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顧長逸端起綠茶, “我以為你這趟來文工團,是為了佳夢。 ”

翟潔玉笑容頓時僵在臉上,手裏的照片微微顫抖,就像是有一陣風從窗戶外面吹了進來。

然而窗戶緊閉, 沒有一絲縫隙。

氣氛驟然安靜下來。

“佳夢?還在香陽那邊的文工團吧?”沈懷霜看老友被戳中傷心事, 笑着站出來緩和尴尬氣氛,“佳夢真是難得一見的好苗子, 有功底, 肯努力,香陽那邊的舞劇都是她憑實力競争上女主角位置, 就是香陽太小了, 還得回軍區總團才更有發展前景。”

“沈團長都知道的事,我們的媽卻不知道。”

沈懷霜的臉色也跟着僵了一瞬,她是出來打圓場的,沒想到說完了話, 反而把場面弄得更尴尬了。

“長逸……”看到兒子居然這麽不給他面子,翟潔玉心裏更難受了,不想在老友面前丢臉,“懷霜,你先去忙, 我等下再去找你。”

“好,正好馬上我有個會, 你們先聊。”沈懷霜看向旁邊看似悠閑喝茶, 其實眼底一點笑意都沒有,周邊氣場比他小時候還要不敢讓人接近的顧長逸, “長逸, 你媽為了你都愁了好幾個晚上沒睡覺, 天天都在讓我幫忙有哪些适齡的好姑娘,真的是為你操碎了心……”

“沈團長的工作究竟是文工總團的團長,還是拆人姻緣的紅娘?”顧長逸臉上一絲微笑都沒有,“你和我媽關系這麽好,既然日日夜夜都有聊天,不可能不知道我已經訂親了?”

話是疑問句,語氣卻是肯定句。

沈懷霜看着臉色冷冰冰的顧長逸,雖然年齡幾乎比她差了一輩,也是她看着長大,卻根本不敢倚老賣老。

除了他的氣場,還因為他是全軍區最有出息的人,憑借他的家庭背景,未來珠圳軍區他定然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甚至很可能接了他父親的位置,成為最有話語權的人。

所以她幫老友,也是有着自己的私心,但要是幫了忙,反倒被記恨上,那就得不償失了。

沈懷霜扯出一抹微笑,“長逸,我不知道你那邊究竟是什麽情況,只是因為認識的姑娘多,所以幫你媽的忙,我先出去忙了,你們母子聊好好聊聊。”

翟潔玉沒有拆穿老友的話,反而歉意一笑,自兒子參軍後,母子倆聚少離多,原先在這邊軍區,見面機會多一些,還能摸清楚他是什麽性格,去北疆五六年,回來後是越來越摸不準他的脾氣了。

Advertisement

以前像這樣的場面,兒子雖然不說話,也是冷冰冰的,但是禮數還是會做得很好,不可能當着外人的面,不給她面子。

現在也不知道真的是分離多年,感情淡了,還是因為找了媳婦,就不把她這個媽當回事了。

翟潔玉目光幽怨看了一眼兒子,“長逸,你剛才怎麽能對沈阿姨那麽說話。”

顧長逸突然冷笑一聲,“你該管的不管,不該管的一件沒少管。”

“長逸,這些女孩子都是很優秀的,個個都身體健康,沒有一點問題。”翟潔玉無視兒子的嘲諷,将照片拿起來,“你娶了這樣的女孩子,媽才能真的放心。”

“好啊。”顧長逸傾身,點了點茶幾上的一張照片,“就找胡副司令的女兒,她小時候最讨厭的就是你,娶回來了,肯定不會尊重你,再給我吹吹枕邊風,以後你就算來軍區,我也不會再去見你,你不可能去大院裏,這樣生的不管是健康的孩子,還是不健康的孩子,你都看不到,你正好可以趁着這個機會,徹底放心,還有,咱母子倆這輩子緣分估計也就到此了。”

“長逸!”翟潔玉不敢置信瞪大雙眼,眼淚珠子立馬湧了出來,“你在說什麽!”

顧長逸笑意不達眼底,“這不是你挑來的對象嗎?我自己找你的你不滿意,我從你找來的人裏面挑,你還不滿意?”

“我,我不知道胡副司令的女兒是這樣的。”翟潔玉連忙看向茶幾,“那那,那你重新挑一個,童玥,還有這個護士,護士很會照顧人,挺适合你……”

顧長逸:“是照顧我,還是照顧你?”

