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舊夢

那是秦真十三歲那年的落花時節。

她同一衆諸侯之子進京為質的第四年,衆人都從一開始的惶惶不安生怕哪天半夜就被砍了頭漸漸地摸索出了些許保命的門道,試探着怎麽才能讓當時的老皇帝慶文帝少忌憚自己家一些,于是一個比一個表現得草包纨绔,除了吃喝玩樂什麽都不會。

秦真是個中翹楚,小小年紀便整日眠花宿柳,與人高樓鬥酒。

她酒量極佳,衆人都被她灌怕了,連連說“喝不了了!”

秦真其實也醉了,眼攢桃花,面上卻絲毫不顯,笑意輕狂道:“願賭服輸,該喝就得喝。這京城之中無人比我生得好看也就算了,怎麽能連一個比我酒量好的都沒有?喝!”

其中一人醉醺醺,連聲說實在不能再喝,又道:“誰說京城沒人比你生的好看?有,有的!就在月華山,上次我遙遙一見,還以為是天上來的神仙!秦兄同他比起來,那也得、也得……秋色平分!”

秦真驚詫道:“當真?”

那人一口咬定:“騙你,我就是狗!”

“那我可得去瞧瞧!”

秦真二話不說就翻牆出城,乘着醉意闖上了月華山去尋美人了。

夢裏的月華山還是舊時模樣,遍地樹影重重,了無人跡,月色如水籠罩山坡。

秦真穿林拂花過,踏水而行,一路施展輕功上了山頂,行至九重塔前,別說是絕世美人,她連個鬼影都沒見着。

秦真也醉得不輕,拿扇子輕輕敲了敲額頭,輕笑道:“我怎麽就信了那個酒鬼的話?”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就打算轉身往回走。

可就在轉身那一瞬間,秦真瞧見了九重塔上站着那麽一個翩然若仙的白衣少年。

饒是見慣了世間絕色的秦真,也不由得為之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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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站在高處,身後是皎皎明月和漫天星辰。

他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墨發如漆憑欄而立,清月流光落了滿身,衣袂夜風吹得交疊翻飛,纖塵不染的好似下一刻便要乘風直上九天去。

在此之前,秦真覺着那些個“傾國傾城”、“一眼誤終生”的詞兒都是那些個寫話本的杜撰出來糊弄人的。

而在對這少年驚鴻一瞥之後,她信了這世上真的存在這樣的人。

夜風緩緩,吹落滿樹梨花,徐徐撲簌在秦真身上,有幾片還鑽進了她寬大的袖袍裏。

她愣是過了許久才緩過神來,然後才發覺那站在月色與春風中的翩翩少年也在看她。

秦真揚眉一笑,當即便足尖點地飛身而起,躍上了層層屋檐,直接登上了最高處。

她一襲紅衣潋滟,衣袂翩然的落在那少年眼前,紙扇輕收,含笑道:“在下南州秦如故,還不知美人姓甚名誰?”

少年眸色如墨看着他,些許詫異,溫潤有禮中帶着幾分客氣疏離。

他淡淡道:“楚沉。”

“楚、沉?”秦真醉得頭腦昏沉,什麽都想不起來,只微微笑道:“聽着似乎有些耳熟。”

楚沉沒接她的話。

她随手開了扇,輕輕搖着,帶着滿身纨绔公子的風流浪蕩勁兒,含笑欺身向前,“莫不是你我前世緣分未盡,所以今生又在此相逢?”

楚沉站在原地,面不改色地看着她,嗓音淡淡道:“你喝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啊。”秦真煞有其事的輕嘆了一聲。

她望着眼前白衣如畫的少年,桃花眼裏笑意泛泛,緩緩地湊到他身側,低聲耳語道:“你說這可如何是好?”

楚沉沒說話,只是垂眸,褪下了右手腕上的佛珠輕輕撚着。

秦真半響沒等到少年答話,不由得轉頭看他,笑問道:“你怎麽不說話?”

她就近打量着少年的眉眼,眼中滿是驚豔之色,有些感概道:“你年紀輕輕的,生了一張這樣招人的臉,待在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也不怕被妖怪女鬼抓了去?”

少年聞言忽然緩緩笑了,低聲問道:“那你是妖還是鬼?”

