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48、空窗夜雨
躊躇滿志的應無恙十分的得意,他終于在一幹吳郡的士人面前露了臉。以前他也常聽得人說什麽四雅七賢,但全都沒他的份。應無恙愛寫詩,也有些名氣。但那些自标孤高的士人卻全都似乎對他敬而遠之,不願與他唱合。
今天看着滿室的高朋,他頭一回覺得滿足。
當初他尚公主,很多人認為他是為攀附,明明他有司空一職,卻人人只稱他為驸馬。今天終于不同,充耳間全是司空、大人,人人對他,說不上恭敬,至少還是客氣。更何況,今天他的身邊還有一位美嬌娘坐陪,小棗此時正依在他身邊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風情萬種。
這樣的日子他其實向往很久了——得到一個依附于自己的女人,而不是要他去依附女人。
小棗很乖巧,為他想好了一切。以前爹爹總說他最大的缺點就是孤傲而無人脈,如今這樣一來,再也不會這麽說了吧?
“還記得公主府裏的事嗎?”應無恙問小棗。
“能記得的不多了。我和那時可不同了。”小棗說。
“是啊!大不同呢!誰能想到……”這一點,應無恙自嘆不如應無意,應無意真是有眼光能識人。自己當初也見過這個捧栉的小丫頭,可為什麽就沒有想到她居然能出落成現在這番模樣?
“當初無意玩笑,叫你小棗的時候,大約就看上你了!”應無恙說。“不過那時,你們都不愛理他。”應無意長得醜,有他應無恙在,有幾個女子願意去理無意?想到這個,應無恙有些得意。
小棗卻一愣,無意叫她小棗?這是什麽意思?難道小棗這名字和應無意有什麽關系?她出了身冷汗,卻不能開口去問。許多事情似乎從一開始就有些不對,但她從來不及細想。
賓客都到齊了,花娘帶着人開始布菜上酒,席案間,一片歡騰,人人都在暗暗較勁,想着寫出怎樣驚世的佳句來壓倒別人。
應無恙這回不用再做作,大大方方摟了小棗同座。這是他為小棗擺的第一次酒宴,按規矩,三宴之後,他便可以摘果子了,哪怕小棗是應無意的家妓他也不在乎。無意自己放她出來,就得按規矩來。
“什麽酒?”應無恙問。
正好花娘叫人當面拆了幾壇酒的蠟封,一時間酒香四溢。座中又是一片叫好之聲。可沒人能識得這酒香。
“北邊來的秦州醉。是我點的。”小棗大方承認
,阿爹愛酒,應無意喜存酒,屠大娘愛喝酒,小棗對酒可算是深谙其道,“整個吳郡也沒幾壇,花娘搶在何府之前,硬是全買了下來。”
此時,一排四只大酒甕放在靠門口的幾案上,一個個顯得神氣活現。
“此為谷酒,卻醬香濃郁,我們南邊很少見。”
有人在說:“美人佳釀,寫不出好詩可說不過去喲。”
“寫不出好詩便要罰!”小棗立即湊趣。
“怎麽罰?”
“讓他為小棗姑娘倒夜香。”有人高聲。
所有人都笑做一團。
酒倒在大家面前的兔毫盞裏,清冽而馥郁。
看看差不多了,小棗拈起應無恙面前的那盞,遞到他手上。“說點什麽?”