“當然是照顧你,是給你挑的媳婦,跟你住在一起,怎麽會照顧我。”翟潔玉不敢看兒子眼神,“長逸,媽都是為了你好,冰瑩那姑娘是好,媽看着也很喜歡,但是她身體不行,心髒病會遺傳給下一代,媽不可能明知道你以後會有不健康的孩子,卻什麽都不管,你再好好挑一挑。”

顧長逸靠回沙發上,“我說了,胡副司令女兒。”

“不行!”翟潔玉搖頭,“你剛才都那麽說了,這個也不行。”

“所以你是在為誰好?為的不是你自己?”顧長逸眼神很冷,“要真是為我着想,你這幾天日日夜夜忙的該是憑借你的關系,去尋找心髒方面的醫生,安排好一切,等着冰瑩進城去醫治,該做的是,我一回來就能拿到結婚證明,而不是明知道我訂了婚,還在日日夜夜找你的老朋友搜羅這些照片來。”

翟潔玉急着想說話。

顧長逸又道:“你一直心裏就沒有真正的有數過,兩大軍區誰不知道你?你找的這些人,十個有八個是聽着你們的閑事長大的,我娶了回來,沒有一個會真正發自內心尊重你,我要真娶了,你我母子關系漸行漸遠是遲早的事。”

翟潔玉怔怔看着兒子,眼淚不自覺吧嗒吧嗒往下掉,過了好一會,才備受打擊問:“所以你這些年不肯找,都是因為那些人經常在背後說我壞話,怕娶了他們的女兒後,不尊敬我,怕影響我們母子關系?”

顧長逸看向窗外。

簡直無語。

翟潔玉看兒子不說話,以為他默認了,頓時感動得眼淚直流,“長逸,長逸,媽媽對不起你。”

顧長逸輕輕嘆了口氣。

“你這樣為媽媽想,媽媽卻不顧你的意願,我真是糊塗。”翟潔玉拿出手絹擦眼淚,“但是,要,要是冰瑩以後真的把病遺傳給孩子怎麽辦?”

“本來就不是很嚴重的病,再說是有遺傳幾率,這個幾率很小,又不是百分之百。”

顧長逸站了起來,“我有事,先回去了,我爸扣了我的結婚證明,我跟穆溪村說好了,三天以後回去,你看着辦。”

“我去找你爸?”翟潔玉肩膀瑟縮了下,一擡頭對上兒子的眼神,想到他為自己受的委屈,立馬道:“我現在就去找他!”

顧長逸伸手拍了拍她媽的肩膀,“辛苦了,記得叫上魏叔。”

兒子難得親近,翟潔玉臉上露出笑容,渾身瞬間來勁,“放心,這件事交給媽媽,他要是真不給,你就重新打一份申請報告,讓你魏叔批,反正你的軍籍才調回來,只是暫時放在這邊軍區。”

“那就麻煩你解決了。”顧長逸腳步輕盈離開,走到門口突然一頓,“你們是怎麽知道冰瑩有心髒病這件事的?”

“那天離開穆溪村的時候,有個婦女等在村口,沖出來說了一大堆冰瑩的壞話,明顯是跟冰瑩家有矛盾,她還說自己是冰瑩的九嬸。”

顧長逸眼神沉下來,離開待客室。

……

八月十二當天早上,穆溪村村口陸陸續續有着拖家帶口,手上拎着包挎着籃子的婦女出現,有年輕洋氣的,也有身邊跟着好幾個孩子,上了一些年紀的。

相遇在村口,互相熱情打着招呼,說起自己是為什麽回來。

“我也是穆炎跑家裏去叫我的,看到他我還吓了一跳,這麽些年哪有這樣隆重的事。”

“你說也是,冰瑩那丫頭平時不聲不響的,這剛找了一個好人家,這就顯擺的,要不是穆炎大老遠跑去了,我都不想來。”

“穆薇,你還說人顯擺,要不是你每趟回來都要帶點城裏的東西,在村裏那些孩子面前顯擺,能有這事?”