秦真只覺得春風迎面,也比不得他一展笑顏。

“我啊。”她手裏把玩着折扇,順手轉了轉,桃花眼微挑,頗是認真道:“我是來救你的人。”

楚沉本就周身氣度溫和,眸中染了笑意,越發的惑人心神起來。

秦真原本就醉的不輕,這會兒更是醉的找不着北了,煞有其事地同他說:“你跟我回家去,我護着你,什麽妖魔鬼怪都近不了你的身。”

楚沉手上的動作微頓,溫聲道:“公子的美意,我心領了。”

“別只心領啊。”秦真說着就笑吟吟地伸手去拉他,“咱身也領了吧。”

楚沉在秦真的手碰觸到他之前就往後退了一步,拒絕之意不言而喻。

沒曾想秦真這個醉鬼,身子一晃就往前栽了。

少年若是再退,她必然要以頭撞地。

他微頓,伸手把人扶住了,溫聲道:“小心。”

秦真卻借勢抱住了少年的胳膊,笑得像只得逞了的狐貍,“果然是人美心善。”

她贊了一聲,越發的放肆輕狂起來,笑道:“不過人我都抱到了,肯定是不會放手的。你是自個兒跟我走呢?還是我抱你回去?”

楚沉眸色微詫,擡手就要拂開她。

奈何秦真手勁極大,抱住了就不放手,發現他的意圖之後,反倒抱得更緊了。

她就勢一倒,下巴搭在了楚沉肩膀上,少年身上萦繞着的淡淡檀香便撲鼻而來。

秦真輕輕一嗅,淺淺勾唇,與他低聲耳語,“我這人呢,一向都不喜歡來硬的,但要是你實在不肯,我又實在很想要你,那就只能破破例了。”

楚沉又好氣又好笑,勉強站直了身,把她推開些許,正色問道:“你可知這是何處?”

“知道。”秦真擡眸看他,“月華山啊。”

楚沉道:“此處是月華山上九重塔。”

少年眸中倒映着紅衣潋滟的人兒,眉眼俱是認真道:“我是楚沉。”

秦真愣了愣,而後笑道:“我知道你叫楚沉,方才是我開口問的。”

她醉的頭腦暈沉,光曉得這少年姿容俊美,世間少有了。

哪還記得“楚沉”二字究竟代表着什麽。

少年面露不解,“你既然知道,為何還不走?”

“我在等你點頭。”秦真微微笑道:“我生平第一次對人用強,還有些生疏,見笑了。”

楚沉一時無言:“……”

秦真擁美在懷心思亂動,見他沒有掙紮也沒有亂動,便伸手摸了摸他的臉,諄諄善誘道:“跟我走啊。”

聲未落,楚沉便伸手推開了她。

秦真被推得一個跄踉,眼疾手快的扶着欄杆才站穩,她擡眸,有些受傷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你怎麽說翻臉就翻臉?”

楚沉手裏撚着佛珠,低低地道了聲“對不住。”

“哎。”秦真聽到這三個字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你沒對不住我,大抵是我強的不對,你等會兒……我想想別的纨绔子弟都是怎麽搶人的啊。”

她說完,還真的開始琢磨這事了。

少年見她這模樣,有些忍不住想笑,溫聲道:“不用想了,我從一出生就被當今聖上囚在九重塔裏,已有十六年整,以後也不知還有多少年。君此夜踏月而來,已盡你我前世之緣,為免遭我連累,還是速速離去吧。”

秦真認認真真的聽他說完,奈何醉意混沌,愣是只聽懂了一句,皺眉問道:“你是被關在這裏的?”

楚沉點了點頭,看着自己腰間的玉珏,語調如常道:“今上賜我鎖龍佩做禁步之用,玉在人在,終生不得踏出九重塔半步,如有人同我有了牽扯,一概以謀反論罪誅殺滿門,你……還不走?”

秦真怔怔地看着他。

同是因為老皇帝一句話就失去了自由的人,她和那些個來京城當質子的諸侯質子們至少還能在京城裏頭随便走,偶爾在城外踏個青,那些個盯着他們的人也會睜一只閉一只眼。

楚沉同他們比起來,可就慘多了。

從出生開始就被關在這種地方,一步都沒有離開過,秦真簡直無法想象這樣的日子要怎麽過。

秦真望着他,目光微微下移,停留在少年腰間的玉佩上,“你說就是這玩意讓你連這破塔都出不去?”

“嗯。”楚沉低低的應了一聲。

秦真想了想,開口問道:“玉在人在?也就是說這個禁步毀了,你就可以出去了?”

少年有些錯愕的看着她,一下子都沒反應過來。

“這還不簡單?”秦真揚眉,借着酒意擡手就把少年腰間的禁步扯下來,重重砸在地上。

紅袖扶風起,頃刻間,鎖龍配做成的禁步就落地碎成了渣。

塔中守衛都被驚動,紛紛跑上了頂層,帶頭的高聲問道:“何人擅闖禁地?擅闖着格殺勿論!”

楚沉擡手推了秦真一把,“你快走!”

秦真眼裏卻好似完全看不到旁人一般,對那些人所說的“格殺勿論”也沒有絲毫畏懼。

她順勢握住了楚沉的手,擡眸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年,桃花眼微微彎起,笑意飛揚道:“鎖龍佩碎了,從今以後,你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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