應無恙憑幾一笑,接過灑盞,高舉過眉,輕咳了一聲。座中的嘻笑漸漸停止,大家慢慢安靜下來。
“今日高朋滿座是應某的榮幸,吳郡佳山水,多俊賢,應某不才,初到此地,還希望大家多與關照。今日借小棗姑娘的筵席,得以結識諸位,這是應某的大幸。所以應某先幹為敬,也請大家盡興。”
說着便端起酒盞湊到唇邊,小棗也随着起身長跪,按規矩她也是主人,得陪一盞酒。
小棗只比應無恙慢了小半拍。
啪的一聲脆響,應無恙手中的兔毫盞失了手。
很多人沒有反應過來。只有小棗,借着酒盞蓋臉,冷冷地斜眼看着應無恙。她看到應無恙失了手,看到應無恙張了一下嘴。他連聲音也不能發出了,和那天倒地的雞一模一樣。
小棗大聲尖叫,吓得一座的人全都一哆嗦,許多人潑翻了手中的酒。
又停了片刻,應無恙的整個身體才向後直直倒去。
小棗也丢了自己手中的酒盞,撲了過去,驚慌地大叫:“應司空!”
應無恙的嘴唇翕動,兩眼直勾勾的望天。身體開始抽搐起來。
“不好了,不好了,應書司空發病了!”小棗大聲驚呼。
其它人這時也反應過來,一時場面大亂。“中毒!是中毒!”有人喊了出來。
小棗爬起來就跌跌撞撞向外跑,“生血!尿!”她大聲呼喊,逶地的長裙限制了她的行動,先是一頭撞倒了正想上前看個
究竟的花娘,接着又在門口撞上了放酒的幾案,順便還帶翻了一壇酒。掙紮了好一會,她才爬起身來,沖了出去。
等她拿了一只夜壺又沖回來,應無恙的身邊已經圍了一群張皇失措的人。
“讓開!讓開!”小棗撥開人群,俯□去。應無恙還在抽搐,可顯然已經到了強弩之末。那張俊臉上,什麽粉也遮不住那青黑色的死氣泛了上來。
小棗随便潑灑了幾滴尿液在他嘴邊,嘴裏還叫着,“應司空你不能死啊!”
應無恙似乎還能聽到,他的眼珠掙紮着,還想轉動。一絲惡毒的念頭湧上小棗心頭,小棗突然俯□,就在應無恙的耳邊,壓低了聲音:“讓你死個明白!殺你的人是我蕭素素。”
應無恙的身體猛的一抖。
小棗直起了身子,就坐在一旁,冷冷的看着應無恙最後的幾下抽搐。看着他眼珠翻了上去,露出一片眼白,頭一歪再也不動了。
又一個仇人死了,小棗對着眼前的屍體長長的吐出一口惡氣。
※ ※ ※
十餘天後,一葉小舟在江南的碧水間飄搖北上。小棗一人獨坐船頭,看春風十裏,滿壟煙翠。
夜幕初降,在秦淮河邊一處小小的碼頭上,這艘小船停泊下來。有人把小棗她們一行人,直接送到秦淮河邊一處極小的空宅裏,“公子說了,便在這裏住着,無事輕易不得出門,也不要和左右鄰裏交接。”
“公子什麽時候來?”阿撫問。
送的人并不回答,只瞪了阿撫一眼。轉身走了。
小棗暗自笑了一下,倒不介意。秦淮河邊是荒僻之地,有桃花十裏,卻無十萬人家。這裏又不比長幹裏,哪來的鄰舍交接。應無意這是要她們見不得人的意思。
還是屠大娘爽利,先在屋中點起燈來,四下看看,這地方雖逼仄了些,但好歹還新粉了牆壁,才糊了窗紙。“不錯!”她對小棗說,“我正在想一新鮮舞式。正是需要這安靜的地方。”
阿撫撅嘴,“太靜了,就怕鬧鬼!”