“我盼着你們多顯擺,我們能跟着吃兩頓好的,聽穆炎說,從山上打了一頭三百斤的野豬呢,這不,我把家裏小的全帶上了,就等着好好吃一頓。”

“是,我們也是這麽打算的,冰瑩這樣的顯擺,最好能多來幾次,穆薇那樣的最好就別來了,她每次都把孩子急得直哭,愣是一口都不給吃,最讨厭了。”

“誰讓你們沒本事,要有本事自己買去啊,怪我做什麽。”

……

一群婦女說着笑着,拌着嘴往村裏走。

她們來得早,剛好趕上村支書搖鈴,社員們上工的時間。

彼此看到對方都愣了愣。

村支書疑惑問:“你們咋這個時候烏泱泱的來了,不用在家掙工分?”

“你們怎麽還上工呢?冰瑩擺酒,村裏人都不要幫忙的?”

“媽,怎麽回事?村裏不是殺豬吃肉麽?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

“這不江波和娟子嗎?你們倆怎麽也扛着鋤頭,你們這到底是去上工,還是去哪幹什麽事?”

兩撥人遇上了,搶着叽叽喳喳,頓時吵得熱火朝天,像是一群無頭蜜蜂一樣,扯不出個所以然來。

穆江波和媳婦對視一眼,他們都知道怎麽回事,但也只是知道這些人都是小妹讓江波叫回來的,至于叫回來做什麽,問了兩天了,冰瑩就是不肯說,也不讓擺酒。

每天讓家裏人該上工上工,該請人幫忙縫被子就縫被子,一切照常,別說外人看不出什麽來,就連自己家裏人都滿頭霧水。

村支書被吵得頭大,吼了好長時間,才問清楚,這些出嫁女都是他的小兒子穆炎去請回來的,說是回來吃冰瑩的喜酒。

“什麽喜酒,冰瑩都還沒領證,日子都沒定下來,吃什麽喜酒!”

一群人安靜了一下,立馬又叽叽喳喳起來,比之前吵得還要厲害,吵得內容都是“到底怎麽回事。”“是穆炎在耍人玩,還是冰瑩在耍人玩。”

村支書撥開衆人,走到穆江波面前,“江波,這到底是什麽情況?!”

穆江波:“我也不知道,要不然一起回去問問吧。”

“走,趕緊走!”

村支書帶頭往穆家沖,後面烏泱泱跟着一大群人。

這還上什麽工,哪裏有心思上工。

回來的人不是自己家女兒,就是一大家子的親戚,肯定是要弄清楚到底怎麽回事。

一群人來到穆家門口,家裏沒人,只有壯壯和一群孩子在門口玩,問了才知道,穆冰瑩和家裏人去祠堂了。

村支書一聽心裏直打鼓,上一次李紅姝結婚,穆冰瑩腦袋一轉,惹出來的事還讓他們記憶猶新,這會一聽她往祠堂去了,頓時開始害怕,不知道她又打什麽主意。

但是怕歸怕,後面還跟着這麽多人,怎麽都得過去看看究竟,于是,村支書又領着烏泱泱的人群往祠堂去了。

剛轉過一道彎,就看到祠堂門打開了,穆冰瑩還把裏面的桌子拖了出來,放在祠堂門檻裏面,挨着門口,桌子上擺着族譜,她就坐在桌子後面的椅子上。

村支書和一群村裏上了年紀的人頓時大驚失色,快步沖了過去。

“你這孩子,誰讓你開的祠堂門,誰讓你進去的!”

“你是女娃,不能進祠堂,你不知道?這這這,這怎麽還把族譜拿出來了!”

“裏面,裏面祖宗牌位也被動過了,德厚!桂紅!你們就這樣看着這丫頭搗亂?!”

一群出嫁女,回到村裏後知道被人刷了,正攢着一肚子氣,準備找到穆冰瑩和穆炎,好好出一頓氣。

結果跟到這邊,看到這陣仗後,頓時被驚呆了,同時也被吓呆了,來幹什麽的都忘記了,更別提找穆冰瑩算賬和出氣了。

她們從小就知道,祠堂是她們不能進的地方,就算是祭祖,也是男的站前面,女的站後面。

這個後面是在離祠堂三五米之外,就算是磕頭,也只能在那三五米之外磕,只有男孩才能進去。

大部人連祠堂裏面究竟是什麽樣都不知道,更不知道祖宗牌位有哪些,又是怎麽擺放的。

“都來了。”

在村裏男人渾身炸毛的襯托下,穆冰瑩臉色更平靜,視線略過沖過來的男性長輩們,看向後面被請回來的人,“大家都站進來吧。”

“不行!”

