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流水之意
這是從來沒聽到過的琴音,明亮高亢和深沉厚得兼具。樂音侵耳,如一股巨力推開了塵網久封的厚重石門,滿目的春色奔湧而入,綠柳青槐桃花盛開,春風又綠屠蘇新蒸。
“呆看什麽!還不趕快打坐行氣!”屠大娘一聲大喝。叫醒了正在沉醉的小棗。
對啊,這琴音如專為她所奏,竟調動了小棗沉而不起的真氣如金蛇起舞,縷縷環旋。小棗醒悟,慌忙就在船弦上坐好,結起手印。
琴聲不絕于縷,絲絲耐心而綿長,挑起丹田中的片片浪花,與溫暖的春陽融為一體,漸漸沖破層層帷幕道道關礙,久滞的氣息寸寸通透,奔騰的浪花彙聚成流。
琴音帶着強大勁氣,讓小棗的每一根血脈都為之贲張。小棗本就通樂,此時凝神屏氣,更覺這琴音一聲聲扣動着她的心扉。小棗遵循着琴音的指引導氣行功。居然一通百通,再無滞澀。
這是音武,傳說中武功的極高境界。小棗心中明白,安下心行氣療傷。時間流逝,行氣三匝過後,小棗終于覺得渾身通泰,氣血暢通。而此時,小船中的的琴音也漸漸低沉,只餘尾音袅袅。小棗這才緩緩散了周身氣勁,頓覺得身子都輕了不少。看一眼天上太陽,知道時間已經過去有一個時辰。好綿長的氣勁!小棗心中暗暗嘆服。
小棗又撲到船舷上,那小船還在十尺之外的水面上輕輕蕩漾,竟似戀戀的不肯離去。小棗心裏知道,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彈出這樣的琴音,不僅僅是氣勁,還有韻有氣有意境。而那個人曾騙她說去了蜀地,還給她服了盅毒,要她莫離莫棄。小棗呆呆看那小船,如今看來他根本就未離未棄,又一次騙了她。昨晚救自己那個人是他,現在為自己彈琴療傷的也是他。這天大的人情已經欠下,可她能拿什麽還?
現在那個人一定在小船裏壞笑,笑小棗又一次被他騙了。
突然,本來已近結束的琴音一滞,出現了粗重的斷音,小棗還沒反應過來,那小船竟突然失了控制,被浪濤一下子拍出好遠。在江心的急流中颠簸回旋幾下後,小船被江水飛卷,瘋狂的打着旋向下游漂去。
不好,小棗心中一涼,撲在船舷上的她脫口大叫:應無意!
大江東流,去無複還。從看到那小船被卷走走,一直到了武昌,安置好住處,小棗都沒再說過一句話。就是阿撫和她絮叨,她也只當聽不見。
因為小棗的內傷。屠大娘決定讓小棗先歇息幾天,她們找了城外一處安靜小院安頓下來。
屠大娘去武昌城中轉了幾圈。回來說武昌城中多為商人和軍戶,跳舞倒也不必講究,小棗
出場,必然是滿堂喝彩。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小棗可以安心休養。
到了傍晚,也許是勞累,也許是受傷,小棗竟然覺得有些不支,一個人早早回房。她坐下,結個手印,慢慢的導氣行功。應無意的琴音已經調動了她自身的氣勁,以後她可以自行導氣療傷了。
可她一坐下來,就怎麽也靜不下心來,一閉夜總是想着白天那小船随波而去。那壞人不會出什麽意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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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棗現在可以肯定,救他的人是應無意!應無意從一開始就沒有離開過,他一直就在她身邊,看她跳舞,看她殺人。這個男人在最關鍵的時候救了他。而且,為了救她還受了傷。
小棗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做。但有一件事小棗心裏很清楚,現在她欠他的了。
不知道他的傷有多重,聽他彈琴應該還能支持,但看到那小船失控的在江中打旋,又分明是他勁氣不足,最終不支。小船最後被江水沖走時,小棗的心好像也被江水卷去。即便那是個壞人,但小棗的心還是覺得承受不起。
啪!屋中的桌子上響了一聲,小棗馬上睜開了眼睛,一個小小的蠟丸出現在桌子正中。
小棗呆了片刻,一下子跳了起來,“阿旺,阿旺,是你嗎?”小棗大叫。
沒人回應。
小棗跑出屋子,四下張望,哪裏有什麽人影。夕陽餘輝中,世界一片橙明通透。
“阿旺,你家主公現在好嗎?他的傷可重?”小棗大聲的喊。
聲音消散在微暖的春風裏。四下裏一片寂靜,只餘風吹動樹葉沙沙的聲響。
小棗的心悶住了,她是多麽急切的想知道答案,那個人,他究竟怎麽了?可,沒人告訴她。
回到屋裏,那枚蠟丸還靜靜的躺在桌上,證明的确有人來過。小棗從桌上抓起那枚蠟丸,剝開,果然看到裏面有一個顆黑色的藥丸,她把它放在嘴裏,苦澀的味道彌漫開來。
壞人給予的好,又何嘗不是毒藥?