“阿撫,你去街口看看有沒有賣小雲吞的,有的話買三碗來。”屠大娘立刻支應阿撫,她們都還沒吃東西。
“若是沒有呢?”阿撫賭氣。
“沒有的話,你不拘什麽弄兩碗來
,你自己就別吃了!餓着吧!”屠大娘高高興興的逗阿撫玩兒。
阿撫鼓着嘴出去了。
“還是不錯,總算沒弄丢了性命。”看阿撫出去,屠大娘說,“我們也不用抱怨眼下的窘迫,應三肯派人去接你,說明他還是把你放在心裏了。誰也不想攤上這樣的事,我們且避一陣子也好。如今應、何兩家扯平了,各死了一個兒子,你也消停一陣子吧。”
小棗眨巴着眼,渾身輕松的模樣。如今該應家辦喪事了,南鄭自然又是不許娛樂。市民多有抱怨的,可小棗的心中卻是為自己過了個節。她學跳舞本不為名利,哪會計較自己所居的環境。
晚間三個人胡亂收拾了一下,早早睡下。小棗卻一直睡不着,她真是很覺快意,回想起應無恙臨死前的顫抖尤其讓她開心,當他們算計蕭家的時候,可曾想到自己也的今天?
應無恙死在吳郡,凡是那日與會的人都經了三審六谳,沒死也都被扒了層皮。花娘的畫舫被拆了,酒商破産了。花娘、酒商各挨了四十板子。小棗自然也被留難。連應無意的莫離莫棄也只能送到吳郡給小棗服用。
但小棗終究無事,說起來人人都作證她當時還想救應無恙來着。再說她自己也差點被毒死。她本是和應無恙一起舉起了酒盞,只不過幸運的略晚了半步。
應璩在吳郡發作了半個月,拷掠毒治,弄得許多人家破人亡。小棗冷眼旁觀,不動聲色。在蕭家窘急之時,可沒有任何一個士子文人想到去為阿爹分憂。
應無意是在他爹離開吳郡後,派人去接小棗的。派來人冷着臉,沒給小棗一點笑意。只呵令她們趕快收拾東西去建康。小棗倒也聽說應無意被他爹申斥,還動了家法。具體怎麽回事,小棗可懶得知道。
來建康的路,應無意說是派人去接,其實情同押送。中間盯得很緊,連阿撫想上岸出恭都不被允許。也就難怪阿撫一肚子怨氣。
小棗沒有怨氣。
她暫時安下心來,在這荒涼的小院中,為了下一次出擊而蓄勢待發。鄰裏都住得遠,沒人來打擾她。這裏是建康,她熟悉的城市,她在這裏長大,如今她父母親人的靈魂還留在這座城市裏飄蕩。要讓他們安息,她還需要更加強大。
她記起了應無意當初在江上為她彈的那首曲子,也嘗試着撥弄琴弦,她學着像應無意那樣以武入樂,只不過她現在用的是琵琶。
一
天又一天,她專心于功法,居然從來都沒有想過應無意這個人!
她沒注意到,時間一天天過去,又過了十餘天,應無意毫無消息,更不曾露過臉。
阿撫最先急了,“公子這一定是不要我們了!”委委屈屈,竟是要落淚的模樣。“一個多月,連消息都不通一個。他若不來,我們該怎麽辦?沒錢又不認識人,舉目無親怎麽活下去啊?!”
小棗手上彈着琵琶,卻也想起自己又到了該吃藥的時候,自己在外面殺人時,命卻被那個壞人捏在手裏。小小的黃雀撲入了羅網,再想飛時卻發現已無力掙紮。小棗五指蓄力,感應而發,指下的聲音一時密如急雨。
阿撫落荒而逃。
那一夜真的下起雨來,雨打檐瓦,聲聲空冷。小棗在床上輾轉反側,頭一次,她真的害怕了,害怕那個男人再不給她報仇的機會。近在咫尺,那個壞人可以不需要她;而她卻不能同樣灑脫的離開放下。如果那個男人剪去她的羽翼,折斷她的翅膀,那麽她就再也不能飛翔。她沒有後悔過當初找上應無意,她只後悔自己從來都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
“怎麽了?這是在哭嗎?原來你還會哭!”一只大手撫上了小棗滿是淚水的臉頰。
小棗沒有睜眼,她不确定這是不是自己在作夢。
“真的是在哭啊!”一個身體俯了下來,暖暖的把小棗擁入懷中,“原來你也有想我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