村支書和村長一起回頭,沖着一群出嫁女瞪眼睛,“不準走過來!”

穆冰瑩:“為什麽不準?”

“你還問為什麽不準!你出生在穆溪村,長在穆溪村,什麽時候見過女人踏進祠堂了?”村長氣得大步走過來,“你看看你這是什麽樣子,你不但進了 祠堂,動了祖宗牌位,蠟燭香爐都給随便放到地上,還挪了桌子,把族譜都給翻出來了,簡直無法無天!德厚!”

“我為什麽不能進,又為什麽能動?”

穆冰瑩笑了笑,“大伯,三大伯,還有這些生氣的叔叔伯伯,我之所以敢進來,是你們允許的啊,你們不是求着我,威脅着我,要我上族譜麽?既然我都能上族譜了,不就代表可以進祠堂,摸祖宗牌位了?那你們還有什麽好生氣的?”

“你!”

村長眼睛瞪得不能再瞪了,說不出話來,村裏其他男性長輩也被這話堵住了,一個字都反駁不出來。

他們反駁不出來,後面有人怒了。

穆薇直接沖到前面來,“爸?什麽意思?村裏讓冰瑩上族譜?為什麽?憑什麽?”

“就是啊,憑什麽,憑什麽冰瑩能上?”

“還能憑什麽?憑冰瑩嫁了一個好對象了呗,爸,各位叔伯,你們也太勢利眼了吧。”

“嫁得好就能上族譜?既然你們這樣勢利眼,那當時幹什麽給我急吼吼嫁出去,找了那樣的人家,讓我這些年盡受罪了!”

“村裏從來就沒有過女孩上族譜的道理,什麽叫嫁得好,嫁得好能上,嫁不好就不上,什麽時候有這樣的規矩?”

“穆薇嫁得也挺好,我覺得我嫁得好得不能再好了,那我們也能上族譜了 ?”

村支書看後面還有一群人等着說話,立馬站出來橫眉豎眼道:“去去,就你們找的人,哪能跟冰瑩對象比,別過來添亂。”

“怎麽就不能比了?”穆薇轉過身,滿臉怒氣看着村支書,“我當時結婚,沒少聽你們出去吹噓,什麽前後村頭一份了,全公社找不出一份了,我看你們走哪吹哪,吹得紅光滿面,怎麽也沒聽你們給我上族譜,怎麽,難道冰瑩對象給村裏打一頭野豬,就堵住你們的嘴,讓你們屁颠屁颠讨人家歡心了?那村裏的棉花種子,還是我們家高強給你們找門路買的,村裏棉花畝産能上漲,也是我們家高強告訴你們的辦法,這些比野豬差哪裏了?”

村長走過來罵女兒:“穆薇,你怎麽說話的!什麽屁颠屁颠的!”

“一點都沒說錯!”又有一名出嫁女站了出來,“冰瑩這還沒嫁呢,你們就上趕着讓人上族譜,我們這些嫁了的,不說嫁的有多好,但是村裏有困難,有哪個沒來幫過?我們家崗子在磚廠上班,哪天有零活,不是第一個讓隊裏安排人去掙?要是村裏有嫁得好就上族譜的标準,你們把這個标準寫出來。”

“對,寫出來!寫出來以後,我們這些達不到标準的以後心裏就都有點數,別盡想着村裏了。”

“這做的叫什麽事,要麽都不寫,要麽都寫上,寫一個算怎麽回事。”

“別的不說,我倒要看看冰瑩以後的對象會給村裏帶來多大好處!”

“三姐,那你可別等了。”

穆冰瑩依然坐在祠堂裏,不動如山,“村支書去我們家提出上族譜那天,我立馬就拒絕了,當天我媽還和村支書打了一架,警告他不要有這樣的想法,但他就是不死心,我現在要結婚了,就因為不肯上族譜,就一直被卡在結婚證明這裏。”

“什麽!”