在武昌的日子過得很悠閑,可小棗終日蔫蔫的。
應無意的琴聲疏通了小棗的氣脈後,她慢慢的恢複了。每日裏打坐行功,調養着身體,不僅恢複,她甚至能感覺到,她周身的氣勁比以前更加充沛。而且現在的她,能夠對自己的氣息收放自如,随意加以控制。原來,氣勁是要常用的,小棗想,自己得找機會與人對戰才行。
屠大娘很感慨,“應三的功力竟已到如此地步了!氣勁入樂,天下能有幾人!以前我只聽說無恙功夫了得。,如今才知道人外有人,無意才是高峰。”
五天後,出去買東西的阿撫帶
回一個不知真假的消息,說是何華之死,使得丞相何弼如得了失心瘋般,他與應大司馬大鬧一場,口聲聲要應大司馬還他兒子!要應無恙陪條命來。
應大司馬為安撫何弼,已答應撤調應無恙,改由應無畏任荊州刺史。
小棗和屠大娘對這個消息都漠然聽之,應璩是不會讓自己兒子吃虧的。調來調去,還不是一樣領兵稱霸?
只有阿撫有些不平,“本是我家公子的荊州,為什麽總是拿去給別人?”
小棗嘆了口氣,阿撫的心思單純,她哪知那些人的老謀深算,都比她精明十倍。
“阿撫你說說,晚上的表演,我該穿什麽顏色裙子方好?”小棗問阿撫。小棗是想吸引阿撫的注意力,讓她少操心別人的事。
阿撫想也不想,“綠!”
“你好像特別喜歡綠色!”屠大娘嗔怪,“上回給小棗做的衣服,綠色倒占了大半。”
阿撫的怪癖連屠大娘都注意到了。
“以前我家公主最愛綠色,再有三個多月,便是我家公主的忌日,不知那時,我們能不能到達建康。小棗,你還記得公主穿着綠色衫子的樣子嗎?”阿撫盯了小棗追問。
小棗無奈,只得含糊的點點頭應付阿撫。
阿撫卻陷入了自己的思路之中,“公主喜歡熱鬧,所以經常找借口帶我出游;喜歡撫琴,所以叫我阿撫;喜歡翠色,所以連琴都叫綠绮;喜歡一切好看的東西,包括應家二公子和小棗你。”
小棗被阿撫說的悶了半晌,“阿撫,去準備綠色舞裙,我今天就穿綠色了。”小棗下了決心。
阿撫高興的跳了起來,領命而去。小棗和屠大娘都搖頭苦笑。
“呀!”才到門口的阿撫,輕輕叫了一聲。
小棗和屠大娘趕忙去看。
“我不叫‘呀’。”石宏笑嘻嘻的站在院子裏,雙手抱胸拿阿撫打趣。“你得叫我石大官人。”
阿撫窘迫的回頭向小棗和屠大娘求援。
小棗淡然的回了頭,石宏終于還是找上門來了。這人也漸漸成了麻煩,得想法子擺脫才好。
“小棗,我錯了!”石宏立刻對着小棗說,且飛快的奔将過來。嘴裏說着錯了,臉上的神情可沒有認錯的樣子。
屠大娘客氣了一句:“石大官人來啦 。”便起身讓了出去。
阿撫也乖乖去收拾小棗的舞裙。
小棗嘆了口氣,門本就開着,也不能不讓石宏進來。
“以後,我也喜歡你們的公主,你們公主最美,最善良,最可愛……”他大約聽到阿撫的唠叨了。
說
着話,他探過頭來,湊近觑一眼小棗的臉色,又忙改口,“那好吧,我不喜歡你們的公主……”
“別再說公主行嗎?”小棗都要求他了。
“為了公主,你生我的氣,離開江夏連個招呼都不打!”石宏抱怨,“害得我找不到你心裏着急!好在我在武昌街上看到挂出了你跳舞的水牌。我在街上又等了一日,終于遇到阿撫,這才跟了過來。”石宏有些抱怨。
“石先生,你就沒別的事要做嗎?”
