些。

興許是有所感,裴星掙紮着不讓自己睡過去,将頭抵在他的肩膀說道:“寶寶将來一定同夫君一樣好。”

陸一鳴捏一捏他的小臉,放棄自己的想法。

算了,晚點要孩子小夫郎該着急了。

不過他還是想嘴上占點便宜:“夫郎真認為我哪裏都好?”

小夫郎還真認真考慮了一番,輕聲喃喃:“嗯,除了床上。”

知道陸一鳴不會再對他動手動腳,說完這句話這人毫無顧忌地睡死過去,只留下一臉無奈的陸一鳴,替他蓋上被子,将人圈進懷裏,長嘆一口氣。

甜美的夫郎在身邊,一朝開葷哪裏忍得住,更何況夫郎背着他還偷偷看冊子,這能忍?

不過小星星的體力确實有些跟不上,一定是最近天氣冷了,夫郎的晨練有所松懈啊!

嗯,多運動才能提高上限。

作者有話要說:  寶寶:我呸,只管自己**,不管我的死活。

陸一鳴:嗯?

寶寶:阿爹,你快來!父親說不要我了,唔!

(感謝友友們的祝福,手術很成功,懸着的心放下啦!)

近期更新時間都會是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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