這下不止回村的出嫁女震住了,除了部分村幹部,所有村民都震住了,齊齊看向村支書。

“你別胡說!”村支書被所有人用異樣的眼神看着,差點站不住,“我什麽時候攔你了,我不是二話不說就給你開了證明,是你去公社被攔住,又不是我攔得你。”

“你怎麽知道我去公社被攔住了,我剛才可沒提。 ”

穆冰瑩接着道:“你可別說是我們家裏人跟你說的,三大伯,就算你不提公社,以為我就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麽了?按你的心思,該是不停來催着我結婚,甚至巴不得送我到市裏連夜把證領了才對,結果你這幾天卻是不聞不問,這還不夠明顯?更多的事,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我就給你留點面子,你要是不怕,我們就繼續往深了說。”

村支書眼神躲閃看了眼周圍人的眼神,板起臉道:“你叫她們回來幹什麽? ”

“既然要上族譜就一起上,沒有我一個人上的道理,我原先是這麽想的。”穆冰瑩看向圍在一起的人,“姑姑姐姐們,我和你們一樣,對于名字在不在族譜上其實很無所謂,但我不明白為什麽村裏長輩這麽執著于族譜,所以開了祠堂,研究了一下,研究完感覺非常可笑,現在又覺得,砸了這祠堂,撕了這族譜才是對的。”

一語驚住全場,每個人都瞬間瞠目結舌,數百人圍着的地方鴉雀無聲。

“冰瑩!”村支書幾乎是吼出聲了,驚恐看着穆冰瑩手下泛黃泛舊的本子,“去!快去把族譜給我搶回來,把這丫頭也給我拖出來!”

“瑩瑩,你可別沖動!”穆德厚都被吓住了,急忙上前阻止女兒,怕她做出對祖宗不敬的事來。

“我看誰敢來!”董桂紅擋到女兒前面,攔住想上前的人,但她心裏也對女兒這番話發憷,回頭低聲道:“阿囡,你可別來真的啊。”

“媽,你讓開,他們不敢來。”

穆冰瑩翻開族譜第一頁,“他們要是往前一步,我就撕一頁,往前兩步,我就撕兩頁,看他們是走的快,還是我撕得快,要真的被撕了,對不起祖宗的也是你們,尤其是發號施令的三大伯,罪都怪到你身上!”

“退後!”

村支書張開雙臂讓所有人往後退,盯着祠堂咽了咽口水,“冰瑩,有什麽事好好說,你可別沖動,真撕了,我們都沒臉下去見祖宗了。”

“姑姑姐姐們,還有各位嬸娘,我讀一讀族譜給你們聽。”

穆冰瑩指着族譜,“這第一頁就寫着,崇孝悌,尊父母,尊長者,再往後翻,男性長輩的名字倒是寫的非常清楚,就連剛出生的小男孩都有完整的名字,但你們猜怎麽了?翻完了全部族譜,我居然找不到一個完整的女性長輩名字,全是李氏,趙氏,高氏……崇孝悌,尊長者,連名字都不清楚,尊的是哪門子長者?崇的又是哪門子孝悌?”

在場的所有男人沉着臉,沒有感覺,不說話。

在場當所有女性,眉頭全都皺起,不自覺往前走。

“當然,這些都是自古遺傳下來的封建思想,現在是社會主義,人人平等,族譜傳下來說明長輩們重感情,不忘本,維系族人感情,互幫互助,本是一件好事,但是這個好處,卻依然将女性排除在外,建國到現在了,長輩們知道保留祠堂,保留族譜,卻從來沒有想過要随着時代進步,改一改自古傳下來的封建糟粕,反而個個都覺得理所應當,男人生下來就能上族譜,女孩子上就成了一件能光榮到全縣,全市,全國的事。”

村支書臉黑了,背地裏參與這件事的人臉也都跟着黑了。

“不讓出嫁女上族譜,也不把進門的媳婦名字寫全,然而族譜能夠代代相傳,沒有女人,是光靠這些寫全的男人才能做到傳宗接代?我們村裏,家裏的活基本上都是女的全包,但是地裏的活,女的也沒比誰少做,還要生孩子帶孩子,憑什麽族譜上最多就只能寫一個姓氏?憑什麽若幹年後,子孫後代祭祀祭拜的是誰都不知道?這樣的族譜不該撕嗎?這樣的祠堂留着還有什麽用?”

在場的女人都愣住了。

“你們別瞎胡鬧!冰瑩,你這是在瞎挑撥!”

“德厚,你再不好好管管冰瑩,我就上去幫你管了,一個丫頭片子,還想反了天了!”