“有!”石宏想了想,“眼下找你就是最重要的事。小棗跟我去北邊吧,這只要你一句話就行。”
小棗搖頭。
“為什麽搖頭?在北邊,只要你高興 ,一樣可以跳舞,在北邊,有我在,你就不用勉強自己去讨好你不得不周旋的人。你知道我能給你的東西很多,只要你想要。”石宏有他的自信。
“我得準備出發了。”小棗站了起來,“今天還有一場表演呢。”這是逐客的意思。
“別急,再說幾句話。”石宏攔在了小棗的前面,“再不說,我怕就沒機會說了。”
小棗擡起了眼睑。
石宏的臉上似乎有了一點認真,“我得回北邊去了,不能按原計劃陪着你一起去下江。”他也在觑着小棗的臉色。
小棗不知道該如何表示才好,是很高興很輕松,還是很遺憾很留戀。小棗當然不留戀他,不過禮儀上石宏也算是熟人了。
“我明天一早過江,”石宏強調一句,“我給你一晚的時間考慮,為了找你,我已經耽擱了幾日。所以不能再給你更多的時間 。你認真的想一想,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他俯視着小棗的樣子有點急切。
小棗當然是飛快的搖頭。她根本用不着想。
“我不相信你會喜歡你那個主人應無意。”石宏脫口而出,“我雖沒見過他,但我聽說他貌陋性骜。這樣的人怎會是你的良人。而我是真的想娶你,給你你該得到的一切。”石宏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嚴肅。
小棗無言以對,呆看了對方好半天,最終還是一連串的搖頭。其實這兩天,小棗自己也覺得奇怪,她當然不喜歡應無意,那可是仇人之子!這一點她一直牢記。更何況那人從骨子裏就壞透了,利用着她,控制着她,無所不用其極。可,這幾天,她的心又實實在在為那個壞人懸着,不,其實這沒什麽複雜的情感,小棗只是覺得,她得報答那個壞人對她的給予。
“小棗,我時間不多,你還遲疑什麽?我喜歡你,你知道。而你在這裏,根本過不上我想要給你的生活。”石宏此時時恨不能抓着小棗的肩搖一搖
,讓她清醒的選擇幸福,選擇和自己在一起。
小棗此時只能一味的搖頭……搖頭。生活?小棗從來都不想要。
石宏在憧憬着江山美女,而小棗在等待着死亡!兩個毫無交集的人,怎麽能走到一起 !
“是不是我太急了?可你知道我的身份,我……你先跟我走行不行?”石宏放低了身段,“我本也想陪着你走一段路,讓你慢慢的喜歡上我,可情勢如此,我現在只要你先跟我走。這樣行不行呢?”這大概是他的讓步。
小棗在尴尬中沉默着,若是當年素素,有石宏這樣的男子,對着她這樣款款述說,大約會十分的幸福和快樂。可如今,站在這裏的是小棗,小棗,是什麽都不敢有,也不配有的。
時間在兩人之間流逝。小棗的沉默和石宏的述說都是一樣蒼白的顏色。
好像專為打破這兩人間的尴尬。細細碎碎的,手指扣動琴弦的聲音從某個地方傳了過來,一直鑽進了屋子裏。聽起來不是很分明,似乎也并不成曲調。只是似有若無的和着風聲,零零落落的散了一地。
小棗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又來了!那聲音雖然零亂瑣碎,卻有着奇怪的意境。急切的,傾訴般的細語,親密的,溫存似的呢喃。就如那個壞人,經常在他那紅紗帳裏真真假假所說的話、虛虛實實所做的事。有些克意,有些神秘。
小棗一把推開還在發呆的石宏,猛的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