村支書等人急了,想往前走,卻不敢動,怕真動了,穆冰瑩真撕族譜,他們就成了愧對祖宗的罪人。

“這就是封建糟泊留下的觀念。”穆冰瑩指着剛才說話的村長,“穆薇姐,你生了兩個女兒,我聽說姐夫特別喜歡,從來沒有催着你要男孩,但你自己還想去生三胎,覺得一定要個男孩,心裏才踏實是嗎?”

穆薇被點到名一愣,沒說話,就這樣看着穆冰瑩。

她剛才是沒想那麽多,只是聽到村裏讓冰瑩上族譜,沒讓自己上才那麽生氣。

自打她談對象開始,在村裏就是頭一份,人人都捧着她,她也經常讓丈夫幫扶村裏,幫到關系都變差了,丈夫也不像以前那樣寵着她了。

她付出這麽多,沒想到有上族譜的事,村裏居然沒有第一個想着她!

她一時覺得自己為村裏做的都白做了,說話才那麽沖。

男孩當然是要生的,不生在夫家地位怎麽會穩,怎麽能挽回丈夫的心,但是直覺讓她知道,現在不能說這樣的話。

“你想說什麽?”

“姐夫明明打心眼裏喜歡女孩,也為了你身體着想,一再勸你不要再生,你卻一直想着必須得生個男孩,不生男孩你心裏不穩,覺得姐夫這輩子也會擡不起頭。”

穆冰瑩看了一圈人群裏的孩子,“像穆薇姐這樣想的人,還有很多,這就是村裏族譜和祠堂造成的影響,因為我們從有記憶開始,就不能上族譜,不能進祠堂,村裏的氛圍就是重男輕女,所以哪怕真的遇到像穆薇家姐夫那樣,真正有男女平等思想的人,你們依然沒有自信,覺得一定要生個男孩,才能挺起腰板做人,這又是非常可笑的一點,沒有随着社會前進修改的封建糟泊,我們女性自己的思想都被荼毒了,這種只讓男人進的祠堂再不砸,這樣只寫男性名字的族譜再不撕,發展下去,重男輕女的觀念只會越來越嚴重,要是有一天醫院可以提前查出肚子裏的是男孩還是女孩,要子不要女就一定會成為常态,受罪的是誰?受罪的只會是女人,不可能是男人,不僅身體上受罪,精神上也會一直受到壓迫!”

穆薇怔住了,與她情況相似的人也跟着愣住了,生了男孩常常為此沾沾自喜的人,第一次覺得高興不起來了,全都怔怔看着祠堂。

時間靜了許久許久……

“該撕!”

“該砸!”

“留着就是祭拜這些男人的,讓他們男人自己折騰去,以後不要再把主意打到我們身上!”

“冰瑩說得對,太氣人了!”

在場所有女人忽然全都憤起向祠堂裏沖。

穆冰瑩這段話說到了她們的心坎裏,把她們嫁人後受到的委屈和痛苦全都勾了出來,眼裏只看得見前方的族譜和祠堂。

仿佛摧毀它們,她們的痛苦就不複存在。

“天天催生男孩!天天讓着弟弟,讓着哥哥!憑什麽!”

“上學沒我們的份,分錢沒我們的份,明明我們累死累活掙的工分,憑什麽都留給他們!”

“嫁人了都不安生,一談到娘家這些人,我就永遠擡不起頭!”

“什麽都他們說了算,一個個沒出息的在村裏偷懶耍滑,就因為下面多了塊肉,就理所當然,我們都嫁人了,還成天想着讓我們幫襯村裏。”

“砸了!都砸了!”

……

村裏男人頓時急壞了,沖上前阻攔,場面陷入混亂。

“胡鬧!不要胡鬧!”

“都給我退回去!誰再敢瞎胡鬧,以後就不要回村了!”

“不回就不回!”穆薇突然扒開衆人,沖到最前面,踏進祠堂裏一把奪過桌子上的族譜撕個稀巴爛,碎紙紛紛落在地上,“有什麽好回的!都怪你們!都怪你!”

“啊——”

村支書看着撕碎的族譜,眼睛通紅,眼淚直接流出來,跪在祠堂前,哭喊出聲,“祖宗啊——”

一群男人大驚失色看着滿地碎片,個個都覺得天塌了一樣,跟着跪倒在地,連哭帶喊的磕頭。

“這些祠堂裏的牌位也都該砸了!什麽只能男人進,不能女人進!”

“砸了!全都砸了!我今天就進了,我看到底能怎麽沖撞祖宗!”

“所有東西都砸了!這座祠堂以後不把名字寫全了,就不叫祠堂!”

“天啊天啊——”村支書和村長連跪帶爬沖到祠堂裏,跺着腳喊:“不要砸了!祖宗牌位不能砸!”

“你們瘋了!你們都瘋了!”

“住手!全都住手!”

“來人,抓住她們,不能砸啊!”

“瑩瑩,不能砸!”穆德厚沖到女兒身邊。村支書也跟着沖過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喊道:“你快讓她們住手,這會她們都瘋了,只能聽得進去你的話!”

穆冰瑩回頭看着都在發瘋的人,“這些都是你們這些長輩,多年積累,也是你們因為私心,對我耍盡手段,才造成這樣的後果。”

村支書紅腫着眼睛,怔怔看着穆冰瑩。

這一刻他才知道,穆冰瑩看似安靜,其實她才是這裏最‘瘋’的一個人,他居然還指望她會去阻止。

但他知道,穆冰瑩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頓時老淚橫流,“冰瑩哪,是我錯了,我們都錯了,快讓她們停手吧。”

“水一旦出閘,沒有收回去的可能。”

穆冰瑩看着臺子上的祖宗牌位全被掀翻在地,祠堂裏一片狼藉,“砸的不是祖宗祠堂,砸的是封建糟泊,你們要是真的覺得錯了,就該知道怎麽辦。”

這一天,穆溪村大亂,哭聲與笑聲交雜着,從早上一直響到了晚上,到了深夜,依然沒能安靜下來。

村裏每一戶燈火燃到了天亮,許多人一夜未睡。

穆冰瑩倒是睡得很沉很香,照常早起,剁了野菜拌米糠,喂了雞鴨鵝,洗手進廚房,舀了白面粉放進面盆裏,揉成面團,拿出擀面杖,将圓鼓鼓的白面團,擀成了覆蓋一張桌子的薄圓面皮,擀好了,疊起來,拿刀切成面條,散在面板上。

家裏人都醒了,他們擔心得一夜沒睡着,快到早上才眯了一會會,害怕天一亮,村裏男人們就提着棍子來找女兒麻煩。

“你這孩子,心真大。”董桂英洗了臉,來到廚房,看着女兒精神飽滿的樣子,再看到面案板上的手擀面,頓時氣笑了,身上的壓力也沒那麽大了, “你就一丁點都不害怕?”

穆冰瑩往竈洞裏添了兩根柴, “有什麽好怕的,我以前雖然不愛講話,不代表我不知道村裏人都是什麽性格,不過凡事有萬一,別人不可能都照我想的那樣做,他們如果真的提棍子找過來,媽,反正族譜已經撕了,以後就當普通鄉親對待吧。”

“媽拼了這條命,也不可能讓人欺負了你。”董桂紅搬了凳子坐在女兒身邊,眼神欣慰,“也不知道你這腦子和膽子是随了誰了,有些大人不是沒有看清,只是沒有那個膽子去做,你昨天說的是很有道理,你剛出生生病,村裏多少人來勸,全說反正是女孩,扔了無所謂,這麽一想,确實是思想都被那什麽了,大概也就是你有這樣的經歷,才能說出那樣的話。”

“我也覺得瑩瑩說的特別對。”王雨娟走了進來,還沒洗臉,眼睛沒睡醒,還腫着,“昨晚上你哥一夜沒睡,說你把蒙在村裏人腦子裏的漿糊給弄散了,讓他們這次受這麽大的打擊,很有可能就看清狀況了,村裏男人一天天不想着多幹活多讀書,不多動腦子往外爬,成天指望着嫁出去的姑娘,指望着其他有出息的族人算什麽事。”

董桂紅笑了笑,又嘆了口氣,“咱家看得清沒用,要是村裏人看不清,記恨上這事了,瑩瑩的結婚證明可怎麽辦呢。”

“德厚,桂紅!”

外面傳來村支書嘶啞的聲音,一看就是嚎哭多了造成的後遺症。

董桂紅連忙坐起來,往外走,看到家門口站着村裏所有村幹部,“你們這是?”

王雨娟和穆冰瑩全都走了出來。

村支書腫着眼睛,“冰瑩,穆炎把拖拉機柴油都添好了,你吃完早飯到村支部來,我們跟你一起去公社開證明。”

同類推薦